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7日 晴
夜里很冷,几乎是冻醒过来的。又没有勇气从床上起来关冷气,因为我害怕接近冷气机。然而不去关它,它就将继续制造冷空气,下了半天的决心,才爬起来关了它。我发现我们屋里的冷气机,在天热的时候不起作用,天冷了才起作用。真可气。
下午却又热起来,热极了,据说有八十几度。我不知道华氏八十几度等于摄氏多少,只觉得相当的热。
和Esther在门口等车,大家一起去参观校园——也就是参观爱荷华城,这是个大学城,一半以上的人口是大学生。一些学生在长跑,一些学生骑自行车飞驰而过,远远的,河上有几只小船在漂。
“这里的大学生老是玩,从来没见他们学习,像你边上的这个人,我很少见到。”我说。
Esther回头看看她边上的人——一个皱紧眉头翻看卡片的男孩子:“我边上的这个人马上要考试了,这是他最痛苦的时候。”
车来了,把我们载到市中心,旧日的首府——五角楼——现已是学校的一幢楼。楼前的大草坪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学生,远远看去,像花儿一样。一个摇轮椅的女孩子从草坪前过去,她长得十分清秀,有些削瘦。她的轮椅很漂亮,很轻便,用电钮,转动十分轻便灵活——我想起我的一个舅舅,他中风瘫痪之后,始终没得到一辆合适的轮椅。假如他有一辆轻便的轮椅,可以经常地从他那小屋子出来晒晒太阳,逛逛,也许他还可以多活几年;我还想起我的一个也是坐轮椅的朋友,听说他想要一辆有马达的轮椅——我只是听说,因为他自己从来没有表示过……
“美国大学也收残疾学生吗?”我问Esther。
“收啊,他们的学费还可以少一些,因为有残疾人的福利基金。恐怕录取分数线也是另一种标准。爱荷华是特别照顾残疾学生的。比如,有专门供他们进出的门,他们的轮椅一到跟前,那门便自动开了。好多别州的残疾学生都想来这里念书。”
我们一起参观了学校图书馆,又去参观“写作计划”的办公室。“写作计划”送我们每人二十本书,自己到书库里去挑。书库很小,一次只能进五个人,乱哄哄的。我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只能绝望地站在人群中。爱德文递给我一个纸箱,把我推了进去。他是个很好的人,他很真诚、热情,看到我,总是又惊又喜的样子。我很惭愧,我没能够作出相应的表情来回答他的热诚。我请求他让Esther陪我进去,他也答应了。可是里面的书很有限,大多是诗,而且是相当著名的诗人作品,可惜我不是诗人,也不懂诗。挑了很久,才挑够二十本,其中有乔治桑的自传小说,惠特曼的原版《草叶集》。我希望我能学会英语。面对这么多书,眼馋得很,可是只有会英语,才能拥有它们。
在办公室里,看到了他们复制出来的我的《小院琐记》,是从《中国文学》英文版上复制的。我对Alex说:“我的作品复制出来了,你是不是可以交给写作班的老师,请他看看。”我想去写作班听听课,这写作班的历史比“写作计划”还更长,据说白先勇就是从那里出来的。Alex的表情似有些为难:“我已经送给那老师看了,可他还没有给我答复,可能因为从中文翻成英语,有些东西……”他支吾起来,而我也明白了。可能他们对我的作品不满意,觉得我还不够格。我毫不认为我不够他们的标准,我只是沮丧,我们与外界的沟通实在是太不够了。我真想使他们了解我们、我们的作家和作品。可是我觉得这里的人并不渴望了解我们,只是不断地向我们表现他们。我应该找一些机会表现我们自己,可我是太不善于此道,“中国周末”的活动又因为经费紧张取消。而且,语言不通。
明天上午英语课就要开始了,许先生问我去不去,我说:“当然去。”他又问妈妈去不去,妈妈说:“不去了。”许先生于是就发表了一个见解:“一个人应该以不学外语而骄傲。”我只是笑笑而已。在这里,常常有这种感觉——由于不会英语,不得不把自己关在门里。自然,这是美国,应该说英语。可是作家之间呢?来自那么多不同的国家,为什么只承认英语一种语言呢?其实,中文,是被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运用着。而且,中文有着极大的魅力,一个字就是一个境界——然而,对这境界,我究竟又了解了多少呢?尽管我说汉语。我忽然沮丧起来,真正地沮丧起来。
晚上,看了七等生的一个小小的短篇,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着:
“无疑是往日的一个偶然的机遇所种下的裂创根植在心底里,当时,他们在一条草径,谁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互相之间,也没有恶意的预备,在相遇的瞬间才知道是误会,但已经不免互相被对方的形貌惊讶了起来……那时,他现在清晰地记得,正是一个浪漫的,无责任的,快乐的,自由的年代,是常常与一群人在一起的时代。”
看了这一小篇,我们似乎对这个人有了一种了解,联想他小时候自个儿办刊物等等。我想:这个人从小就习惯生活在自己的心境里,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寻找乐趣和安慰。自己苦闷自己,自己娱乐自己,自己折磨自己而又自己温暖自己。自己心灵的每一个细微的角落,全被他细致地寻找、体味、搜察,不断地发掘出一点新鲜的、陌生的东西。他和自己生活在一起,他和人群不协调。下午,他一下车便离开大伙儿自个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