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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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邓仁修与许英莲结婚后的第三天,他们小两口回了趟娘家,这叫回门,也是老家的规矩,回了娘家,拜见父母,看望亲戚朋友。

新婚三天,邓仁修就上班了。许英莲收拾好家务,她也去了东北坊办事处。她穿了一件红布对襟小袄,脸上还挂着新娘子的喜气。大伙见了她,都团团将她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跟她开着玩笑:“我们以为你再不会来工作了,跟着邓仁修过你们的小日子去了。”

许英莲说:“怎么会呢,咱们新中国还没成立,我可不能待在家里忘了大家。”

几个姐妹悄悄地问许英莲:“邓仁修是不是把你捧在手心里害怕碎了,含在嘴里害怕化了?”

许英莲说:“哪像你们说的,山东人还是有大男子主义,别看他个头小,可他的脾气一点也不小。”

白大娘们一眼就看见了许英莲脖子上的一块青斑,那是邓仁修留下来的吻痕。她说:“什么样的男人见了你这样的美人,他也会碰头撒野。邓仁修真烧了高香啦。”

许英莲的脸红了,她不知道怎样回答。

白大娘们说:“瞧你,脸蛋红红的,像只刚刚下蛋的母鸡。十八岁的姑娘就是叫春的毛驴,你正好是四大欢头一欢……”

杨清风的到来,打断了女人们的闲谈阔论。他说:“英莲同志刚结婚就能来上班,说明她的心里惦记着工作。你们这些女同志要向英莲同志学习。我们镇压了一批反革命,可是,距离上级领导的指示,远远不够。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们躲藏在暗地里蠢蠢欲动。我们一些地方政权的领导干部,基本上都像我一样,都是从战斗部队抽到地方工作。对于当地情况,根本就没掌握。熟悉基层情况的人,还是当地的人民群众。所以,你们要发挥你们了解情况的优势,把那些替反动的日伪政权,为国民党,为地主老财们做过事的反动分子统统揭露出来,将他们逮捕关押,让我们刚刚诞生的新政权基本稳定。”

杨清风也让苏大姐找许英莲谈话,苏大姐告诉许英莲,经过一段时间考验,组织上已经决定发展她作为入党的积极分子。听到这话,许英莲真的万分惊讶,她一直向往着能加入党组织,能成为像苏大姐、杨清风那样的人,他们都是共产党员。虽然那时候党员的身份没有公开,但她能感觉出来,他们就是共产党员。她的努力没有白费,她终于赢得了党组织的信任。

苏大姐说:“以后,你要以一名共产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不能把自己等同于一个普通群众。时时处处要发挥模范带头作用,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要不怕牺牲,要敢于斗争。以实际行动,争取早日加入中国共产党。”

在听到自己成了入党积极分子的时候,许英莲不仅仅是高兴,她内心深处油然而生一种神圣的庄严感。她就是山东乡村的一个小姑娘,从老家来到关东,给人家当使唤丫头,她从一个大字不识的丫头,成长为一个有文化的女人。她以为,她结婚以后,成为人妻了,党组织再也不会关注她了。她没有想到,党组织在时时刻刻地关注着她,关注着她的成长和进步。她也不是一个会说大话的人,她红着脸对苏大姐说:“我以为,我结婚了,党组织真的不会再关注我了。”

苏大姐说:“党组织从来也不会抛弃自己的同志,英莲,你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呢?”

许英莲真的有些难为情,她说:“我以为结婚是件挺不光彩的事情,男的和女的睡在一个被窝里,还干那种不要脸的事情,想起来让人脸发红发烧,真的不好意思。我都有点不好意思走进咱们办事处了。来之前,我也想好了,你们不让我当妇女主任了,我就不当了。”

苏大姐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出了眼泪:“你呀,英莲同志,你真的是个没长成人的女孩子。”

这一天,许英莲忙忙碌碌的,想把她结婚耽搁的几天时间给补回来,她一直忙到了很晚才回到家里。走进家门,看见邓仁修在修理收音机,她急忙换下衣服,点火做饭。她以为邓仁修会不高兴,因为她只顾忙工作,忽略了做饭这件事。

邓仁修却笑吟吟地说:“别做了,等你做好了饭,咱们俩半夜才能吃上。走,咱们俩下馆子去。也别换衣服了,就穿着列宁装,你穿什么都好看。”

许英莲说:“你不是说,咱们要节俭过日子,不要乱花钱吗?怎么想起要下馆子了?”

邓仁修说:“节俭过日子,不乱花钱,不等于不下馆子。东升楼太贵了,咱们不去,咱去吃驴肉包吧。”

许英莲说:“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好事了?”

邓仁修说:“告诉你吧,今天,我涨工资了,我是全厂挣钱最多的,比我的师傅,比我的师兄们都高。咱们俩正是新婚燕尔,好事连连,你说,咱们能不下馆子吗?”

许英莲忍不住了,她说:“我也要告诉你一件好事……我现在成了入党积极分子……”

邓仁修瞪大眼睛:“这是真的?”

许英莲说:“当然是真的,这事能撒谎吗?”

邓仁修说:“我努力了那么多年,我也争取了好长时间,可我一直没能成为入党积极分子。你就在街道跑跑腿,做些婆婆妈妈的工作,居然走到了我的前头。走吧,今天晚上,咱们两口子好好地下顿馆子,好好地庆贺一下。英莲,我们俩成了夫妻,在此之前,有那么多人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结果,我吃着了天鹅肉。咱们俩成了真正的夫妻,有人忌妒,他们又说你是红颜祸水,说我根本养不住你。说什么,好汉无好妻,赖汉娶个娇滴滴。我已经不在意别人说什么了,我只在意我的承诺,我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所以,我努力工作,钻研技术,我长相不如他们,在别的方面,我一定不会落在他们的后面。”

许英莲说:“我嫁给你,嫁的是你的人品。好看不能当饭吃,我也不是那种爱虚荣的女人。我就是要让那些爱说风凉话的人看一看,让事实给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

邓仁修说:“快走吧,去晚了,人家馆子也该关门了。”

许英莲说:“我不想去了,咱们俩就吃点剩饭吧……”

这天晚上,新婚的小两口胡乱吃了点东西,早早地睡下了。许英莲跟邓仁修说了很多话,她把苏大姐跟她讲的话,也讲给了邓仁修听。“结婚不应该让人沉溺于个人生活的小天地,结婚也应该是两人共同努力工作的起点。组织上没有因为我结婚而放松对我的培养,相反,我还成了入党积极分子。全中国快要解放了,新中国也要成立了,我们有幸成为目睹新中国成立,并为它做过贡献的年轻人。”

邓仁修说:“我们在旧社会度过了自己的青春时代,我想,我们的孩子一定会生长在新社会,成为新中国的同龄人。”

许英莲说:“我们的孩子,他们的命运会比我们好,他们肯定不会吃我们那些苦。”

邓仁修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说:“咱们生下的男孩儿像我,生下的女孩子像你……”

1949年是一个难见的好年景,粮食大丰收,地里的谷穗有一尺多长,玉米棒子有一斤多重,高粱穗子脱下籽粒,直接就能当炊帚用。老人们都说,真的要改朝换代了,老天爷才给了咱们这么好的年景。日本人完蛋了,国民党也垮台了,这大丰收的年景昭示着一个美好开始。

正值秋收时节,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那一天,许英莲在坊上办事处收听到了广播,而邓仁修则在工厂里听到了广播。开国大典之后,金河城沸腾了,人们纷纷走出家门,打着五星红旗,高举着彩旗,到大街上游行,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从此,他们都成了共和国的公民。许英莲带领着整个东北坊的居民们,挥舞着小红旗,高呼口号:“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白大娘们在耳朵上挂了两只小红辣椒,扭起了秧歌。她边扭边唱:“毛主席来真有福,你瞧他那两只大耳朵,就是有福的大神仙,他能给咱们老百姓带来吃穿,带来福和贵呀……”

沿街的点心铺、烧饼铺纷纷把吃的东西递到游行人们手中,让他们吃罢烧饼点心再游行。走在游行队伍前面的许英莲最引人注目,一件红上衣显得格外出眼。

县长曹世科也问起了杨清风:“那个新媳妇是你们东北坊的人?”

杨清风说:“是啊,人家还是新娘子呢。”

曹县长说:“世道真的是变了,新娘子也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摇旗呐喊了。”

金河的人们聚集在关老爷庙前广场上,齐声高唱东方红。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游行一直持续到了深夜,人们也意犹未尽。散场时,许英莲遇到了邓仁修,两个人一起往家走。不少人向这一对喜庆的年轻人投来了异样的目光,随着就是一句调侃,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那年月,即便是年轻恋人走在一起,他们也要保持着距离。可听到有人这样调侃,邓仁修拉起了许英莲的手,二人肩并肩地一齐走。以前少见男人女人手拉手,新中国成立了,邓仁修也是让人瞧一瞧,新时代的新气象、新风尚。从前,他不敢告诉别人,他的媳妇是共产党的积极分子,新中国成立了,再也用不着保密了,邓仁修也自豪地告诉他的工友们,他的媳妇是共产党的积极分子。

许英莲怀孕了,这让两个年轻人都十分惊喜。他们知道,再过些日子,一个小生命就会诞生在他们这个家庭。从此,不再是他们两个人,而会增添一口人,他(她)会叫他们爸爸和妈妈。

邓仁修问许英莲:“你说,你怀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子?”

许英莲说:“我哪里会知道肚子装的是男是女。”

邓仁修说:“我希望第一个孩子是个儿子,他是家中的长子,就会继承我们的家业。”

许英莲说:“我倒希望第一个孩子是个闺女,她是妈的贴身小棉袄,长大一点,就能帮助妈干活操持家务了。等咱们再有了孩子,她还能帮助妈妈照看弟弟妹妹。”

这时的金河城里开始划成分了,邓仁修给划成了贫民,而许英莲只能跟随父亲许顺来的成分,山东老家寄来了他们家的成分证明,许顺来被划成了中农。因为家里有六亩地,所以只能划成中农。为成分的事情,许英莲还去找过杨主任,他们老家的情况,杨主任也了解。当年在山东老家日子过不下去了,才来到了关东。虽然说中农也是农民阶级,可比起贫农,中农成分还是差了一点。杨主任给她解释,正是因为家里的那六亩地,才将他们家划成了中农。贫下中农嘛,中农也是革命队伍之中的阶级。

过了不久,坊这个基层政权机关取消了,改成了街道办事处,杨清风还是街道办事处的主任,苏大姐是支部书记,许英莲还是义务干部,她担任着街道的妇女主任。他们在一起工作几年了,各项工作也开展得相当有起色。在镇压反革命运动当中,他们街道还受到了上级的表扬,原因就是杨主任政策掌握得比较到位,他们没有胡乱抓人,也没有胡乱杀人。而是重证据,重事实。一些罪大恶极分子得到惩处,而一些随大流的盲从分子则得到了政府的宽大处理。

新中国成立了,苏大姐的丈夫郭树林同志牺牲了,他牺牲在解放海南岛的战役之中。噩耗传来,苏大姐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十分镇静从容,她从部队来的同志手里接过了丈夫的遗物,强忍着悲痛,只是流眼泪。等到部队的同志走了,苏大姐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她号啕大哭起来,几乎晕死过去了。

杨主任撞开了门,他让许英莲扶起了苏大姐。他没有劝慰,他让她哭,让她流泪。如此悲愤之事,怎能让她忍在心里,哭诉出来最好。许英莲也跟着苏大姐一起流眼泪……

苏大姐替许英莲擦了擦眼泪:“你可别哭,也别伤心,这样对你肚子里的婴儿不利。”

许英莲说:“苏大姐,看着你痛心难过的样子,我也揪心,能不哭吗?”

苏大姐抹去眼泪:“大姐不哭了,你们放心吧,从参加革命那天起,咱们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只是新中国已经诞生了,在这样的美好时刻,他却牺牲了,倒在了已经解放了的共和国的土地之上,让我感到太遗憾了。因为革命工作,我和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了……”

在他们告辞的那一刻,许英莲从杨主任的眼睛里面似乎读到了什么。一个男人看女人的眼睛里面经常会流露出他的真实情感。这两年,她也经常能听到一些人在私下里悄悄地议论杨主任和苏大姐的关系。听到这些过耳传言,许英莲还批评过她们,不要再把自己当成家庭妇女,不要做长舌头女人,别传瞎话,别胡乱嚼舌头。杨主任和苏大姐是老革命,他们也是咱们的领导,他们只有革命的意志,他们不会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因为苏大姐丈夫的牺牲,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在不经意间,许英莲似乎看出了他们之间的细微感情关系。不过,她也没有在意,人与人在一起时间久了,不可能不产生感情。只要是健康的、正常的感情,也不是不可以存在的。人与人要互相关心、互相帮助才是。苏大姐有难了,如果没有人帮助她、开导她,她能渡过这个关口吗……

许英莲的感觉没有错,杨清风和苏大姐来到金河地方工作没有多久,他们之间便产生了感情。想想看,孤男寡女,正值血气方刚的好年华,不产生感情才不正常。但是,他们毕竟参加革命多年,理性胜于感情,他们都远离自己的家庭和亲人,他们都用党性原则和组织纪律来约束自己。他们也都是山东人,他们更加懂得用道德来规范自己。他做到了,她也做到了。

就在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春节,杨清风本来是想回一趟老家,去看看家里的父母,还有他的老婆和孩子。已经有两年多了,他没有与家人团聚过。可是,上级临时传达了指示,要他协助相关部门,在大连码头抓捕一批化装成日本难民,想逃到国外的日伪分子。杨清风只有留下,参与了整个抓捕行动。任务完成后,杨清风的心里空空荡荡的。

苏大姐提议:“到我们家过年吧,你一个人,我也一个人,咱们俩是同病相怜的人。”

除夕之夜,杨清风和苏大姐在她的那间小屋子里,包饺子,吃饺子,还喝了酒。杨清风平时不喝酒,那天晚上,千头万绪的难心事也都涌上了心头,他大口大口地喝酒,一直喝到了醉眼蒙眬。酒后吐真言,平时话语不多的杨清风此时此刻却是酣畅淋漓地倾诉了起来……其实苏大姐与他同龄,只是群众都管她叫苏大姐,他也这样称呼。苏大姐人长得并不漂亮,但却很文静。因为她出身于医生之家,她本人也读过中学,所以她知书达礼,也通情达理。杨清风是个工农干部,武工队长出身,他对文静的苏大姐有着格外的好感。因为都有家室,他们平时也能克制自己,以工作为先,很少谈起自己的私人生活。大年三十的晚上,借着酒意,杨清风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胆气,他把苏大姐抱在了怀里,紧紧地抱着……

苏大姐也没有挣脱。她懂得男人,她知道杨清风心里想的是什么。她能让他走进家门,两个人一起过年,背后意味非常。

杨清风流眼泪了,他说,他不害怕工作环境有多么艰险,他不害怕那些隐藏在暗地里的敌特分子。他害怕孤独,天天晚上,没有执行任务的时候,他就睁大眼睛胡思乱想。人能戒除七情六欲吗?不可能……

平心而论,那天晚上,如果杨清风做出任何举动,苏大姐都会接受,哪怕背叛自己刚刚牺牲的丈夫,她也会做下去。她是个女人,她也有内心的渴望。虽然她没有被酒醉了心,但她与杨清风在一起这些年积累下来的情感,已经足以让她为他奉献出她的一切。她心目中的一个武工队长,一个英武气十足的山东汉子,可她没有想到,就在她渴望着他占有她的时候,他却戛然而止了,他痛苦万分,他垂下了头……

苏大姐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她能理解他。她问他,是不是想起了老家的那个她,因为你不能在身边,是她侍候爹娘,是她为你养活孩子的,她是你的老婆……

杨清风摇了摇头,在那一瞬间,他眼前出现的并不是他的老婆和孩子,而是另一个人,就是苏大姐的丈夫老郭。他叹了口气,谁让咱是党员呢……

苏大姐感慨着:“你呀,真的是个好党员,不知算不算是个好男人……”其实,她能把一个男人请进家门来一起过年,她已经准备献出自己了。是她主动的,要犯错误,也是她犯了错误。没有办法,这个男人甚至不给她犯错误的机会。

在苏大姐丈夫牺牲以后,杨清风也动过这样的念头,他想回老家,跟自己的老婆离婚,然后名正言顺地与苏大姐结为夫妇,在一起生活。

当杨清风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告诉了苏大姐之后,苏大姐淡淡地一笑拒绝了,她说:“革命成功了,新中国成立,不少革命干部跟老家的老婆离了婚,在城市里另娶一个女学生。老杨,你可千万别扔了糟糠之妻,真要这样做,我也瞧不起你,更不会跟你结婚。”

许英莲天天陪着苏大姐,苏大姐也与英莲讲起自己的丈夫。她的丈夫郭树林是个红小鬼,北上抗日,长征的途中,十八岁的他就当了营长。他们相识的那年,她还在一所小学校里教书,而郭树林已经是八路军的团长了。有一次,他们部队来到她的小学校宿营,郭树林一眼看中了这个年轻文静的女先生,把她给征服了……如今想起来,郭树林的身上有一股子匪气,那种敢作敢当的匪气,正是女人们喜欢的征服欲。

苏大姐最后悔的是,她没有为郭树林生一个孩子。可这也怨不得她,她跟他结婚以后,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直到新中国成立了,他还在战场上拼杀,直到他牺牲在了战场之上,什么也没有为他留下……

许英莲敬佩苏大姐,在工作当中,在同志们面前,苏大姐从来也没有流露出自己内心的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