第5章
那天睡觉前,新发型一直保持不变,可第二天早晨,弗朗西丝起床后,发现自己的模样活像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睡觉时压着的那边变平了,另一边乱蓬蓬,绞成一堆,怎么梳也梳不通。她不知道如何是好,于是干脆去冲了个澡,把脑袋淋个透。这样一来,头发的波浪形状彻底不见了,干后的头发看起来怪怪的。
母亲见到弗朗西丝,上下打量她,跟昨天相比,她的兴致低了不少。
“怎么不请巴伯夫人帮你整整头发呢?她做头发做得多好。”
等弗朗西丝真找到了莉莲,比起昨天,两人在一起更别扭了。在莉莲的卧室里,莉莲让弗朗西丝站在镜子前,自己则站在她身后,用手指帮弗朗西丝梳理绞成一团一团的发丝,教她如何把头发打理成自然的波浪状。不过,镜子中莉莲那双眼睛始终躲避着她,她站着的姿势也是小心翼翼的,像是到了荆棘丛中,生怕被刺钩拉住。莉莲这副样子伤了弗朗西丝的心。直觉告诉她,自己的坦白让她们的友情变得支离破碎,被破坏得干干净净,因为什么?因为自己太诚实,因为自己做人有原则,因为多年前那段生命力已被挤压殆尽的情缘。
接下来好几天,弗朗西丝总觉得看自己的发型怪怪的,但是,她母亲的朋友和她的邻居倒是赞美有加,这又让弗朗西丝觉得这发型应该还过得去。巴伯先生仍是吹着口哨在屋里到处逛,吹的曲子叫《剪短我的发》。弗朗西丝视之为一种赞美。克里斯蒂娜见到她,略显不爽地评价道:“啊,还过得去,不过可惜了,你的长下巴这下更显眼了。”弗朗西丝觉得她的话也是一种夸赞。连那个送肉男孩看弗朗西丝的眼神都和过去不同。大家似乎都用欣赏的眼光看她。这个大家并不包括莉莲。弗朗西丝和莉莲原本发展迅速的友情,就像一台机器的齿轮出了故障,变成逆向倒退了。近一个星期,她俩无论在楼梯上还是在二楼楼梯口碰面,都完全是房东和房客的关系。一个穿过走廊,另一个便走出前门。《安娜·卡列尼娜》她们读到了基蒂待产、安娜和渥伦斯基经受磨难、大祸即将临头,但两人再也没有讨论过文学,再也没有游园野餐,再也没有一起坐在后院台阶上抽烟,再也不提内塔的聚会。
弗朗西丝不由自主地发现,莉莲再也没有说莱恩半个不字,相反,他们过得和谐恩爱。一天晚上,巴伯夫妇和威斯穆斯先生还有他的未婚妻一起出去玩,快半夜十二点半才回来。上楼时他们踮着脚,黑暗中,弗朗西丝听着他们的动静,他们带回了聚会的热闹、吵嚷的人声、音乐声、碰杯声、大笑声。反正,弗朗西丝就是这个感觉。还有一天晚上,夫妇俩把唱片机放得震天响。弗朗西丝上楼睡觉时,经过他们的房间,发现起居室门开着,她朝里瞥了一眼,见夫妻俩挤在那张粉红色长毛绒安乐椅上。巴伯先生握着一个玩具或木偶之类的东西,让它在大腿一蹦一跳,莉莲看得入迷,没穿袜子的脚伸到他裤腿口下面,脚趾似乎在悠闲地摩挲着他短袜上的钻石图案。弗朗西丝看到来回探索的脚趾,大受触动,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她悄悄回到卧室,没有点蜡烛便脱下衣服,上了床,蜷缩身子,感到无比凄凉。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的心有如一块榨干了水分的李子脯,一块没有生气的化石,一块烧尽的煤渣。她的嘴里如同填满了灰烬:一切都是如此的无望和徒劳。
第二天早晨,弗朗西丝上厕所,发现她的“朋友”到了。这种东西人们为什么叫作朋友呢?弗朗西丝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把它叫作屋里的敌人更恰当。不过,反正呢,弗朗西丝看着布罗莫牌纸巾上那片猩红色污迹,竟有了病态的快感。她觉得,一个人身体不佳时,精神总会有点不正常,心情好坏,一个人无法左右。弗朗西丝告诉母亲,她有点神经疼,之后一天都待在床上,身边只放了一个热水瓶。
弗朗西丝靠在枕头上,短发舒适地贴着颈背。巴伯夫妇每次从门外经过,都会引起她的注意。时不时,她听见莉莲的声音,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朗诵似的,咬字异常清晰,笑得也很做作。弗朗西丝又在绞尽脑汁地想,究竟是什么让她俩走到了一起?纯粹是因为无聊,因为日子过得空虚?她回想两人是如何打发时间的,逛公园,吃土耳其软糖,太小家子气了,真是无聊透顶。弗朗西丝把眼光转向那个衣橱,记起了莉莲一条条查看自己长裙的情景。“你该穿的是这一件。”“别穿这些棉袜了!”她说这话难道不自以为是吗?她那种姿态不就暗示她在纡尊降贵吗?好像弗朗西丝的生活没滋没味,只有她才能让她过得有滋有味似的。
一旦她发现已经有人把弗朗西丝的生活变得有滋有味,而且这滋味出乎她意料之外,便不高兴了。
哼,这是她活该!弗朗西丝不会为此向她道歉的。她想,做真实的自己,比结婚来得好。做个老姑娘,比做个满脑子小市民思想的夫人好!她起床,心中充满了许多新鲜的主意。她跟母亲说:“我们得多出去走动走动,得尝试新的东西,我们得跟上潮流。”听她这么说话,母亲一脸惊讶。她开出丰富的活动单子:听音乐会、远足、参加集会。她一时兴起,翻开通讯录,写信给老朋友。她从图书馆借来从前不感兴趣的作家写的小说。她还开始自学世界语,大声朗读遇到的词句。
La fajro brulas malbone.火烧得很大。
Ĉu vi min komprenas?你理解我吗?
Nenie oni povis trovi mian hundon.他们哪儿都找不到我的狗。
她母亲的朋友普莱费尔夫人月中来访,见到弗朗西丝,她说:“弗朗西丝,你的气色好极了,你以前有时候看起来精神不太好,现在全不见了。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真替你高兴。啊,我在想呀,你和你母亲该上我家去坐坐了,一起吃顿晚饭什么的。你听说了吗,我有一台无线收音机,到时我们可以一起听听广播,怎么样啊?说做就做?下周四晚上怎么样?”
这个——哦,为什么不呢?弗朗西丝打小就认识普莱费尔夫人。她丈夫曾经是弗朗西丝父亲所在公司的资深经纪人。弗朗西丝和他们夫妇的几个女儿一起上学。如今,普莱费尔夫人和弗朗西丝的母亲同是几个小型慈善机构委员会里的成员。她秉承了爱德华时代[13]的传统,热衷于团体活动,晚上和她聚会有时难免乏味。不过,还行吧,权当一种调剂,弗朗西丝一直追求的就是生活的调剂。因此,临近星期四的晚上,弗朗西丝穿上那件泥土色衣服,仔细梳理头发,和母亲一起从冠军山的山顶抄近道去布雷马,那是普莱费尔夫人家气派的别墅,建于1870年代。
“瞧啊!”普莱费尔夫人在客厅里向弗朗西丝打招呼,“你今天看起来真漂亮!我就知道,出来走走对你会有好处的。来,你得靠窗户这边坐,就在克劳瑟先生旁边,多晒晒太阳。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晒再多太阳也受得住,我是肯定受不了的!”
这么说,克劳瑟先生也是普莱费尔夫人请来一起吃饭的客人啰。弗朗西丝跟他握手时,记起母亲提起过他,是说他曾经和普莱费尔夫人的儿子埃里克在同一支部队服役,还是说埃里克死的时候,他就躺在紧挨着埃里克的那张床上,她记不太清了。母亲还说,普莱费尔夫人也是近来才想方设法找到克劳瑟先生的。一遍遍回忆埃里克在美索不达米亚战死的细节,也算是普莱费尔夫人另一件热衷的事情。弗朗西丝知道,她跟埃里克所在部队的随军牧师、护士、外科医生、军官都通过信。她留有埃里克墓地的照片,有埃里克倒下的地方的照片,还有关于那场战役的书籍、地图、战术资料等诸如此类的东西。她甚至颇为自豪地说,自己闭上眼睛,都知道巴格达每条街道在哪里,是什么样子,熟悉得如同了解自己现在住的坎伯韦尔。
弗朗西丝纳闷,克劳瑟先生是不是很清楚自己为什么受邀来普莱费尔夫人家吃晚饭?他长得还算英俊,年纪二十九或三十岁,头发乌黑,胡子修得很整齐。“你们和普莱费尔夫人认识很长时间了吧?”克劳瑟先生和弗朗西丝小口喝着雪利酒,他问道。弗朗西丝于是跟他讲了自己家和普莱费尔夫人家之间的渊源。
“我上学时常到这儿来,”弗朗西丝说,“那时凯特和迪莉娅都住在家里,她们如今结婚了,都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迪莉娅在锡兰呢。”
他点点头,“我也想过去锡兰,或许去南非。我有个堂兄在南非。”
“是吗?您想过去那些地方做什么吗?”
“啊,可能的话,谋个行政职位做做,或者搞工程,谁知道呢?”
“这么说,您是个多面手呢。”
他微笑,不过好像不想再谈这个话题。饭锣敲响,他们去到餐厅。这里的夕阳也是一样亮得晃眼,普莱费尔夫人还是把弗朗西丝安排在阳光充足的位子,挨着克劳瑟先生。整顿饭从头到尾,弗朗西丝不得不眯着眼睛。还是和过去一样,招待他们的四道主菜是佣人准备的。普莱费尔夫人投资有方,因此,整个战争期间,她都雇得起佣人。有一个厨师、一个叫帕蒂的女佣,还有一个白天做粗活的女工。弗朗西丝用餐刀切一块涂满黄油的鸡胸脯肉,她对自己一双粗糙的手亮给大家看十分敏感,也知道克劳瑟先生看到了她切肉的手,出于礼貌,他移开了目光。
晚餐时,他们不可避免地提到埃里克,克劳瑟先生仍然很好地把握住了分寸。他不愿意但又不得不讲起他们在美索不达米亚的经历,描述那里的酷热、行军和导致自己和埃里克负伤的那场战斗是如何的激烈和混乱。普莱费尔夫人频频点头,像是收藏家又有了新的发现似的,而且对这些新收获应该摆在陈列柜里的什么地方已经心中有数。晚餐结束,大家回到客厅欣赏那台无线电收音机。克劳瑟先生敏捷地调试各种旋钮,弗朗西丝对所谓的无线电将信将疑。她戴上耳机,觉得有点滑稽。耳机里听到的先是好几分钟的嘈杂刺耳声,原本兴奋期待的心情一下子跌落下来。不过,嘈杂刺耳的声音终于逐渐消失,化成说话的声音——啊,是的,像是莎士比亚戏剧的台词。你知道这声音穿越浩瀚空间,直入耳中,仿佛上帝的轻声低语,这的确不可思议,令人兴奋莫名。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即使摘下耳机,轻声低语仍在继续,而且,不管有人听还是没人听,它都丝毫不受影响,一直继续下去。
帕蒂端来咖啡。于是,大家出了客厅,来到屋外。这天刚过夏至,天气出奇的好,阳光明媚,气温适宜。大阳台上摆放了藤椅,弗朗西丝的母亲和普莱费尔夫人已经坐了下来。弗朗西丝和克劳瑟先生一起散步,走到下面的院子里,跟着他们的是普莱费尔夫人的两只暹罗猫,一只叫科科,一只叫晕晕。弗朗西丝和克劳瑟先生在一张刻有图案的石凳上坐下,那只叫晕晕的母猫纵身跳到克劳瑟先生的大腿上,他抚摸、戏逗这只可爱的小宠物。过了一会儿,晕晕嘴里发出了发动机似的呼呼声。
弗朗西丝的母亲和普莱费尔夫人坐在大露台那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们,不过,他们与大阳台的距离恰到好处,可以自由自在地聊天,不必担心两位夫人听到。克劳瑟先生用手指摩挲着晕晕兴奋的脸,弗朗西丝看着他的手,说道:“克劳瑟先生,恐怕您今晚为这顿饭期间的‘节目’出了不少力,我指的不只是调试那台无线收音机。肯定怪不好受的。”
他低头答道:“哦,您可别把我的话当作抱怨,女士一般只对那些打仗的事情感兴趣,不讲打仗的事情,她们提不起兴趣,所以我也只好讲讲打仗了。”
“那么,您介意讲那些事情吗?”
“不,我不介意。当时看来,那的确如同地狱一样,简直就是散发着恶臭的人间地狱。但奇怪的是,我有时候还挺怀念那些日子的。知道吗?那时怎么说还有事情可做,而且也去做了。我现在发现,这个真的很重要。如今,回来了,一切也跟着结束了,好啦,没什么可做的了,许多朋友也死了,等等。像我这样的男人找不到一份有薪水的职位。有一天,我碰到以前部队里的一个少尉,他竟然在维多利亚火车站那儿擦皮鞋!我认识的其他人今天做这样,明天做那样,都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我们这些人又没有任何安身立命的特长。说到自己,我如今都是发蒙的,锡兰,南非——我这一辈子都别指望去了。退一步说,就算我去了,还不是和我现在在这儿一样,天天混日子。跟您说实话,我还真羡慕那些普普通通的工人,他们也找不到工作——可是,他们至少还有布尔什维主义呀。”
他说着话,仍在逗着晕晕。让弗朗西丝惊讶的是,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丝怨恨,平静如一潭死水。她听完他的倾诉,等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道:“我也怀念那场战争。您不会知道的,克劳瑟先生,我为认识到这点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我是这么想的,我们终归不能被这种情绪左右,对吧?如果这样的话,我们还怎么生活下去呢?我们过去有这样那样的期望,如今得换种期望了。过去所谓的大事现在算得了什么,我指的是那些曾经甚嚣尘上的信念。为了那些信念,我们这一代有多少人战死了?也好,那些教训让我们现在明白了,从前种种不被关注的小事才真有意义呢,我说得对吧?”
“小事?”他笑道,“您指的是像这种小猫小狗之类的小事?”
“我指的是,各种普普通通的事情,我们得把它们做好才是,比如,把地种好,把房子弄干净。”
“把房子弄干净?”他重复弗朗西丝这句话,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弗朗西丝无法根据他的语气来判断他是赞同还是讥笑自己的观点。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真的推崇这样的观点,还是会哪天突然觉得这样的观点委实荒唐。克劳瑟先生抚弄晕晕的样子弄得她心烦意乱。在弗朗西丝看来,克劳瑟先生除了那动来动去的手指还算有些生气外,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她甚至想,克劳瑟先生今晚来普莱费尔夫人家的目的,跟自己来的目的一样——为的就是打发一个百无聊赖的夜晚,好在自己的人生日历上又划去一天。当然,可以享用一顿免费的晚餐,这也可能是另一个目的吧。
这个想法令她沮丧,于是不再看克劳瑟。这时她这才发现,在大露台那边,普莱费尔夫人和母亲在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换句话说,她俩在狡黠而饶有兴趣地观察自己和克劳瑟先生的一举一动,似乎他们两人黄昏时一起静静地坐在院子里这一情景预示着什么,也像是在揣度自己和克劳瑟先生“进展”如何。
这些猜测令弗朗西丝更加沮丧,她不由得烦躁地吐了一口气,克劳瑟听到了,他抬起头,也瞥了一眼大露台。
“您讲得对。我想今天晚上,我的‘节目’不止一个呢。雷小姐,我现在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希望自己不要因为晚餐上的表现而被您看作一只歌声蹩脚的小鸟啊。”
“完全不会,”弗朗西丝肯定地说,“您千万别这么想。”
“再走走您不介意吧?我们拐个弯到院子那边看看,要不——”
“不了,我不太想走了。”
他看着她的脸,脸上的笑容终于隐去,“您不大开心吧。”
“不是不开心——哦,我也说不清楚。”
他便等着,足够宽容地等着,但没有等多久,他又开始逗弄晕晕,两人一言不发地又坐了几分钟。晕晕突然觉得腻味了,像一只毛色浅淡的猴子,从克劳瑟先生的膝上一跃而下,追飞蛾去了。
弗朗西丝站起身来,“我们去两位夫人那边如何?”
四个人又回到屋里。弗朗西丝坐在那儿,搭话很少,只努力回以微笑,可这样也无甚效果,她的决心如树皮从树干剥落,在与身体剥离。她能感觉出,自己正一步步无可救药地陷入一种低迷的状态,如同螺丝一样,无助地被一圈圈拧进去。帕蒂端来饭后利口酒,普莱费尔夫人提议打竞叫桥牌。“埃米莉,你做我的搭档,”她用一贯不容商量的口气跟弗朗西丝的母亲说,“我们两个脑袋合在一起,对抗他们两个年轻人。”
“我恐怕打不了,”弗朗西丝说道,“头有点疼,可能是因为吃饭时晒太阳引起的。”
“哦,真遗憾!”
两位夫人有些扫兴,竞叫桥牌很难三个人打的,于是,他们打开唱片机,放了几首过时的华尔兹舞曲,聊着当天的新闻:给德国的贷款呀,他们所在的社交圈里的离婚案呀……弗朗西丝一直反应冷淡,这个小小聚会的气氛终于迅速消退了。幸好晕晕喵喵叫着从外面进来,又跳到克劳瑟先生的大腿上,用头蹭着他的手指,大家这才舒了口气:有了这只猫,大家总算有个东西可看了。
晚上九点四十分,普莱费尔夫人吩咐帕蒂取来大家的帽子。克劳瑟先生尽到最后的礼节,护送弗朗西丝和她的母亲走了一段不长的路,到了她们家院子的门口。
弗朗西丝和母亲进了屋,两人都没说话。客厅里没有亮灯,到处都显得昏暗、狭小、拥挤,她们每次去普莱费尔夫人家做客后,回到家都是这种感觉。今天早上,弗朗西丝跪在地上用威姆牌清洗液洗过一遍屋里的壁脚板,现在她绝望了,心想,这楼梯永远擦不光亮,这地板永远洗不干净。
弗朗西丝脱去帽子,踮起脚尖,擦燃火柴,点亮煤气灯。
母亲没有马上离开,“你的头怎么样了?”
“没那么疼了。”
“要吃阿司匹林吗?”
“不吃了,我想直接上床睡觉。”
“哦,这样?那就不用点灯了。”
“巴伯夫妇晚些时候回来用得着的,我想他们又外出了。”
“啊,是的,看来他们是出去了……你真的现在就上楼吗?不和我再坐一会儿?不妨跟我讲讲你和克劳瑟先生都聊了些什么。”
“妈,没什么可说的。”
“你们好像挺谈得来的嘛,总聊了些什么吧?”
“没有,真的没聊什么!”
母亲不悦道:“啧啧,大家都看得出来,你今天晚上脾气怪怪的,我真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弗朗西丝放下火柴盒,“您不明白吗?”
她们相互对视着,一片静寂,只有煤气灯喘气似的嘶嘶作响,还是母亲先松缓自己的表情。
“好啦,你还是上床睡觉去吧,希望明天早晨起来你的头疼会好一些。”
“谢谢了。”弗朗西丝说罢,转身离开。等她检查了一遍炉子,把牛奶罐拿到屋外,母亲已经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弗朗西丝爬上楼梯,今晚看到楼梯她就烦。到了楼梯拐角处,她拉上窗帘,恨不得把这窗帘从挂环上拽下来。她的头还真的疼了起来。反正,她感到这种疼自脊椎顶端的肌肉处渐渐汇聚,收紧,上升。
她爬上最后几级楼梯,见巴伯夫妇的起居室里亮着灯,听到地板上咚咚的脚步声。她知道,不管巴伯夫妇是否外出过,他们现在就在家里,她的心情从一个低谷跌到更深的低谷。她放慢脚步,然后又加快了步子,不过来不及了,就在她加快步子的当口,巴伯先生出现在昏暗的楼梯口。
他没有穿拖鞋和外衣,身上只套了件软领衬衫,两只手各端着一个平底玻璃杯,“雷小姐!我们以为你会很晚才回来呢。挺好吧?”
他会不会偷听到刚才自己和母亲说话呢?弗朗西丝不想让他看出自己急着上床睡觉,便挤出一丝笑容,说:“是的,挺好,我们去邻居家吃饭了。”
“要是知道你们回来这么早就好了,我们就可以请你和你母亲一块儿喝点酒。我们今晚在庆祝呢。”
“哦,是吗?”
“是的。我不想张扬,不过——是这么回事,公司将敝人的职位往上提了提。”
他说着,假装谦虚地碰碰嘴上的胡须。昏暗中,她这才看清他手中的杯子里有东西:杯底剩有啤酒,杯壁上横七竖八的啤酒沫。他满脸通红。弗朗西丝脸上依然挂着一丝笑容,一边侧着身从巴伯先生身边走过去,“了不起啊,恭喜了。”
巴伯先生伸出一只手,“瞧,为什么不和我们喝一杯?现在还不算太晚,来点睡前酒?喝点好睡觉?莉莉可乐意来一杯呢——是吧,莉儿?”他转身退回起居室——就这么光着脚,动作轻灵。他冲着房里说:“雷小姐就在门口,她吃完饭提前回来了。我跟她说,一定要来跟我们喝一杯。”弗朗西丝站在门口,看不到屋里那个地方。
弗朗西丝没有听见莉莲的回答,不过听到了沙发的嘎吱声,她知道这回是躲不开了。巴伯先生冲她招手,她只好跟着他进到起居室里。
莉莲坐在那儿,一盏灯将她包裹在一片琥珀色光圈里。见弗朗西丝进来,她不知道是不是要站起来。她跟她丈夫一样,也没有穿拖鞋,也是满脸通红,周围的靠枕都被压得变了形,乱七八糟地搁着。弗朗西丝几天前见夫妇俩玩的那个玩偶趴在其中一个靠枕上。弗朗西丝这回看清楚了:玩偶关节松散,四肢用填充物做的,穿藏青色灯芯绒衣服,戴一顶白色水手帽,一副挑逗的神情。
强烈的孤独感又袭上弗朗西丝心头。莉莲站起来,很不自在地说:“嗨,弗朗西丝,莱恩升职了,挺好吧?”弗朗西丝觉得自己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假装热情地回应道:“可不是吗,你肯定高兴死了。”
巴伯先生挺起胸膛,更加自命不凡,“是的,今天早上我们头儿叫我去他办公室,我以为会挨一顿骂哩。没想到,他让我坐下来,递给我一支雪茄,说:‘是这样的,巴伯,我要跟你说的是,像你这么有能力的人——’”
“得了,他才没有这么说呢。”莉莲说。
“这是他的原话!‘瞧,听着,巴伯小子,像你这么一个出色的家伙,不该老待在现在这个位子上,一年的薪水充其量不过两百零五镑。老赫林顿很快要走了,你接他的班,怎么样?这样,你一年的薪水多了十镑。我们再给你加五镑,你一年的薪水就是二百二十镑了,这说明我们很看重你哦!”
弗朗西丝笑在脸上,心里苦涩。两百二十镑!就在今天上午,她收到一份分红对账单——是她父亲生前从事的一个糟糕的投资——也不过四十五镑,去年可是六十镑。
“了不起啊!”弗朗西丝又说,“难怪你们要庆祝哩,不过,嗯,我还是不打搅你们——”
“哦,可别这么说。”他似乎真心觉得遗憾,“我们都是朋友嘛,对吧?”
“是的,不过——”
“现在外面还亮着呢!十点都不到!我知道架子上的钟是十点一刻了,可那钟啊,就像莉莉——急性子。”莉莲俯过身来,扬手打他,他吃吃笑着,躲开了。
弗朗西丝只得赶忙避开,这就又往房里走了几步。弗朗西丝再努力一次,“真的不必麻烦了。”
然而,弗朗西丝此刻已精疲力竭,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莫名心情榨干了她的力气。巴伯先生用一种不容反对的语气问道:“好啦,你喜欢喝什么?黑啤?雪利酒?柠檬杜松子酒?”弗朗西丝挣扎一阵子,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答道:“那就喝点柠檬杜松子酒好了,巴伯先生,少许就行。”
他往门口走去,“莉莉呢?她还是要喝黑啤吧?”
莉莲又佯装打他,他又佯装躲避,莉莲的脸更红了。“我和弗朗西丝喝一样的酒。”巴伯先生往厨房走去,莉莲在他身后叫道。
巴伯先生出了起居室,屋里的活力也跟着他走了。巴伯先生不在房间,莉莲和弗朗西丝形同陌路。过了一会儿,莉莲回到乱糟糟的沙发上坐下,弗朗西丝也在沙发前一张似乎立得不稳的安乐椅上坐下。这安乐椅坐着可没有一点安乐的感觉。厨房那边传来拔瓶塞声和玻璃杯碰撞的叮当声。
“自从上次见你到现在,像是过了很久很久似的。”莉莲终于开了口。
“你可是天天都见到我的。”弗朗西丝说。
“你当然知道我的意思。还好吧?”
“啊,好,棒棒的。你怎么样?在做些什么呢?《安娜·卡列尼娜》读完了吗?”
听弗朗西丝这么问,莉莲垂下头,“真希望没有读过它,读来让人伤心。”
莉莲伸手拿过玩偶,将它搁在膝盖上,开始扯玩偶的灯芯绒裤子。壁炉架上一样东西引起了弗朗西丝的注意:那是土耳其软糖盒,盒子被塞到那把西班牙扇子和那座佛像的中间。
来不及说些什么了。巴伯先生此刻回到了起居室,端着三个玻璃酒杯,一个酒杯里是黑啤,另外两个是柠檬杜松子酒,他的手指沾有这种混合的液体。他进了房间,用一只脚带上门,端着酒杯走了过来。弗朗西丝小心翼翼地接过杯边挂有一滴滴混合液体的酒杯。他将另一杯递给莉莲,然后站在那儿,将手送到嘴边,吮吸溢在指关节上的酒水。
突然,巴伯先生责怪道:“哈,我可终于明白你到底想干什么了。”
起先,弗朗西丝以为他在和自己说话,再一看,他原来是和玩偶说话。
他见弗朗西丝一脸迷惑,解释道:“水手山姆这家伙总是盯住莉儿不放。每次趁我不注意,就想着法子爬到她大腿上。”说着话,他将手里的酒杯搁在地板上,一把抓起那个玩偶。“起来吧,小伙子!今晚你可玩够了,你就在壁炉架上待着好啦,你这双乱动的手呀就摸自己吧……我的天哪,上面这么多中看不中用的小玩意儿,不要紧,我还是可以找个搁你的地方,”他将佛像和拨浪鼓往旁边挪,“雷小姐,你见过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吗?你要是和莉莉在一起呀,可得警惕点呢,不定什么时候她就给你别上一个蝴蝶结。不过我说呀,你戴上蝴蝶结会挺好看的,水手山姆也同意我说的,对吧,水手山姆?等等,你说什么?”他将玩偶那张色色的脸举起,贴近耳边,“你也拿不准莉莉会干什么?你说莉莉看起来像一个——啊,水手山姆,你那个字眼可不好听!”
莉莲伸出脚朝他踢去——这回可是真踢——不过,他坏笑着又躲开了。他煞有其事地费了很大劲把玩偶的两条腿交叉盘好,在壁炉架上摆放妥当,这才端起搁在地上的酒杯,坐到了他太太身边。
弗朗西丝又疲惫又局促,巴伯先生跟那个被他称作水手山姆的玩偶的戏谑一点都提不起她的兴致。她在想,自己待在这里该不是一个错误吧?她手里酒杯的外沿沾有柠檬杜松子酒,变得很黏。在普莱费尔夫人家时,她喝了雪利酒、葡萄酒和薄荷酒,此刻,她滴酒都不想沾了。起居室门关着,从唯一一盏灯弥漫出来的光只能覆盖有限的空间,因此,起居室看起来狭小逼仄。见此情形,她意识到,自己是很难轻易从这里走出去的。她困在这里,旁边是她每看一眼心情便低落一分的莉莲;她困在这里,旁边是她还不大信任的巴伯先生。最最糟糕的是,巴伯夫妇的婚姻本来就神神秘秘,最近种种迹象表明,巴伯夫妇前不久还给人感觉卿卿我我、柔情蜜意的生活已经不复存在,他们的关系又因为不和而陷入了泥淖,这种时候她竟困在这里……不过,她并不关心那些细节。她将杯子举到嘴边,打定了主意:我在这里绝不超过十五分钟。她喝了一小口——不,是一大口,猛地咽下去,随即便咳了起来。那种混合液体在喉咙呛住了。它里面好像没有柠檬汁,全是杜松子酒。
“雷小姐,可别说这酒太烈?”巴伯先生一双蓝眼睛睁得大大的,问道。
这一套又来了,话里有话!弗朗西丝还在咳着,没法搭理他。她又喝了一口,要把前头那口酒劲压下去,接着,毅然决然地要放下酒杯。
然而,就在她将放未放的一刻,巴伯先生举杯提议干一杯酒,她只得又端起酒杯跟着喝。
“来,为我二百二十镑的工资干杯!”他吞下一大口酒,窄细的喉管随之一张一紧,他抹去挂在胡须上的啤酒沫,“雷小姐,跟你说呀,我多想我哥道基现在在这儿呢。他在他的公司做了整整十三年,如今拿的钱还没有我要拿到的钱多哩——注意,我不是说我只满足于二百二十镑,”他可能感觉自己说多了,“不过,现在,你们也知道了,在我前面的那个家伙,他那份工作才是我想要的,我不会做得太差的。到时我就有自己的办公桌、电话机、秘书——”
“弗朗西丝,他甚至还修剪了指甲呢,”莉莲插嘴道,“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去修剪的,挺漂亮的吧?”
听莉莲那么说话,他脸色变了,朝自己的指甲皱了皱眉,缓缓说道:“我就不明白了,你们女人可以花几小时做美容,为什么男人想让自己变得精神点,就被数落来数落去的!我现在得考虑自己的职位了,得给手下树立个榜样。”
“我以为只有漂亮的女孩才修剪指甲呢,不是吗?”莉莲反诘道。
“是吗?那你以为的不就错了,是不?现在就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修剪了指甲。那些头发卷卷、口齿不清的男人呀,”他朝弗朗西丝挤挤眼,“可都想握握我的手呢,只是我不喜欢罢了。雷小姐,明白我的意思吧?”
弗朗西丝脸颊滚烫,又伸手去端酒杯,她见莉莲也伸手去端酒杯。弗朗西丝思忖,再待十分钟,不行,就五分钟,我要是走,他肯定会啰里啰唆的,才不管呢……
然而,三大口下肚后,她感到了杜松子酒的效力。它来得迅疾、温暖,像一团柔和的火。对她而言,这是她长久以来未曾享受过的亲切感。她又喝下了第四口酒,这时,在她眼里,巴伯先生开始变得不那么讨厌了。他给她讲了一些办公室的趣闻逸事,但很快又回到当晚的话题——他那诱人的二百二十镑以及他的用钱规划。他说,已经看中了一些债券和投资项目,还有一帮朋友——都是他人脉圈里的人,如股票经纪人、银行家之类的——随时准备拿出最赚钱的生意跟他合作。
“当然啰,”他话锋一转,“要是在外面工作的男人娶了那样一个太太,可就麻烦了。我说的那样一个太太呀,”他越来越直白了,“就是喜欢花丈夫的钱,可又不懂丈夫要挣钱,她得把丈夫当宝看呀。那样一个太太呀,只知道成天穿着睡衣坐在家里,看的书只讲上流社会的淑女迷上沙漠王子这些不着边际的故事。”
莉莲对他做了个鬼脸,说:“既然这样,你还是回去跟你父母住好了,他们那儿可是一本书都没有的。”
他望望弗朗西丝,耸耸肩,“瞧见了吧,我得容忍怎样一个人呀。你知道吗?我在想,有一天我自己也写本书。我的书就讲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和战争结束后他所经历的事,可读性绝对高!你想要的话,我把书第一个送给你。”
弗朗西丝又喝了一口酒,“谢谢了,我会在书架上专门为您的书留个地方,就放在简·奥斯丁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中间,行不?”
“就这样定了。到时我在书里写上‘谨献给弗朗西丝,以——’”他突然觉得失礼,“该死!我应该写‘谨献给雷小姐’才对,可这么称呼又太老套了不是。你不会介意我叫你弗朗西丝吧?既然我们现在相处得跟朋友一样。”
他的语气很亲切,以至于弗朗西丝不可能说不,甚至一点异议都说不出口。尽管如此,巴伯先生的话还是出乎她的意料——她差点儿就脱口而出。她可不想叫他莱恩。她暗自怀疑,他这说漏嘴的话,与其说是不留神,不如说是有意为之。让她更加气恼的是,此时此刻,自己与莉莲的特殊情谊竟因为他的这番话而多少打了折扣。她问自己,难道与一个已婚女人为友非得碰上这种事情不成?难道还得顺理成章地搭上她的丈夫?难道就跟买本杂志一样,还要免费搭上一本钩编织物图册?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与莉莲的特殊情谊其实已然消散。她将目光投向在壁炉前地毯那头的莉莲,也许她都不太喜欢她。今晚,莉莲的身材跟酒吧女招待差不多,一对乳房出奇地耸挺,一只手腕套着两个铜镯,铜镯老是在臂上滑动,相互撞击,发出那种廉价材质特有的声响。尽管她刻意打扮,但毫不夸张地说,她还是一副市井小民样儿!就瞧眼前这个样子吧,她竟然将两条腿收拢,搭在沙发上,身子动来动去。巴伯先生——或伦纳德,弗朗西丝想,如果巴伯先生执意要拉近和自己的距离,也只能这么称呼他了——伦纳德在抱怨莉莲踢着他了。莉莲听了,越发踢得带劲,他死死抓住她的双脚,于是,夫妇俩大笑着,喘着气,扭抱成一团,莉莲的裙子掀了起来,两个膝盖完全暴露。他们就这么纠缠着,两人都佯装向弗朗西丝求救,还又要弗朗西丝秉持公道。“弗朗西丝,快叫他住手呀!”“弗朗西丝,是她在打我,救救我呀!”
弗朗西丝虽酒劲正酣,但眼前的情景还是令她腻烦。直觉告诉她,这对夫妇的打闹不过是一场怪异的表演而已,他们是专门演给自己看的,但自己并没有因为他们的表演而开心。她甚至以为,自己一旦出了起居室的门,他们的疯癫便会戛然而止,他们会呆呆地坐在一起,沉默不语。
夫妇俩兴许跟弗朗西丝是同样的想法。当弗朗西丝做出起身的动作时,夫妇俩平静了许多,似乎在告诉弗朗西丝,他们诚心希望她再待一会儿。她又喝起了杜松子酒,仍想着快快喝完了事。她端起杯子,见酒竟已去四分之三多,不由得惊讶。当弗朗西丝喝完剩余的酒,伦纳德立刻站起身来,迅速拿走她的酒杯,连同莉莲和他自己的酒杯,又往厨房斟酒去了。他拿走酒杯时,弗朗西丝拒绝道,不能再喝了。他端着斟满酒的杯子回到起居室时,弗朗西丝仍拒绝道,不能再喝了。但他向她保证,这次酒里柠檬汁居多——她呷一口后便知道,他在撒谎。但奇怪的是,她明明知道他在撒谎,但并没有采取什么行动。她此刻想到了楼下卧室里的母亲,心头掠过一阵不快,不仅如此,还夹杂有另一种阴暗与忤逆的念头。她又喝了一口酒,心里不屑道,母亲?哼,管她赞不赞同呢。
伦纳德在做什么呢?他似乎总是坐不住,这会儿走到一个抽屉前,在里面摸了半天,摸出一个东西——一个很花哨的盒子,盒子上有一个带铰链的盖子。他把盒子拿到弗朗西丝跟前,像侍者一样向她展示里面的东西。
“来一支如何?”盒子里装着烟卷,粗大,黑色,像是舶来品,“正品,真正的正品啊,是一个客户送的,为了谢我。这些烟卷可是他从东方运回来的哦。闻闻,有东方的味道吧?”他在她的鼻子底下来回晃着烟卷。
弗朗西丝说不准,他是请自己抽呢还是只是炫耀。她点点头,“真不错。”
“那就?”
“那就什么?”
“不抽一支吗?”
“哦,我印象中你是不赞成女士抽烟的。”
他一脸惊愕,“什么,我不赞成?谁告诉你的?我可是维护女士权利的,真的,我是潘克赫斯特夫人[14]的忠实拥趸。”
“是吗?”
“哦,当然是。”
她迟疑了——就在这时,楼下母亲房间里传来声响,弗朗西丝心底涌起一股阴暗的快感,她将手探入盒里,取出最粗大的烟卷,伦纳德呵呵大笑起来,“哦,弗朗西丝!我早就知道,你肯定不仅仅是我们见到的那个弗朗西丝!”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板火柴,为她点燃了烟卷。旁边有一个银色杯托,杯托里有一两个烟蒂。不过,他不想让她用那个杯托,而是取来一个真正的烟灰缸。这个烟灰缸像是铜制的,颜色很难看。他动作夸张地将烟灰缸搁置在弗朗西丝座椅旁。
莉莲一直坐在沙发上看着,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伦纳德回到她身边,她便伸手去取烟卷,嘴里说道:“好咧,既然弗朗西丝抽,我也要抽。”
他倏地移走盒子,“哦,你可不能抽。”
“为什么不让我抽?”
“这么好的烟是不能给你抽的,这些都是太好的烟了。再说,”他抚了抚嘴上的胡须,“等会儿说不定要亲你哩。你要是抽烟,我不就像亲男人一样了吗?”
“瞧瞧,弗朗西丝,你知道我也得容忍怎样一个人了吧!”
夫妇俩为这个盒子又扭成一团,莉莲最终抢得了一支烟卷,伦纳德只好嘟囔着为她点燃了烟卷。接下来的一分钟,他们仨静静地坐在那儿,烟草的劲道让他们感到些许晕眩。烟从他们嘴里、鼻孔里溢出,飘散开,像一块伸手可触的薄布,悬浮在光影里,呈蓝灰色,又从琥珀色灯光里飘过,变成了绿色。
不一会儿,起居室就宛如弗朗西丝想象中的鸦片馆。莉莲和伦纳德非常放松地坐在沙发上,他们与其说“坐”,不如说躺倒更合适。莉莲双膝曲起,她下方的伦纳德双腿前伸,搭在沙发前垫脚的红色皮质矮凳上。弗朗西丝之前一直端坐在安乐椅的前半部分,见巴伯夫妇如此悠闲自得,觉得自己这样坐显得做作了,于是,她臀部后挪,背往后倒,干脆靠在长毛绒椅上。伦纳德给她指了指安装在椅子侧边的一根杆子,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拉了一下那杆子——只听吱呀啪啦一连串声响,座椅竟一下子变成了一张躺椅,她的脑袋往后倒下,双脚跷起,喝下的杜松子酒一阵倒灌上来,仿佛她是一个灌足了酒水的容器,容器一旦水平横置,酒水便要平溢出来。她吃惊地暗忖,“我有点醉了!天哪,多丢人啊!”然而,她虽然意识到这一点,却再次无所作为,她似乎根本不为其所扰。她想,巴伯夫妇比自己喝了更长时间的酒,肯定比自己醉得更厉害,自己现在强过他们,最重要的就是这种高人一等的感觉。嗯,这张椅子——倒是一个启示!简直是一件工艺杰作!知道了吧?这才是职员阶层的真实样子呢。他们或许根本没有什么文化,可是,他们懂得怎么舒适惬意地过日子……
弗朗西丝举起酒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乎不到眨眼的工夫,酒杯又空了。伦纳德也注意到她的酒杯空了,站起身,拿着酒杯,连同莉莲和自己的酒杯,往厨房斟酒去了。斟好酒,他回到起居室,将杯子递给她们,自己却没有坐回沙发,而是站在那里,眼睛在起居室里逡巡,下唇里收,灵巧的小舌头敲点着下嘴唇,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
莉莲端着酒杯,眼光越过杯沿望着他,“你在找什么?”
他没有搭理莉莲,而是问弗朗西丝,“玩玩游戏怎么样,弗朗西丝?”
“游戏?”她在想,伦纳德没准是想玩猜字游戏,自己玩这种游戏的水平可是差得无可救药、丢人现眼,“哦,不了。我得睡觉去了,很晚了,是吧?”
没人答她的话。莉莲的注意力还在伦纳德那儿,伦纳德走到起居室另一头的书架前,从最底层的架子上拉出一个破旧的纸板盒,拿着它又回到灯光里。弗朗西丝看清楚了,盒子盖是彩色的。
“蛇梯游戏棋!”
他咧嘴笑了。“你喜欢玩这种游戏?”随即狡黠道,“莉莉也喜欢玩它。对吧,莉儿?”
作为回应,莉莲身子前倾,试图将盒子从他手里抢过去,他则将盒子举起至她够不着的地方。接着,他踢开垫脚的矮凳,打开棋盘纸,将棋盘纸放在地板中央,拿出三个木骰子——黄色的给弗朗西丝,蓝色的给莉莲,红色的留给自己——像赌徒抛掷硬币一样将骰子抛掷到地毯上。弗朗西丝身体俯倾,想看得更清楚些。她看见的像是云雀,于是从座椅上下来,踢去脚上的鞋子,走向伦纳德,坐到了地毯上。她走得摇摇晃晃,但手里仍端着酒。棋子的边沿已经磨得发白。棋盘纸上有折痕的地方毛糙,像要裂开似的。这盒棋看上去用了约莫三十年了。不过,棋盘纸图案的色彩依然鲜艳,掉色的数字也被重新补色,有些重新补色的数字还加画了一些东西,从而有了腿脚,或变得像花朵、心形、音符。棋盘图案里好几条蛇被画上了帽子、眼镜和胡子。
莉莲坐在沙发上没动。弗朗西丝邀请道:“一起来玩呀。”
看不清莉莲的表情,只见她摇摇头,“我不想玩。”
“我还以为你喜欢五颜六色的玩意儿哩。”
莉莲先是望着她,接着又望向别处。伦纳德笑着讥讽道:“她是怕输。”
听这话,莉莲皱眉蹙眼,“你乱说!”
“她下棋是不守规矩的。”
弗朗西丝疑惑了,“当真?”
“乱说。我怎么不守规矩?”
“她每次玩都不老实。”
“真的?”
“乱说。谁说我不老实?他自己才不老实!”
“那就证明自己呗。”
“对的,来吧!”她丈夫附和道,探过身去,伸手将莉莲从沙发上拉下来。
莉莲嘭的一声落到地板上,一些酒水也洒了出来,她还想再爬上沙发,他又伸手将她拽了下来,她只好作罢——只是仍绷着脸,从沙发上取过一个靠垫,坐到它上面,同时,生气地、胡乱地掖紧小腿处的裙摆,这才安定下来,举起酒杯,挡在嘴前。
弗朗西丝的手指沿着一条蛇身的曲线在棋盘上滑动。
“这是一个多么古老好玩的游戏呀。”
伦纳德正在抚平一个六边形风轮,是皱巴巴的纸板做的,套在一根木棍尖上。他听到弗朗西丝感叹,便说:“这是我哥道基的,我和他小时候玩的。可得记住啊,千万别舔骰子。我觉得,那上面说不定有砒霜哩。”
她听到自己吃吃傻笑,“数字上那些心和蛇上面那些胡子,是你哥画的吗?”
他转动着风轮,“啊,不是他画的,是莉莉和我画的。”
弗朗西丝感到他话里有话,抬起头,见他朝自己笑,一副得意的样子。她情不自禁地身子前倾,戳着他的膝盖,问道:“什么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瞅瞅莉莲,正准备回答,莉莲抢在他前头说话了。
“就是让无聊的游戏变得更无聊,莱恩和我有时就爱做这种无聊事。你要是走到棋盘上有音符的格子上,就得唱点什么——我是说唱一首歌。你要是走到有花的格子上,就得——呃,就得扮作花的样子,让对方猜自己是什么花。说了你都不信,真是挺傻的!”
弗朗西丝又吃吃傻笑。可还有呢,她指着棋盘上画有心的格子。
“要是走到这样的格子上会怎么样呢?”
“没怎么样——莱恩,你别说!”
莱恩抗议道,“人家弗朗西丝想知道嘛!得跟她讲清楚规则才公平嘛。规则是这样的,弗朗西丝,要是莉莉走到了画有心的格子上,她——”
莉莲放下酒杯,隔着棋盘伸手过来要打他,她使劲很大,不过他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夫妇俩又缠斗成一团。这一回不大像先前的缠斗,先前似乎是做给弗朗西丝看的,这回他们动了真格,因为使劲,两人脸涨得通红。有好几秒钟,他们竟僵持着,几乎动弹不得。双方既死死地对抗着又试图挣脱出身来,就像两块相斥的磁铁。
突然,莉莲神经质地爆发出一阵大笑,鼓足的气泄了。伦纳德趁机一把扣住莉莲的另一只手腕,将她的两只手腕死死钉住,不让动弹。
“要是莉莲走到画有心的格子上,”他告诉弗朗西丝,身体紧张,喘着气,但终究还是笑了出来,“她就得脱下身上的一件东西!”
弗朗西丝其实已经料到会是诸如此类的玩法,但听他这么一说,仍不免错愕。她第一反应是有点慌张,母亲听得到吗?门紧关着,灯投射出锥状的光,起居室此刻似乎不再显得局狭,反倒有一种世外桃源、温馨舒适之感。莉莲揉着被丈夫扣住过的手腕,因为刚才的缠斗,脸仍涨红,表情究竟是恼,是窘,还是亢奋——弗朗西丝一时无法判断。一旁的伦纳德则得意地咧嘴笑了。
弗朗西丝迎上他的目光,像是要迎接一场挑战,“就脱一件东西?”
“就脱一件东西。”
“要是你自己走到画有心的格子上呢?”
“要是我走到那格子上。”他笑得更加得意了,“哈哈,那莉莲就得再脱一件东西了。”
“明白了。那么——嗯,要是我走到那上面呢?”
他摸着长满胡茬的下巴思考片刻,也许是在假装思考,“哦,这倒是一个难题。你知道,以前都是我和莉莉玩,没有第三个人参加——要是你走到画有心的格子上,弗朗西丝,我只能说——呃,莉莲又该脱一件啰。当然,如果愿意,你也可以脱的,那是再好不过了。”
听伦纳德这么说,弗朗西丝心想,真是迟来的殷勤——如果在玩蛇梯游戏时,一个人要求另一个人脱去衣服,而这样的要求可以视为殷勤的话。她虽这么想,但此刻已经喝得很高,整个人因为杜松子酒和烟草的劲道而极度亢奋。他们三人的小聚到了开心刺激,甚至亲昵的程度,这种氛围也让她不由自主地变得亢奋起来。谁能想到这个晚上竟还能变成这样!今晚已过去的事,自己糟糕的情绪、普莱费尔夫人、克劳瑟先生——都那么遥远。
今晚伊始本可以不那么糟糕的,只是克劳瑟先生真不像个男人。黄昏、花园、姑娘,在这样的情景里,他竟一味逗弄一只暹罗猫,亏他做得出来。换了自己是个男的,做得也会比他强!
时间是一个有趣的东西,可以从过去一下跳到眼前:游戏竟然开始了,而弗朗西丝还不是很熟悉他们的规则。伦纳德告诉她,只有先掷得数字6才可以开始游戏。她苦苦折腾了好几分钟还未得到6这个数字。这时,先是伦纳德,后是莉莲,他们的棋已经开始在棋盘上蹦蹦跳跳了。弗朗西丝好不容易得到6,终于可以开始了,没想到第一步棋就走到了画有高音谱号的格子上,按规则,她必须唱几句。她最先想到的是一首儿歌,叫《咩咩小黑羊》。她只唱了前两句,由于调起得不好,唱到第二句里的“有”时,高音尖细得像憋出来似的。尽管如此,嘴角又叼上一支烟卷的伦纳德像欣赏歌剧独唱的观众一样,一边鼓掌一边“好!好!”地喝彩。
伦纳德掷投出下一个数字,他的棋走到一个有花的格子上。于是,他像演哑剧似的,扭着身体做出一连串复杂的动作,弗朗西丝和莉莲绞尽脑汁地猜他究竟在模仿什么花。雏菊?玫瑰?伦纳德揭晓,是爬山虎——三个人就爬山虎究竟算一种花还是只算一种植物这个问题又热闹地争论了一番。伦纳德不想继续争论下去了,于是,代莉莲掷投得一个数字,按照这个数字,莉莲的棋在棋盘上快速行进,弗朗西丝拿不准他是否做了什么手脚,反正,这棋竟然过了画有帽子的蛇,停在画有心的格子上。
“不。”莉莲迅速做出了反应,“这不公平!”
“公平的。公平吧,弗朗西丝?”
“呃——”
“听听。弗朗西丝也说公平嘛,弗朗西丝可不是乱说话的人哦。我没说错吧,弗朗西丝,她就爱耍赖。千万别听她说什么下一次,这次就要她兑现。”
莉莲伸脚踢了他一下,踢得挺狠,弗朗西丝都听到她的脚跟和他的胫骨发生撞击。伦纳德抱着小腿疼得直号,莉莲不为所动,一声不吭,看得出,她在想怎么对付这次惩罚。不一会儿,她跪坐起来,褪去腕上叮啷作响的手镯,啪地将它们扔到棋盘边,醉意迷离中一副扬扬自得的样子。
伦纳德立刻大声抗议道:“耍赖!她又在耍赖!镯子不算的!”
弗朗西丝附和道:“耍赖呀!”她双手套嘴做喇叭状,嚷嚷道:“不行不行!嘘,丢脸!”
莉莲做了一个用力拍打的手势,仿佛要赶他们走似的,“就算,镯子就算,爬山虎都算是花了,镯子当然算是身上的东西。”
“狡辩!”
“就算!”
见莉莲铁定了心,伦纳德和莉莲无可奈何,只得停止抗议。伦纳德一脸嫌恶地望着弗朗西丝,说:“下一次是什么?难道拔一根头发丝?”
莉莲端回酒杯,游戏继续进行。轮到伦纳德,他的棋走到画有音符的格子上,他兴奋起来,唱了一首名为《那事大伙儿都在干》。他哪是在唱,而是扯着伦敦东区的口音,大吼大叫,大凡“格”音都被吞掉,大拇指抠住两边的胳肢窝,像一个街边的商贩,到后边,他干脆不时俯过身去,用手戳着棋盘那头他太太的肚子和大腿,当作给自己的吼叫打节拍。
游戏继续进行,他仍忘情地自个儿哼唱。轮到莉莲和弗朗西丝走棋了,伦纳德自顾自地喝着杯里所剩不多的啤酒。弗朗西丝发现,他喝酒的同时,眼睛的余光其实一直盯着棋盘,显然在盘算下一步棋。该他走棋了,他拈着骰子,使劲拧转着往地下一掷,骰子侧滚过地板,消失在沙发旁的暗处。见此情形,他从地板上一跃而起,一把将骰子捞了回来,嚷嚷道,“数字是5!绝对是5!”于是,他一跳一跳地往前运动棋子。原来这一轮他早就算计好了,要使自己的棋子走到下一个画有心的格子上。
他故作忧郁地望着莉莲,“哦,天啊。”
弗朗西丝也望着莉莲,莉莲从沙发上又取来了一个靠垫,将它抱在胸前,摇着头,“不干。”
他摆出一副很讲道理的样子,说:“哦,可别耍赖呀,规则你是懂的,又不是我定的。”
“就是,就是你定的!”
“乱说,哪是我定的!是……是基德先生定的。”他拿起盒盖,装作要读游戏生产商印在上面的游戏规则,“维多利亚女王时期是有那么一些想法龌龊的人,我估计,基德先生就是其中一个。啊,瞧,白纸黑字写得清楚呢。‘当参与游戏之任何一方行棋至标着心形之格时,现场之最不诚实女士须除去所着衣服一件。’我想说的是,”他装着征求太太的意见,“这位女士不可能是弗朗西丝,对吧?”
莉莲本来好不容易有了笑容,听他这话,笑容一下子僵住了,随着脸部一阵抽搐,笑容变得支离破碎。她将脑袋扭向别处,他不识趣,仍是不依不饶。“‘若所指之女士逾规拒除去所着衣服,则加罚再除去一件!镯子不得计于内!’”他念毕,手指敲着盒盖,像要证明什么似的举着它,但手旋即又落下来,“这样吧,我们发发善心,前面的手镯就不提了。不过,莉儿,话还得说清楚,规则就是规则。快点,这回照章办事,别自找难堪了。天哪,弗朗西丝,你不会想她从来没有在男士面前脱过衣服吧?你不会想——”
“够了。”莉莲厉声道。她站起身,扔下靠垫,不知因为什么一只脚旋即又踩在靠垫上面,挪动着想稳住身子。她喝下的杜松子酒好像猛地冲上了头,身子往侧边一晃,脚后跟重重地落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她那酒吧女招待似的胸部跟着跳动了一下。
弗朗西丝又想到母亲,估计此刻她在楼下卧室里难以入睡。总得知道现在几点钟了吧?她自己可是一点概念都没有,她想看钟,可钟竟然不见了。
伦纳德自然还是那么一本正经,他严肃地提醒太太,“听好了,一定要记住我说的,不能是头发,不能耍类似的花招,不能是耳环,不——”
“哦,别烦我啦!”莉莲打断伦纳德的话。她站在那儿,皱着眉头思忖了一阵后,拿定了主意,于是转过身,背对伦纳德和弗朗西丝,面朝壁炉。伦纳德看莉莲的后背并无特别之处,弗朗西丝不同。她坐在安乐椅旁,望着莉莲的后背,一下子被迷住了,盯着她撩起裙摆,手伸进裙子底下,摸到箍住大腿的长筒袜袜口边,顺着大腿、膝盖、小腿肚和抬起的脚一点点将袜子褪下,原本的透明薄袜卷成了厚实的一圈。等长筒袜完全褪下来,伦纳德像街上做工的人一样,吹起了口哨。莉莲转过身来,搞怪地冲他行了一个难看的屈膝礼,将袜子揉成一个球,做出扔掷状。她抬起手,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是将手里的袜子球砸向伦纳德还是弗朗西丝。她最终选定了自己的丈夫,于是,将袜子球狠狠地砸了过去,可是,袜子球在奔向伦纳德时在空中散开了。他一把接住了那条飘落的袜子,用它来回磨蹭嘴上的胡须。
“嘿嘿,”他说道,“好在我不计较,计较的人就会说了,袜子是成双成对的,一双袜子才算一件哩……得了,见鬼,放你一马吧。”
他将那条长筒袜绕在脖子上,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结过来,拆过去,想把它打成一个蝴蝶结,系在自己那圈普通衣领上。莉莲重重地坐回靠垫上,掖实盖到脚踝的裙摆,她的两只脚仍暴露于灯光里,一只脚套着袜子,一只脚裸露在外,一样的丰满而有肉感。这情景,较之于两只都裸露的脚,更令人心旌摇动,想入非非。弗朗西丝不敢一直盯着那两只脚看,可是,强迫移走的目光过不了一会儿又做贼似的溜回来。她知道,自己这么做如同中了蛊惑。她对酒没兴趣,但为了破除蛊惑,便端起酒杯,不顾一切地一饮而尽,很快便有些难受起来。
伦纳德的蝴蝶结也大功告成,他的模样像是明信片上一只搞笑的猫。他拍着手回到棋盘边,“走棋!轮到谁了?嗯哼?弗朗西丝?轮到你了吧?”
弗朗西丝知道,该轮到他太太了,或许他自己也明白。莉莲坐在靠垫上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要不这游戏就不玩了?”弗朗西丝建议道。
“不玩了?”伦纳德不同意,“开玩笑吧?才刚刚热身呢。继续玩,轮到谁了?轮到你了吧?”
“不是我。”弗朗西丝实话实说。
“我想着也不是轮到你,莉儿,那就你走棋了!别让我和弗朗西丝等着呀,我还想要我的第二条袜子哩。”
伦纳德的声音让弗朗西丝觉得刺耳。他就像是一个挥动鞭子的男孩,总想让陀螺呼呼地不停旋转。诡异的是,随着游戏的进行,伦纳德越来越处于下风。其实,这个夜晚起始还算和谐的氛围,此时产生了变化,在某些东西的推波助澜下,变得紧张,和谐随即被打破。至于究竟是为什么,弗朗西丝自己也不大明白。
莉莲一言不发地掷骰子,按数字把棋走到有楼梯的地方,爬上楼梯,到了一个什么也没有的格子。接下来轮到弗朗西丝,之后便是伦纳德,再往后便又轮到莉莲——游戏就这么往下进行,倒也波澜不惊。只是每次轮到伦纳德,他总是紧紧张张,要么喘着粗气,要么嘟嘟囔囔,要么拍着脑袋,像是摄政时期牌桌上的赌徒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金子、骏马、乡间的房子,一句话,自己的所有财产,被自己一样一样地输掉了。
又轮到弗朗西丝。她已经醉了,不过还清醒地知道,按掷得的数字,她的棋应该走到画有心的格子,于是立刻反悔道:“数字搞错了,再掷一次。”
伦纳德反应更快。“不可以掷投第二次!规则上不也写着嘛。”他拿起弗朗西丝的棋,替她走棋,嘴里还念叨着,“三、四、五,啊哈!又到有心的格子了!不管怎么说,看样子我又要收获一条袜子了,正好成双!弗朗西丝,你觉得怎么样?”
莉莲曲起双膝,头低下,脸埋在膝盖上,裙子布捂住了嘴,说话声含混不清,“我不想再玩了,你们俩合起来对付我一个人!不公平!”
“别找借口了!”伦纳德嚷嚷道,“我们等着呢,你这次可别耍赖哦。”
“我不想玩了!”她简直是喊了起来。她抬起头,他们这才发现,她的脸已被气得五官扭曲,几乎可以用丑陋来形容她此刻的样子,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我累了,醉了,你害得我喝了好多酒。你每次都这样。”
“就喜欢你这样!”他乐了,“就喜欢你和弗朗西丝像一对酒鬼一样地作对——”
哦,闭嘴!弗朗西丝感觉很不舒服。突然间,她还真的难受起来。她调整坐姿,用手撑住地板,却发现地板好像移了位。她说:“很晚了吧?几点了?”
“该莉莲上场啦!”
“我现在只想睡觉,好难受。”
“你只要再喝点杜松子酒就舒服了,弗朗西丝,再来点吧。我以为你喜欢这个呢,难道你不喜欢看表演吗?”
弗朗西丝愣愣地望着伦纳德,晕晕乎乎,如梦游一般。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呀?她还知道自己的房间和这个房间只隔一堵墙,出门就到了,但此刻竟心生恐慌,感觉自己离家很远,周围全是陌生人。楼下有动静,是关门还是开门的声音?她起身,说:“哦,天哪,我真该去睡了。”
他朝她伸出手来,真的抓住了她的一只脚踝,她感受到了他的热度,“你要是走,就太扫兴了!”
他的手碰到了她的脚踝,她有点诧异,也清醒了些许。她将脚从他攥紧的手里挣脱了出来,身子歪向棋盘,拿起他的棋,在棋盘上一滚,到了最后那个格子。
“好啦,你赢了,你就想要这个结果,对吧?”
他看上去闷闷不乐,或假装如此,反正她说不准。
“唉,这样就不好玩了。”
“倒霉就倒霉吧。我真的累了,莉莲肯定也累了。”
“嗨,莉莲才不累呢,她就是喜欢这样说。”他转过头,轻声加上一句,“等下她还会这样说的,她不是当真的。”
他说完了,一阵沉默。他望着太太,说:“什么?啊,弗朗西丝才不会介意呢。”他脸上的愠色不见了,身子后倾,双肘撑地,脸仰着,弗朗西丝咧嘴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弗朗西丝可是见过大世面的——弗朗西丝,对吧?”
弗朗西丝捋直身上的长裙,毫无笑容地应道:“也许见过一次罢了。”
他立刻说:“就一次?不过一次也够了——唉,问问莉儿就知道了。”
他这腔调很是恼人,弗朗西丝站在那儿,居高临下地瞪着他的脸,突然有一种连自己都怕的强烈冲动:照着这张脸狠狠踢过去。冲动归冲动,她转过身去,开始摸索着穿鞋。他见她晃了一下,“哎哟!”叫了一声。还是莉莲起身帮她。莉莲踉跄地走过壁炉前的小地毯,粉红的脸掺杂有其他颜色,像一盘火腿。她一只脚赤裸,一只脚套着袜子,齐脚踝的裙子皱得如一架六角手风琴。尽管自己都已晃晃悠悠,她还是伸出手让弗朗西丝抓着以便稳住身子。她终于开口了,虽然听起来已没有多少气力,但很自然,充满善意。
“对不起,弗朗西丝。”
弗朗西丝终于发现那钟了:差几分钟就到深夜十二点了。她紧紧握住莉莲的手,脑子里满是一种情景,很虚幻,也令她伤感:过去这几个小时,应该是她们俩在一起度过才是呀,她们应该用好这几个小时,远离尘嚣,简单快乐,感受一种全新的生活呀。可事实是——她们究竟做了什么呀?本是美好的时光,却浪费在伦纳德身上。直到此刻,她才真诚地凝视莉莲那张脸。她竟然与伦纳德一道拿莉莲寻开心,挤对她——见她脱去衣服自己竟然乐不可支!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样做,受到了卑鄙恶毒的心理的驱使,与她的丈夫沆瀣一气,报复她,就因为她是伦纳德的太太。
这样的心思她当然不能让莉莲知道。她只是摇摇头,应道:“我也对不起你。”她不再摇晃,莉莲将被她握着的手指轻轻抽了出来。
伦纳德此刻也站了起来,送弗朗西丝到门口。他为她打开门,略带幽默地说:“好在你不需要走很远。”他的神情又变了。弗朗西丝走过他身旁,他靠上来,有那么一下子,弗朗西丝以为他要亲自己,但他只是碰了碰她的胳膊,就在胳膊肘上面一点。
“弗朗西丝,你今晚让我们很开心。我今晚表现不好,乱说话,你不会放在心上吧?”
弗朗西丝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只是摇摇头,走了出去。
她回到房间,站在镜子前,自己真是难看,整个脸变了形,皮肤粗糙。她赶紧脱下长裙,挂在镜子上,可长裙旋即又滑落到地板上。她很想上厕所,于是换上睡衣,一门心思往楼下赶。她庆幸巴伯夫妇在起居室里还没有出来。门厅里的灯还亮着,她也庆幸没有一丝光从母亲的门缝里泻出来。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到了院子,进了厕所,完事后,回到厨房,倒了一杯水,可是否喝了那杯水,是否没喝就撂下了杯子,她竟然也没了印象。反正,她空着手,熄了门厅的灯,上了楼,进了卧室,动静很大地关了门,踢去了脚上的拖鞋。
她满怀渴望地爬上床,可上了床,刚躺下,床铺倾斜起来,如同躺在船的甲板上,东摇西晃,她只得又撑着坐起来,双手抱头,难受地呻吟着,老天爷呀,我这个晚上是怎么过的呀!要是一直待在普莱费尔夫人家就好了!她感觉仿佛被人喂了一剂毒药。她在床上坐得越久,就越发难受,身体里已如翻江倒海:一肚子乱七八糟的液体在哗哗晃荡,耳朵里血液在轰轰回荡。她勇敢地挑战倾斜的床铺,小心翼翼地重新躺下,但不管是哪个姿势,都难以松弛舒适,痛苦得不到丝毫缓释。她闭上眼睛,脑海里出现的是一幅幅超现实图景:一群蛇,一溜梯子,色彩刺眼;墨汁画的各种各样的心;伦纳德的红脸,红脸上挤眉弄眼的笑;最最清晰的是莉莲,她在摸索吊袜带上的搭扣,她的长筒丝袜一次又一次地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