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8月30日 晴
这是很长的一天,我们追着太阳飞,从地球的这端到了那端。今天有三十九个小时。
北京——上海——东京——旧金山。
萧乾伯伯招呼我过去看富士山,他是应爱荷华大学邀请去讲学的。很幸运与他同行。我、妈妈、吴祖光伯伯一行三人均不懂英语,而萧乾伯伯则有一口漂亮的剑桥英语。原先并不知道和他同路,紧张得很,身边放了两部沉重的字典:《英汉词典》和《汉英词典》。现在好了,可以一身轻松地去看富士山了。
一片云海,云海中有一座小小的岛——这便是富士山了。
现在我在旧金山。
下了飞机等行李,等到了行李又等办入关手续。手续办了很长时间,那位海关工作人员奇怪我姓王,妈妈却姓茹,问我结婚了否?是姓丈夫的姓?我说结婚了,仍姓自己的姓。他始终也没明白过来。
中领馆的陈领事来接,萧乾伯伯的朋友来接,吴祖光伯伯的朋友也来接。行李多,人也多,手忙脚乱。一个十来岁模样的男孩子冲着我一笑,便从我手里接过了行李车,另外又有几个孩子一拥而上,接过了我们的行李,真是势不可当。我们表示不需要他们帮忙,他们就对我们笑,却并不松手。行李多,车子不够,要叫出租车;谁上谁的车,需要分配安排;人多,口杂,好一阵忙乱,孩子们则已经镇定地挣得了每人一元的小费离去了。
这几天,过路客人多,大使和大使夫人也来了旧金山,领事馆住满了,只能住在领事馆附近的一家台湾人开的小旅馆。
晚上,莫名其妙地被请吃饭。过后才知道,是吴祖光伯伯的朋友画家侯北人先生作东。在一家中国餐馆,老板姓田,是山东人,今天特为我们开店办席,办了两大桌,团团地坐满了人——有一位赵伯溪先生和他的太太。他是一个豪爽的先生,喜爱戏剧,主持了一个“海运”剧社,今年还去中国演出了一趟。今天除了他,还来了好几位剧社的先生、太太。有陈若曦女士,她是久已闻名的了。有《蒋经国传》的作者江南先生……另外,还有一位从北京来的音乐家魏立。
她,是我知道的,是我国少有的年轻女指挥中的一个。记得她原是铁路文工团的,一九七四年,她们团曾经来徐州演出,我当时尚在徐州文工团拉大提琴,曾坐在剧场,看见过她指挥乐队的背影。不曾想,将近十年之后,在这里面对面地坐在了一起。她看到我很亲热,说:“原以为这里遇不到一个熟人呢!”她一直和我坐在一起,告诉我怎么要汽水,要说:“Seven up”;告诉我千万别在美国客气,美国人不懂客气;告诉我她在这里的生活;还告诉我,她来这里三年得到的一个体会是:“一个艺术家,第一要有祖国,第二要有世界。”
“第一要有祖国,第二要有世界。”我重复了一遍,使劲点点头,我想我是很早就懂得了。
从饭店回到旅馆,便试着给周海瑞打电话,这电话号码是我来美之前他写信告诉我的。可我不相信能找到他,因为我们十几年没见面了啊!可是,电话通了。
“我找周海瑞。”我说。
“是王安忆吧!”他大声说,一下子就猜出是我,那也许是因为——我想——现在,这个地方,不会有人知道他小时候的名字了。六六年,他把这名字改了,因为他发现他居然和“海瑞罢官”的海瑞同名。当他改了名字之后,我们就再没接触过,所以,我只知道他叫周海瑞。
“我在旧金山。”我说。
“真的?在什么地方?”
“我也说不出来,我把字母念给你,你自己拼吧。C,H,A,R,L……”
“哦,和我是一条街,你那里是同性恋区。再过半小时,我就到你那里,我借一辆车,带你去兜兜。”
过了半小时,他来了,还带着他弟弟,一个复旦大学外语系毕业生。他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因为,我实际已经有点记不清他的模样和声音了。
我们走出旅馆,门口站了几个年轻人,挤在一起,好像在商量什么。其中一个把上衣脱掉,露出裸着的背。我看看他们,问周海瑞:“他们在干什么?鬼鬼祟祟的?”他回头看看:“没干什么。外国人的怪样子多呢,你很快就会看惯的。”街上很静,人不多,汽车静静地然而飞快地流过去,那气氛总有些神秘。“这里是同性恋区?”我问。“是的,那几家酒吧和咖啡馆里全坐着同性恋。”“挺可怕的。”“你不必害怕。同性恋区的治安最好了,他们决不伤害别人。他们都是上等人:律师、医生、艺术家。他们不会来碰你的。”“那么别人也不碰他们了?”“旧金山的副市长就是同性恋,他得了好多同性恋的票数呢。同性恋在这里能受到保护,所以外面有些同性恋也迁到这里来。”“在别的城市,同性恋要受到干涉吗?”“那也不,这是他们自己的事,谁管得着。不过,最近发现了一种同性恋的性病。很讨厌!我们这是去金门桥。”“好的。”
金门桥,是太平洋和旧金山海湾的分界线,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孔桥。我们停了车,走上了桥。已是十二点了,雾气很重,风很有些寒意了。“这里很凉快。”我打了个寒战。
“你冷了。”他们都笑了。“这里的气候很好,冬暖夏凉。”
走着,走着,走不过去了。桥的人行道被一扇铁门拦住了,可是人行道旁边的车道却畅通着,汽车静静地、飞快地流过去。“我们下了车道绕过铁门再上人行道吧。”我建议。
“不行不行,这怎么行!”他们异口同声说,带我折回了头。“这是规定。”
“可是并没有人看着呀!”我强调理由,然而回头看看,铁门那边的人行道上,果然没有一个人影。
他们带我去渔人码头,唐人街,百老汇……店铺里亮着灯,却关着门,街上很少有人。一家店门口,有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男人来回踱着,慷慨激昂地说着什么。“是神经病。”他们告诉我。“哦。”“美国神经病很多。”我回头看看,他挥着手,还在演讲。“美国最有钱的是医生,医生中最有钱的是精神分析医生。”“这恐怕是一门很先进的学科。”“我看并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是有耐心听病人啰唆,发牢骚。比如,一个人心里有什么不愉快了,便找精神分析医生诉说一番,说出之后自然畅快一些。”“那他何必花钱找医生呢?”“找谁呢?谁有时间去听他的废话,大家都很忙。”
马路对面,有个男人大声地吆喝着。“他好像是在叫我们。”我说。他们停下脚步听了一会儿,都笑了。“干什么?”我追问。“那是表演脱衣舞的地方,他正在拉人进去看呢。”我很好奇,“我们能进去看吗?”“你吃得消?”他们俩都有些吃惊地看着我,我有些害怕了:“那么算了。”
“该回去了,一点了。”
我们找了车,上车了。
“我们明天一早就走了。”我告诉他。
“还来吗?”
“回国总是从这里走。”
“能多呆几天吗?”
“我想能的。”我说,“我们的同学,有到过这里的吗?”
“没有,从来没有。”
“……你还记得她吗?”我提起一个同学。
“当然记得。”他兴奋起来。一连串地想起了很多同学,有的在上大学,有的大学毕业了,有的去了香港,有的在黑龙江和农民结婚了,还有两个,早早地死了:一个是肝癌,一个是脑膜炎……
“我们已经十几年没联系了。”
“十几年了。”
这时候,我清清楚楚地记起了他的样子和声音。他是我们班上威信极高的中队长,他总是那么严肃,甚至说相声的时候也十分严肃,然而大家仍然报以热烈的笑声和掌声,因为他有着极高的威信。
飞机下降时,耳膜受到压力,听人说话、自己说话,像隔了一层云雾,朦朦胧胧。旅馆的地、墙、天花板,全是塑料似的材料制作的,一间屋子像个玩具盒子,渔人码头的售货亭前坐了一个女人,那发色、肤色,完全像个假人,而她却是真的,走到她跟前,她忽然动了起来。这一切,都给人一种恍若梦中、不真实、不确切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