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利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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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如今,我倚着自己的手肘躺着,问自己:那个业已衰老的年轻人可曾体验过类似的场景?我严肃地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他在一生中可曾经历过这样的场景?我读过他的书。我辩证地读过,不尽信。但是我的确读了他的书。在他的书中没有任何相似的情景。他的书中写到了漂泊流浪,街头的打斗,巷子里骇人的死亡事件,那个年代所呼吁的大量的性、下流话和猥琐的举止,还有在日本的某个黄昏(不是在我们的国土上),地狱和混乱,地狱和混乱,地狱和混乱!我那可怜的记忆!我那可怜的声誉!接下来就是晚宴了。我不记得了。聂鲁达和他的夫人。费尔韦尔和那位年轻诗人。我。问题来了。为什么我穿着教士袍呢?我嘴角含笑,一抹稚气未脱的微笑。因为来不及换衣服。聂鲁达朗诵了一首诗歌。费尔韦尔和他都会背诵贡戈拉[46]某段特别难的诗句。原来那位年轻诗人是聂鲁达的弟子,这一点合乎情理。聂鲁达朗诵了另外一首诗。菜肴十分精美。智利传统沙拉,配着法式贝亚恩蛋黄酱食用的野味,费尔韦尔从海边运来的烤鳗鱼。还有自酿的葡萄酒。一片赞美声。饭后的休闲时光一直持续到深夜,这期间费尔韦尔和聂鲁达夫人把一张张唱片放到了绿色的留声机上,这使聂鲁达深感愉悦。探戈舞曲。靡靡之音接连不断地歌颂着情爱往事。突然间,可能是由于先前酒喝得太猛了,我感到有点难受。我记得自己走了出去,到露台上去寻找月亮,不久之前聂鲁达曾向它吐露心迹。我把身体倚靠在一盆巨大的天竺葵上,努力抑制恶心感。我察觉到背后有脚步声。我转过身去。身材高大的费尔韦尔两手叉着腰,注视着我。他问我是否感到身体不适。我回答他说不,仅仅是由于一阵转瞬即逝的焦虑,担心乡间清纯的空气终会逐渐蒸发掉。虽然费尔韦尔当时站在阴暗处,但是我知道他笑了。在静谧之中,我耳边飘过几段探戈的和弦,还有一副甜蜜的嗓音在哀怨地唱着。费尔韦尔问我对聂鲁达印象如何。您指望我说什么呢,我回答道,他是最伟大的。随后我们俩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费尔韦尔朝我的方向走了两步,我看到,在月光的照耀下他的脸露了出来,像个年迈的希腊神祇。我猛地涨红了脸。有那么一瞬间,费尔韦尔的一只手放到了我的腰上。他和我谈论起意大利诗人们所度过的夜晚,雅各布内·达·托迪[47]所度过的夜晚。那些自我鞭笞借以赎罪的教徒们所度过的夜晚。您读过他们的诗歌吗?我回答得有些结巴。我说在神学院里我随手读过佳考米诺·达·维罗纳[48]、贝斯加贝的彼得[49],以及里瓦的博文辛[50]。在那一刻,费尔韦尔的手像是一条被锄头切成两段的蚯蚓一样扭曲起来,从我的腰上移开了,但是他脸上的笑容并没有消退。那么索尔德罗[8]呢?他问道。哪个索尔德罗?那个行吟诗人,费尔韦尔说,这么拼写,S-o-r-d-e-l或者S-o-r-d-e-ll-o。没读过,我说。看月亮,费尔韦尔说。我瞟了他一眼。不,不是这样,费尔韦尔说。您转过身去,看月亮。于是我就转过身。我听到费尔韦尔在我的背后这样念道:索尔德罗,哪个索尔德罗?他在维罗纳和理查德·圣·博尼法西奥,又在特雷维索和埃泽里诺·达·罗马诺[51]一起喝酒;哪个索尔德罗?(这个时候费尔韦尔的手又回到了我的腰上!)他和拉蒙·贝伦格尔[52]以及安茹王朝的卡洛一世[53]一起骑过马;索尔德罗,他毫无恐惧,从不害怕,无所畏惧!我记得很清楚,在那一刻,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恐惧感,虽然我其实更情愿继续凝望月亮。使我感到惊恐的,不是费尔韦尔放在我胯部的手掌,不是这个月亮闪烁得比那从山间吹来的晚风还要更为急速的夜晚,不是那从留声机里传来的、为一支又一支放浪的探戈舞伴奏的音乐声,不是聂鲁达、他的夫人还有他那位亲爱的弟子的声音,而是另外一件事情。但是圣母卡门,那究竟是什么呢?这一刻我在心中自问。索尔德罗,哪个索尔德罗?在我身后,费尔韦尔带着嘲讽的语气又开始说,那个被但丁歌颂的索尔德罗,[54]那个被庞德歌颂的索尔德罗,那个写了《教学的荣誉》的索尔德罗,那个为布拉卡兹[55]写了《悼亡诗》的索尔德罗。这时,费尔韦尔的手从我的胯间朝着我的臀部滑了下去,一阵来自地中海的西风,带着普罗旺斯放肆的气息吹进了露台,卷起了我那件黑色的教士袍,我当时想:啊,第二样灾祸过去,看哪,第三样灾祸快到了。[9]我展开想象:当时我站在海边的沙滩上,然后一个怪兽在海中出现。我接着想:那一刻,拿着七碗的七位天使,他们中的一位来到海边,和我说话。[10]我又想:因其罪恶滔天,神已经想起了他们的恶行。[11]直到听到聂鲁达的声音的那一刻,我才回过神来,他当时在费尔韦尔的背后,正如费尔韦尔在我的身后一样。我们的诗人聂鲁达,他问费尔韦尔我俩在讨论哪个索尔德罗和哪个布拉卡兹,于是费尔韦尔朝聂鲁达转过身去,我则向费尔韦尔转过身去,我只能看到费尔韦尔的后背,他那背负起两个又或者是三个图书馆的重量的后背。随即我听到费尔韦尔说,索尔德罗,哪个索尔德罗?然后聂鲁达说没错,这正是我想知道的东西。接着费尔韦尔说,巴勃罗,你不知道吗?聂鲁达说不,我不知道。然后费尔韦尔就笑起来了,他朝我看过来,用一种同谋般的、轻快的眼神,仿佛是在对我说:如果想做诗人你就去做吧,但是你也得写写文学评论,读读书,多打听打听,多看点书,广加涉略。接下来又是聂鲁达的声音,你到底告不告诉我?然后是费尔韦尔的声音,他列举了《神曲》中的几行诗,于是聂鲁达又朗诵了《神曲》中和索尔德罗不相关的其他几行诗句。那么布拉卡兹呢?那是一场食人宴的邀请,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尝尝布拉卡兹的心脏!然后聂鲁达和费尔韦尔就互相拥抱起来,并开始齐声朗诵鲁文·达里奥[56]的诗句,与此同时,我和聂鲁达的弟子,那位年轻的诗人,一致断言聂鲁达是我国最优秀的诗人,费尔韦尔则是我国最优秀的文学评论家,然后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干杯。“索尔德罗,哪个索尔德罗?索尔德罗,索尔德罗,哪个索尔德罗?”整个周末,无论我去什么地方,这句悦耳动听的话总是伴随着我。请注意,它温和而富有生命力,轻快又充满好奇。在“在那里”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我像个小天使一样,睡得十分香甜。第二天晚上,我一直在看《十三、十四及十五世纪意大利文学史》,读到很晚。周日的早上,又来了两辆小汽车,带来了更多的客人。所有的人都认识聂鲁达和费尔韦尔,甚至聂鲁达的诗人弟子,但不认识我,那些热情的场面和我无关,所以,我利用这段时光,带上一本书,消失在那片耸立于庄园主屋左侧的森林里。在另外一侧,尚未偏离森林的分界线的位置,从一片小丘上,可以望见费尔韦尔的葡萄园、休耕的土地,还有生长着小麦或者大麦的田野。沿着一条蜿蜒于牧场间的小路,我隐约看到有两个戴着草帽的农夫,他们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一丛柳树下。柳树后面有一些特别高大的树木,它们仿佛直插云霄,天空是蔚蓝色的,万里无云。更远处耸立着几座高山。我背诵了福音书里的一段祷告词。我闭上了双眼。我无法要求更多。如果一定得要求点什么,那么再来点河流的响声吧。清澈的水流经过石板时所发出的歌唱声。在我穿过森林踏上回程的时候,我的耳边还不断回响着“索尔德罗,索尔德罗,哪个索尔德罗?”,但是森林深处有什么东西搅乱了这种悦耳动听、充满热情的召唤。我从错误的那头走了出去。如今我不是在主屋的面前,而是面对着几个小菜园,它们看上去好像被上帝之手遗弃了。毫不意外地,我听到有几条狗在叫,虽然我还看不到它们。在几棵鳄梨树的绿荫下,菜园子里种着各种各样的瓜果和蔬菜,值得被画到阿琴波尔多[57]的作品中去。穿过菜园,我远远分辨出有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他们裸着身子,沿着一条土垄站着,仿佛亚当和夏娃一般。那个小男孩看着我:一串鼻涕从他的鼻子一直拖到了胸口。我迅速地把目光移开,但依然无法消除强烈的恶心感。我感到自己坠入到了真空中,一种肠部的真空,一种用胃和腑脏做成的真空之中。等我最终得以控制住自己胃痉挛的时候,那个男孩和女孩已经消失不见了。随后我走到了某个鸡笼的边上。尽管当时太阳正高悬于空,我看到所有的母鸡都在那肮脏的栖木上打着盹。我再次听到了狗叫声,树丛的枝杈间有什么东西正使劲穿过并发出声响。我把它归咎于风。更远处有一座谷仓和一个猪圈。我绕着它们走过。另一边则耸立着一棵南美杉。一棵如此雄伟又美丽的树木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呢?是神的恩典,我这样告诉自己。我靠着那棵南美杉,深呼吸。我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听见有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开始前进,确信那是费尔韦尔、聂鲁达和他们的朋友们在寻找我时所发出的喊声。我穿过一条流淌着泥浆的水渠。我看到了荨麻和其他各种各样的杂草,还有一些石头,很明显它们虽然是被随意摆放在那里的,然而其线条轮廓却又表明这一切是人为的。是谁把那些石头以那种形式放置在那里的呢?我思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