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日 晴
早上起来,人昏昏沉沉的。抬头看看是人造纤维的天花板,低头看看,是化纤的地毯,趴在窗口,窗台的化纤气息传来,心里一阵恶心。吃过早饭,和妈妈出去走走。沿着河,过了桥,到公园去。公园很大,很安静,没有围墙围着,也没有门,不晓得哪里是边缘。草地很厚,露珠把脚打湿了。树木很高大,小松鼠在树上跳来跳去。公园里有网球场,有游泳池,有很多木桌木椅木棚子,木桌边上总竖着一个铁架子,像是一个烤炉。还有好几处儿童乐园。乐园的风格不一样,有一处全是用似乎没有修整的圆木和汽车轮胎组成的,有一种返朴归真的趣味。公园里几乎没有人,很幽静。走了一会儿,却不知道回去的路了。胡乱走了一气,终于碰见了一个人,便上前问路。居然使他听懂了我的话,并且我也猜懂了他的意思。看来他很愿意为我指路,说了很多,说了很长时间。我只听懂:朝左、朝右。居然走了回来,十分得意,似乎这么点英语可以打天下了。
上了楼,一长条走廊静悄悄的,门关着,好像没有一个人。脚踩着地毯,连自己的脚步声也听不见,显得空寂。实际上,我知道每个门里都有人。人,被墙分隔着。
下午,跟潘耀明搭学校的公共汽车去市中心,先到邮局买邮票。买邮票的人并不多,却排着队,秩序井然。走出邮局,一辆汽车开过,是一种小小的旅行车,司机座后头有个小小的车厢。车厢门开着,只见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男女学生,两条白白长长的大腿挂在车厢外。潘耀明告诉我:“今天是星期五,周末,学生们都开车去郊游了。”一边说一边过马路,拐角上忽然转过一辆车,我吓得三步并两步冲了过去,他在后面追我:“不要紧,不要紧。”
“怎么不要紧,车已经开到跟前了。”我说。
“它不敢撞你的,在这里是车让人,不是人让车。它撞了你赔不起的。”
“可我还是被撞了,也许死了。”我说。
“它不会撞你的,它会让你的。”他反复说。
拐角处又来了一辆车,我赶紧止步,却见车里的人微笑着朝我挥手,意思是请我先过。
他带我走进一个大商场,名叫Old Capital,这是一个极大的分上下层的市场,有服装店、鞋店、饼干店、花店,饼干香味和花香融合在一起,发出一种又温暖又热闹的气息。楼上有麦当劳、咖啡馆、酒吧、电影院、游艺室。潘耀明有心想请我玩一玩电子游戏,可他似乎从来没玩过,不知从何下手去玩,周游了一整个游艺室,也没能把二十五分的硬币丢下去。为了不使他为难,我就说:“算了,我并不喜欢玩。”于是他便收起了硬币,带我去喝东西。咖啡座正临着街,竖百叶窗把街景划成一条一条的,街上很热闹,学生们跑来跑去,汽车开来开去,今天是周末。
晚上,所有的作家都在聂家聚会,来了很多很多人,认都认不过来。遇到爱德文,有人要给我作介绍,他阻止了,说:“我们已经是很熟的好朋友了。”其实我们只见过两次面。刚到爱荷华时,他在汽车上迎接我们,他大声地叫着我的姓“王!”然后便要亲我,我吓了一跳,本能地躲掉了。我不习惯这种礼节,可我看出他是个热情的好人。他是“写作计划”的总管。
有一个艺术系二年级的大学生,叫海尔,他是“写作计划”办公室里为我们开车的。他拉着Esther挤到我身边,说要和我说几句话。他问我:“喜欢美国吗?”我说:“我刚来,不知道。可是我已经喜欢爱荷华了。这里很美,人很友好,路上遇到陌生人,他们也对我说‘Hi’!”他说:“因为你看上去很友善,我问别人:‘你喝什么?’别人都不理我,只有你对我笑笑。”我笑了,说:“你多大了?”他说:“十九岁——”Esther只翻了半句话,然后拉住我说:“他问你的年龄,别告诉他。”“不能告诉他?”我问。我想告诉他,因为我比他整整大十岁。”“不能告诉他。”Esther说完又回过头去和他说什么,好像他们在吵什么,听不懂,该不是为我的年龄吧。
他们对我的年龄和身份都困惑不已,常常问我:“你是作家?”或者:“你是学生?”一位女士,曾是王蒙的英语教员,她告诉我她是怎样和王蒙上课的:“教两小时英语,喝两小时的酒。”她对我说:“你应该和年轻人在一起。”说着把我领到她女儿跟前,想把我准确地归类。可她女儿只有十九岁,又高大又健美,是音乐系二年级学生,她的男朋友站在她身边,那是个细细长长、老是笑着的男孩。问他:“为什么老笑?”他说:“这儿都是作家,我不会写,只会笑,就只好笑了。”“想当作家吗?”他环视了一下周围,说:“看起来,作家已经足够了。”
确实,作家是够多了,挤了满满一客厅和一阳台。日落时,阳台前飘来一只大汽球,汽球正在上升,吊篮里的旅行家向我们挥手呼唤,我们也对他挥手叫喊,祝他快乐,多多地遇上危险而又绝处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