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中年的风景
人到中年。
什么岁数才可以说是中年?
中国人的岁数很难说,四十五岁还算是青年作家?这真是有些可笑——可笑至极!倒不是在于年龄的划分。有些作家一生下来就老了,如屈原,多么苍老。有些作家活七十岁还显得年轻,如李白,多么年轻。有些作家属于老年派,有些作家属于青年派。我从一开始就属于中老年派,我总觉得我的文学年龄要从我的家族那里算起,有一百多岁或者不止,也许有五百岁。美国作家大多都显得年轻,二三十岁的样子,如海明威,如梅勒。印度作家大多显得苍老,一出世就有几百岁了,如泰戈尔,像不像有一千多岁?
人一旦进入中年,会有很大的变化,首先穿衣服就会神经兮兮起来,腰身日见肥硕。一旦肥硕到连夹克衫都无法穿,隆隆然一颗大肚子真是让人看了难过。扁平的肚子、细健的腰身、结实的大腿、宽挺的肩膀,那真是美!但中年往往在与这种美挥手告别,灰溜溜地告别。人到中年,为什么会突然想起锻炼身体?练仰卧起坐、晨跑、游泳。为什么会明白餮饕大啖不是一件好事?中年是一个令人恐怖的季节,两三年前的衣服,忽然一下子不能穿了。中年太像是一个人于雨天处在两间屋子之间的露天处,一间屋子是身后的令人留恋的青年之屋,一间屋子是自己面前的你多少有些不情愿进去的中年之屋,返身回去又有些不好意思,跑过去又有些不甘心。中年是一个遮遮掩掩的季节,借衣服遮掩自己那猛然多了几磅的肥肉,沐浴的时候抓一抓肚子,伤心得要哭。中年人可能有一大半更喜欢秋季与冬季,秋冬的衣服可以使他们多保存一些秘密。
但我给自己规定:
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我很喜欢刘海粟老人,他在黄山顶上坐着画了一株松树又画了一株松树,穿着一件漂亮的以红颜色为主的毛外套,光那件外套就让我喜欢他。
人到中年应该多穿布衣、布的衬衣、布的衬裤,布的外衣,不穿化纤衣物。不用腈纶棉之类,穿丝棉、穿皮最好。去年,我为什么那么想围一条大红的围脖,我有几条围脖,一条黑、一条黄、一条银灰、一条杂七杂八的颜色,我最喜欢颜色杂七杂八的那条,围了有十多年。今年春节下雪的那些天,我对着镜子围那条大红的围脖,看了又看,鼓足勇气围上出去。我走出去,走出去,看见一双惊诧的眼睛又一双惊诧的眼睛,我为什么又马上溜回了家?像做错了什么事,我怕什么?青年是一匹马,嘶鸣狂奔静立无所不可;中年便变成了一只狐狸,疑疑惑惑,动辄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但今年是否还想围那条大红围脖闯出去?还会穿那件大红的夹克?狂骑车子兜风的目的地又在哪里?
中年到底是什么?一匹马儿怎么变成了狐狸?
中年无疑很渴望异性,这又有什么错?人用两种方式走路,一种是用型号不同的脚,一种是用心,心永远要走得比脚远。中年总是有许多悔恨像落叶扬满空中一样兜上心头,后悔某年某月没有随朋友去什么地方——比如黄山或一条雨湿的小巷。后悔某年某月与某位女朋友开错了一个玩笑。如果这后悔之情于酒后怒潮般涌来,也就会想马上去找那个人。去怀想那个夜,那夜不绝的雨滴,那夜点燃的红蜡烛,那门前阴影里的谈话。会到公园里去寻找当年那棵槭树,那树的树冠更大了。树下的石条却不见了,换上了木条椅,木椅上有形迹可疑的纸张和不知被什么人丢弃的蓝格子手帕。中年的许多想法往往无结果,忽然想念年轻时分的女友,忽然鼓足了风帆般的勇气骑上车子去了,转过那个绿漆的铁栅栏,进了那个二十年前已经熟悉了的门,她在书亭里静静地坐着,穿着淡黄如夜来香花瓣儿的纱衫,手边有一杯茶,茶杯上套着草编的套子,已经不是当年的茶杯当年的套,身边堆满了开包或没开包的书,墙上贴满了歌唱明星的磁带广告画。你却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忽然明白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你想起了十多年前乐此不疲的接吻,你还会想她是否常常会想念那个温情一如烈火的夜晚,你分明想重复什么,但你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家庭,你转身之际,有多少镇定和对自己灰溜溜的不满。青年时期总想用心去接触女人的心,想表演出无限的爱情,中年似乎不想再用心,也不想在灯下写信,也不想在月下长谈。中年想什么?往往是想看看自己生了锈没有,如果把自己比作一把刀的话。中年担心的一个问题是总想知道自己是否还有魅力,所以这时候倒不是为了友谊去结交别人,中年的风景是否把尊严这株树种得太靠中间了一些?太觉得自己是个人物,太觉得应该树立自己的威严,太注意自己头发的脱落。是否太忽然对某人不公平起来,是否太虚无了文学而自己却水准太有限?
人到中年,谁会不期望一次艳遇?就像旅行山中,谁不愿看到一树奇花半涧异草?但他又怕艳遇朝自己姗姗而来,怕负责,还是怕什么?所以才有“中年坏人”的说法,年轻坏人精力如纯钢利刀但经验尚不足,坏不到哪里;老年坏人往往体力难支,难以施行自己的坏主张;唯有中年坏人,既有经验又有精力。中年太像一株盛夏的大树,树的枝杈给密密的叶片交织遮掩得严严实实,有神秘之鸟在里边栖落着。我在北戴河遇到了那样大的暴雨!雨水把公路漫成了一条湍急的河,我在那个遍地是水的小饭店里,屁股坐在桌上,脚蹬着该屁股坐的椅子听到了那么一个故事:一个雷落在一棵大柳树上,雷过后,从树上掉下几百只小鸟,都给震死了,一个幸运的司机用筐子捡了满满一筐回去饱餐。如果有那么一个雷,那中年之树会落下些什么丑陋不堪的鸟?
我,是否是我一个人发现了自己愈来愈留恋二十岁?
从头来过!是否只我一个人这么想?
如果每个人都能再从二十岁活过来,那么这个世界就会更加难以对付,这是否是所有中年人都曾想到的问题。这种想法往往变成了夜间自由自在飞翔的幽蓝的梦境,梦见自己从高楼之上的窗口轻盈地飞出去,手臂变成了翅膀。夜的城市,夜的灯火很广阔地在自己的下边展开,灯火密集,闪闪烁烁,那种梦真愉快,但又令人惶惑。因为总是从自家的窗口飞出去然后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家,总是知道自己的家在前边,但总是飞不回去。或者梦见自己在大河的泥滑陡斜的滩涂上一步一滑地行走,怕极了,时时有给滑到河里被卷走的危险,或被稀泥没顶。我坐在发廊的理发椅子上想过这种梦,当理发剪子“嚓嚓嚓嚓”轻轻滑过我的发际时,“要染染头发吗?”这一声轻轻的问询怦然落入我的耳底,不啻一声焦雷。
中年是认认真真开始染发的季节,从头发梢一直染到根部,像在消灭一个秘密,一次杀人灭口,唯求彻底。
中年的风景,更注意自己的眼角、眉梢、头发、手背、睡眠、排泄、心律、腰肢、小腹。女人们的中年,那张日见不再娇嫩的脸会消化更多的化妆品。中年是山之峰巅,人生一如登山,从山脚慢慢登起,终于登到了山顶,但谁也不能够站在山顶上不下山,也不会原路返回再重新登。登上山顶之后的更真实的情绪可能是惆怅与悲哀,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哀。
人到了中年,为什么那么想挣脱自己温馨的家庭?为什么那么怕自己日见长高的女儿与自己在人行道上同行?为什么想在家庭之外另筑一个巢穴?那个巢并不意味着和另外的女性的欢情,那仅仅是一个人的巢,只供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但那个巢大多只能存在想象之中。那也许是四合院一角的一间只有上午才能见到太阳的小屋,那屋里只有一张绿漆小铁床,床头有一张白漆桌,钟表在抽屉里“嘀嘀嗒嗒”走着,还有一张沙发。墙上有一块半尺宽的挂毯,毯上织着一只大耳朵灰鼠。小屋中间有只小火炉,炉上有棕色瓷质的壶。你一个人在那里自由自在,再没有人在你身边唠里唠叨这不对那不对。或者那间屋是四楼右手的一个二室一厅。朝南的屋子的窗帘一天到晚总拉得很严,保守了室内的秘密。靠墙是栗子壳色的家具,有有镜子的立柜,有录音机,有书籍,沙发上放着那本你总是百看不厌的德富芦花的《棉被》,翻到第一百一十页,上边有几个神秘的字:“棉被太厚,2307.9.9。”朝北的屋子有一张大软床,床头有玻璃床头柜,有雀巢咖啡,另一边的矮柜上有更多的书,那张床一翻身就“吱喳”作响。你在置于厅里的冰箱里储够了新鲜的蔬菜,如西红柿、西瓜、黄瓜、小巧的茄子,还有新鲜的柠檬,当然离不了冰块。你把自己锁在那间屋子里,对妻子说自己出差去了,你自己在那个屋子里有什么奇遇?完全打破一切生活规律,光着脚在屋里静静地走来走击,什么也不穿,一会儿躺,一会儿坐,一会儿卧,一会儿看看书,一会儿喝点柠檬水,把赤脚高高架在茶几上,或站在立柜前打量刚洗过冷水浴的赤裸的自己。你多么需要有这么一间屋子来放松自己。
中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精力十分旺盛,一如湖边的茅草丛。意味着有劲无处使,像没有笼头控制将要冲破橡皮水管的水源,你十分羡慕窗外那只孤独的红鸽子,独自飞来飞去。到了中年,你才终于把自己的书屋名为“沙鸥书屋”。中年也有时会想象老年,但更多的是对青年时期的留恋,人的一生是由幼年、青年、中年、老年四季组成,一个人,不是四季都很灿烂的。有的人在少年时期十分漂亮,有的人在青年时期十分英俊,有些人像秋菊,到了中年才让人品出味道,有些人到了老年才光彩照人,如齐白石。你在中年的时候也许想象过自己的老年是什么样子——这是否是一种准备?或者你已经想象了那么一处准备给你的老年居住的所在,离湖边不远的院子,土墙、土屋,坐北朝南的三间上房,老木头雕花的窗棂,里边收拾得干干净净,堂屋用来会客,客来有茶以待,茶用青瓷小盖碗烹。最好的坐具是一堂竹器,不用斑竹,嫌其太雅。还要有宽大的木榻,上边可以铺狗皮褥子,随你坐卧。东边的厢房是你老年的卧室,一条炕是必要的,太阳可以照着躺在炕上的你,冬季屋里要有“轰轰轰轰”的炉子燃烧声。西边的厢房是书屋,满墙的书架,临窗的大书桌上有砚、水盂、笔筒、花瓶、香炉。从窗子看出去是你的院子,狭长的院子种满蔬菜和妩媚的罂粟。你早晨的功课是莳花锄草,给豆角搭搭架子。你身着布衣,足蹬布鞋,鞋子一定要有三双:一双如厕、一双居家穿、一双远足。但你忽然又想那简直不可能,一旦心脏病发作,你将如何急急进城求医问药?
中年也是一个富于幻想的季节。
在中年的风景线里,妻子总是模糊不清,或者是一株你认为长在视线之窗前的树。你觉得她遮住了你,妨碍着你。你想把这株树移植到什么地方去。只有你走得够远,像一个园艺家一样把精力放到另一株树或藤萝类植物之上,你给另一株树施肥浇水,看着自己的劳作在这株树上发生变化,此时,你才忽然觉得自己深深地对不起妻子。你会忙忙地跑回到妻子身边去,帮她拖地、洗碗、洗衣,和她说以往没有过的那么多味道甜美的废话!你忽然发现她长得竟然是这样,以前怎么没仔细看过?中年的风景线中,妻子这株树总是长得不是地方,其他树又似乎长得太多,左一株右一株!到了老年,那些会行走的美丽动人的树都消失了,走到别的地方去了,只剩下爱妻这一株。当这一株突然消失时,你的心地上就会长满了回忆的荒草。
中年的身体、中年的幻想、中年的夜生活、中年的三餐、中年的想法、中年的嗜好,中年这个时期还弄不清为什么少年喜爱狂草而中年会去喜欢楷书,晚年则又会回过头喜爱狂草。到了中年,为什么会厌倦了小说而去喜欢散文?
到了中年你还保持什么嗜好?抽烟、饮酒、品茗、赏花、养鸟、垂钓、远足、足球、对弈、啸歌。中年是一个喜欢夜晚的季节,老年则喜欢白天,惧怕黑夜。我始终认为,老年不适宜搞根雕,不必在枯死的树根里寻找灵感,老年的风景里应该出现笼鸟、猫和狗,中年则不必养鸟。一次忽然心血来潮的出游会把家里的笼中鸟饿死。鸟、猫、狗是一条由家庭释放出的看不见的链;花卉也是这样,家里养了十多盆心爱的名花,你就会时时牵挂它,你就不会一去数月地浪迹天涯。狗和猫也是这样。我在少年时期,多么喜欢水仙和茉莉,喜欢那些会开的植物,喜欢桃树和杏树,春天那一株株开得多么热闹但又多么宁静的花树多么令我惊喜。而进入中年,我怎么会偏喜了阔叶的龟背竹、橡皮树、叶子如蜈蚣的蕨类植物,喜欢那种名叫“波士顿”的草?青年时期对一株开花的桃树的赞叹而想让别人也同时赞叹,这时却转移到在一片林子里的独自徜徉。
像狐狸一样踽踽独行,自得其乐。
这只狐狸端坐茶几旁,慢慢品茶,其心底是多么孤独!
你在水畔林下常常能看见一大群青年在野餐嬉戏,兴致勃勃。但你仔细回想一下自己的远足所见,是否见过一大群中年人在一起嬉戏?
孤独是中年河流中的脉脉水草,你不迫近那条河很难察觉水下那一波又一波的水草。
当孤独袭来的时候,你是多么渴望酒,渴望谁来与你共饮。你会去打电话,找理由暗示你认为合适的人是否可以“晚来天欲雪,能饮几杯无”。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还是三个人,忽然来了四五个人,团团地坐在你的屋子里,这时候你也许已把爱人打发到了别处,或者你选中了她不在家的时候。这难得的一聚才会热闹放肆起来,你围上围裙跑到厨房里去,忙得团团转,葱、姜、韭、蒜,你亲自设计菜谱,你不愿苟且凑合,中年的口味已不是青年时期的不加选择,挥筷便上可比,清蒸石斑鱼、白煮荷兰豆、蚝油蒿苣、清汤羊肉,你力求寻常而又不同凡响,力求让朋友们吃得终生铭记难以忘怀,你十分地夸大了自己日见萎缩的酒量,而突然那么怀念小学的同学,想起小学时的一场球赛,你的一个刚从乡下来的同学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足球踢到自家的球门,你突然忍不住放下杯子大笑,说起这段往事,于是问起许多久违的同学,回忆的光芒一下子照亮了许多张小时候的脸,于是你多么渴望“同学会”。
一九九二年春节过后的第六天,外边飘着小雪,我那天晚上在床上借着床头橙黄的灯光阅读了什么?那么津津有味,那么一旦拿起就难以放下,我第一次感到四页一册的同学录那么富有魅力,时光真是最快的列车。
中年是一个焦躁的园艺师,他总是希望玫瑰在一夜间马上开放,他总是等不及玫瑰慢慢生长。到了中年,求田问舍的想法为什么有时会来得那么强烈?你冒着细雨去看一座古老的小四合院,你打着一把黑布伞,走进那个树木扶疏的小小的院子,这已不是精神意义上的求田问舍,定居的思想往往形成于中年。你不再浪漫地想象自己有朝一日会住到海滨或南方的某个有着许多朱栏小桥的城市里去。到了中年,你也许会拒绝那以往对你十分有魅力的小城的邀请,而固守你苍老陈旧充满了回忆的地盘。好马要吃四方草,从这一意义上讲,你是否过早地衰老?
你希望自己的住房不再那么拥挤。你怕寂寞,但又希望安静。你希望自己的居室更富有情调,你开始喜欢古式硬木家具,硬木太师椅上搭一件幽凉的鸭蛋青色绸衫,明式硬木的茶几上放一只豆青盘,里边是七八只红樱桃,只七八只,你希望房檐上垂下一只空洞无物的鸟笼。你希望不大的屋里挂了许多重丝绸的帷帐,一重又一重,有一个影子总在帷幕后边晃动,你希望有几只屏风,上边画着柔美的风中芦苇。一只雪白的大猫在屋里无声地走动,偶尔叫一声但春季绝不会疯狂地嚎春。你还希望什么?希望在屋子里有豆青的色调?或者高高的茶几上有一把打开的羽毛扇,扇坠下垂,闪烁着一种光彩内敛的游移的光斑?
你希望你的居室在四堵粉墙之间,大雪覆盖了院子里的芭蕉,可以看到门口放着的那双防滑的雪鞋,主人已经走到里边屋子里去了。从敞开的门口可以看到屋里矮矮的书几,书几上除了书卷还有那插在古陶瓶里的梅。
房舍肯定是中年的想象中的一部分。你希望自己住在想象中的院子里的第几间屋子里?是否在最高的可以看到梧桐后院的那间?伏在窗口还能看到雪里芭蕉。
这些你都常常在想着,但那真正的是个梦!你在夜里把自己积存有年的七八万块钱数来数去,始终定不下是买套房子还是去郊外买一处临湖的农家小院。你实实在在能实施的只是关怀自己的一日三餐。
你的胃口不再如青年时的狼吞虎咽,各个方面都不再做狼吞虎咽状。你以欣赏的眼光打量食物,又以精确的养生态度对待那早晨的一只鸭蛋、一杯白水、一个面包和半匙黄油或果酱。你拒绝油条和过于油腻的红烧肉盖浇面,这表现了你过分地自爱自己的中年。你对食物挑挑拣拣,多一点油不行,放味精也不行,粗制滥造的果茶和各种自吹自擂的饮料都被你排斥于门外。你对不少人说,要喝就喝果珍吧,如果在没有新鲜水果的日子里。有新鲜水果的日子里你总是把几只鸭梨、草莓、樱桃或桃子或一串鲜荔枝放在那只尺八的豆青大盘里。春天,那只盘子里放过颜色极美的小水萝卜,每一只粉嫩的水萝卜上都顶着一小撮儿多么可爱的小萝卜缨。夏秋之交,你在盘里放两枚朱红夺目的西瓜,你还喜欢石榴,开口大笑的石榴。
中午那一餐,晚上那一餐,你都拒绝你一向喜爱的四川回锅肉,又红又辣又香又烫,你像是和自己过不去,但忽然忍不住了,匆匆做出一盘来开怀大嚼不亦快哉。
中年是一个想节制但又节制不住的季节。
中年夸张自己的酒量有多少可笑的表演意味?你怎么能够想让人羡慕你的酒量——那夸张是多么可爱。当有人指出你是在夸张,你突然感到害羞,那羞怯又是多么可爱。到了老年,夸张也没有,害羞也不再会,一个人会害羞是件多么好的事。
到了中年,你突然会发现自己是多么厌恶自己的工作,多么厌恶城市,多么厌恶鹦鹉学舌般的教书生涯,多么厌恶“啪啪啪啪”在黑板上写字。你会在五六十名学生面前突然走神,把一堂课讲得一塌糊涂,或者把一堂课讲得毫无生气。总之,你厌恶了。工作对一切人来讲,有时候太像是一日三餐,得换换口味了,工作是什么?工作是看不见的枷锁,你多么向往自由自在。
终于有一天,你突然在学校东边的空地上悄悄开出一小片地来,你一锹一锹把那黑色的土翻开,拍松,你把泡得努出芽儿的豆种轻轻播到土里。忽然有一天,那豆苗长了出来。你又想到了食堂后边的那堆焦黄的竹竿。
你锄了一遍那片小得可怜的地,又锄了一遍,忽然明白了陶氏渊明如果真的荷了锄去锄七八亩地,那么,他也许再也没兴趣写那些田园诗了。你又想起了那本深蓝封皮的《瓦尔登湖》,亨利·戴维·梭罗是不是到了中年才动了去瓦尔登湖的念头?那么,陶渊明呢?他什么时候归的田园赋的菊花?你忽然跑回去,翻遍了书架,却找不到陶渊明的年谱,但你相信他一定是中年动的归隐念头。
人到中年为什么会向往田园生活?你突然觉得应该让自己来安排一下自己,你突然明白自己有一半时光已经过去了。后一半儿应该怎么度过,怎样才能属于自己。
中年是什么?是既有经验又有精力。既进入了十分有规律的生活又时时想打破这个规律。不是有人曾告诉过我们,中年是酒量下降,唱歌跑调,容易走神,容易感慨、感动、伤怀的年龄?
如果问中年的风景是什么?那么这幅写生极难画,它多么像五月末的芍药圃,芳菲将谢而未谢。一个人静静端坐在卧榻之上,闭着眼,端一杯清茶,仔细从自己想想,你就会觉得中年很难说,中年的风景说实话什么也不像,它只像中年的风景——从衣饰到发型,从饮食到休眠,从爱情到渴望。从工作到想象,从喝酒到郊游,从里到外,它只像它自己。
你端坐在卧榻之上做种种想象的时候,也许会突然觉得害怕,怎么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年呢?真的,中年很难言说,你为了弄明白中年,你突然又犯了傻,你去了图书馆,终于发现那里并没有“中年报”和“中年杂志”,许多人像你一样惶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