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张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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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三坊

怎么说呢?三坊以前离县城还算远,有二十多里地。过年的时候,县城里的货栈都要套上车去三坊,去三坊做什么?拉油,拉干粉,拉红糖。人们都知道三坊这名字就是从油坊、粉坊和糖坊来的。虽说三坊离县城二十多里,但比起别的地方,三坊离县城就要近得多,所以当年三坊的生意相当地火,套车从县城出发过一座大石桥到把货拉回来用不了一天时间,人和车都不用在外边过夜,这就省了许多时间和燃嚼。到了后来,三坊的名气越来越大,比如,三坊的麻糖,人们看朋友、走亲戚都要称那么两三斤,草纸一包,包上再压一张梅红纸,也真是好看,那好看是民间的好看。当年我在那里插队,回家没什么可拿,差不多每次都要带些三坊的麻糖回去给亲戚朋友。过小年,送灶神也要吃三坊的糖瓜,糖瓜的样子其实更像是大个儿的象棋棋子!这地方过端午节,吃粽子也离不开三坊的糖稀,这地方管饴糖叫糖稀,也许是叫糖饴,但发音却是“糖稀”。三坊的麻糖和饴糖好,好在是用甜菜头熬,这地方的甜菜好像也长得要比别的地方好,个儿特别大。甜菜的叶子黑绿黑绿的,可以用来做最好的干菜,所以有车去三坊拉货,往往还会带些干菜回来。这地方,吃素馅儿离不开这样的干菜叶子。三坊在全盛的时候据说一共有十八家糖坊,到我插队的时候还有两家,种甜菜的地有几百亩,甜菜的叶子很大很亮,是泼泼洒洒,特别地泼泼洒洒,泼泼洒洒其实就是旺。三坊煮甜菜熬糖的那股子味道离老远老远都能让人闻到,是甜滋滋的,好像是,日子因此也就远离了清苦,好像是,三坊那时候的日子过得就特别地兴头。你站在那里看糖坊的师傅们拉麻糖,浑身在使劲,胳膊、腰、大腿,都在同时使劲,是热气腾腾,是手脚不停,亦是一种好看的旺气!民间的那种实实在在的旺气。拉麻糖是需要力气的,上岁数的人做不了这活儿,做这活儿的大多是年轻人和中年人,既要有经验又要有力气,而且还要手脚干净!拉麻糖的木桩子上有个杈,一大团又热又软的糖团给拉麻糖的人一下子搭上去,手脚就不能再停下来。刚开始那糖团的颜色还是暗红一片,一拉两拉反复不断地拉,那糖团的颜色就慢慢慢慢变浅了、变灰了、变白了,变得像是要放出光来了!拉麻糖有点儿像是在那里拉面,拉细了,拉长了,快拉断了,再一下子用双手搭上去,再继续往细了往长了拉,到快要拉断的时候再搭上去然后再拉。麻糖拉得次数越多越出货,用他们的话说就是要把气拉进去。因为那糖团是热的,所以更需要拉麻糖的人手脚不停。糖五告诉我,看麻糖拉得好不好,从颜色都能看得出来,掰一块,看看麻糖的断口,像杭州丝绸一样又亮又细,这样的麻糖搁嘴里一咬就碎。三坊的麻糖就是这样,三坊的麻糖一掉地就碎,这样的麻糖能不好吃吗?糖五是谁,糖五是三坊拉麻糖的好手,他拉出来的一斤麻糖可以切八十九个角,别人呢,一斤也就切那么七十多个角,角跟角却是一般大。麻糖这东西好像正经的糖果厂都不见生产,生产它的只有像三坊这样的村子,是农民的手艺,而且麻糖这东西是季节性的,很少见人们一年四季在那里做,不像油坊和粉坊,四季不停。这种甜菜是要从春天做起,让它们的球茎从拇指大小长到鸡蛋大小,再从鸡蛋大小长到萝卜头那么大。种甜菜要不停地打叶子,把叶子一层一层地打掉,为的是让它们的球茎往大了长,再往大了长,越大越好。叶子打下来又会一把一把地被晾在那里,要是不晾呢,可以用水焯一焯,切碎了拌蒜泥吃,味道是十分独特。怎么个独特?又让人说不上来。那年,我在菜市场看到有人在卖甜菜的叶子,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三坊。

我问:“是三坊的吗?”

“什么?”这人说。

“三坊还有糖坊吗?”

“什么?”这人又说。

“三坊还做糖吗?”我又问。

“这不是吗?”这人又说。

这人好像是在和谁怄气,我想和他说我在三坊待过,但我只买了两大把甜菜叶子,我想应该回家把这两大把甜菜叶子晒巴晒巴,也许过年就用它来吃一回素菜馅儿饺子。

三坊现在早就不存在了,县城在不断扩大,不是三坊自己情愿走过来,而是县城把三坊一下子拉到了自己身边。那二十多里地的距离一下子没了,当然那些拉货的老车也没了,那些老人也没了。三坊现在叫三坊区,是个新区,人们在三坊的土地上种下了大量的水泥和钢筋,让高高低低的建筑在上边日以继夜地长出来。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它们,它们总是在破土而出,吓你一跳!这些个高高低低的建筑不停地长出来,长出来,长啊长啊,直长得遮天蔽日。现在去三坊不用套车,十五路公共汽车就直通三坊区,那个站牌上最后一站就是“三坊”。我每看到这个站牌,心里就想,那里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甜菜地,还有没有糖坊。住在这个城市的人好像都很懒,没事不会到处乱走,我和别人也一样,没什么事,去三坊干什么?

我们去开一个会,会议主办方把这次会议叫作“民俗之旅”。这样的会议,大家一般都会喜欢,可以弄到一些土特产。开这种会,会方总是要给人们发些纪念品,这纪念品往往就是土产。说是去开会,其实不过就是玩几天,民俗的东西过去都叫“玩意儿”,所以我很期待着这次去能看到一些玩意儿。三天的会议,想不到都安排在三坊。一路上我已经很兴奋了,我对一块儿去的人说我在那地方插过三年队,那地方的甜菜长得就像是一片海洋,我又对他们说到粉条子,说三坊那地方的粉条子才是粉条子,比如做猪肉炖粉条子,要在别处,还没等粉条子炖进味儿,粉条子就没了,什么都没了,是泥牛入海!但三坊的粉条子是雪白雪白的,下锅和猪肉一起炖,雪白的粉条子炖成通红通红,那味道就全进到粉条子里边了,而这时候的粉条子还能用筷子挑得起。只有三坊的粉条子才能这么经炖。我们在车上说,在车上笑,车不知道走了有多长时间,最后车猛地停了下来,司机说:“到了。”我说:“怎么会到了?田野呢?还有村子?”司机就笑了,说:“这就是三坊。”我说:“别开玩笑了,起码还得有一点点田野吧。我在三坊苦了三年还会不知道什么地方是三坊?”及至下了车,我才愣在了那里,东边,那个石头砌的高灌桥让我清醒过来,明白这里可真是三坊!这天晚上,是新区区主任请我们吃饭,这个主任可真能喝酒,一上来先是说不能喝,说是有糖尿病,到后来他自己疯起来,一杯一杯地向别人一浪更比一浪高地进攻。这么一来我也喝多了,回去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中间有小姐打过电话来,我对电话里的小姐说不行,我要睡觉,她又打,我又说不行,过一会儿又打过来,这一次我对电话里的小姐说我刚刚做完那事,没那个劲儿了,电话这才不再打。天快亮的时候,我又给布谷叫醒,那布谷鸟像是在很远的地方叫,又好像是在很近的地方。我知道,我还没有彻底醒过来,我让自己彻底醒过来的办法是,把窗子全部打开,让早晨的凉气从外边一下子进来,外边弥漫着雾气,远处的树成了两截儿,中间给雾遮去了,昨天晚上像是下过了雨,到处湿漉漉的。要是不看地上的那一堆给扫起来的落叶,光听那布谷叫,我还会以为是春天又重新来了一次,其实这时候已经是秋天了。我站在窗口往下看的时候就看到了那个老头,昨天我已经看到过这个老头,提了暖瓶到处去给人们送,这会儿他正在扫院。

我站在院子里,院子里的空气真好,我从招待所后边往南转了一圈儿,又从北边往南边再转一圈儿,我转的时候那只布谷鸟还在叫。我站在树下,那只布谷鸟的叫声又去了别处。后来我就站在了那老头儿的旁边,我问他这地方现在还有没有种甜菜的。他就用扫帚把子顿顿地,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老头儿说:“这地方原来就是一大片甜菜地。”我说:“不可能吧?我在这地方待过三年,这地方是甜菜地?”老头儿打量起我来,说:“你在三坊待过?”我说:“待过三年。”老头儿说:“你说的是以前的事,现在三坊什么都没有了。”我说:“你是不是三坊的人?”老头儿说他当然是三坊的人。我问他认识不认识糖五。老头儿的脸一下子亮了,说:“你看我是谁?”他这么一说,我就马上意识到他就是糖五,我说:“不可能吧?你是糖五?你不会这么老。”老头儿说:“谁说我是糖五?我给你讲讲糖五的事吧。”

糖五不怎么爱说话。人们跟糖五说话,说好几句他也许才会回答一句。糖五其实没当过什么厨子,只不过后来他比别人胖一些,谁都知道胖一般都是吃出来的。糖五特别能吃,一见到吃的他就会把别的事暂时全部忘掉,他的个头也好像要比别人大得多,又宽又高,好像是,他那样子就顶适合站在那里拉麻糖。实际上,工地上的人们都知道是老邵叫他去的,老邵和糖五女人是一个村儿的,要是没这层关系,人人都明白老邵不会去叫他做厨子。做厨子不赖,一个月说好了五百块钱,但这每月的五百块钱要到年底才能发给糖五。工地食堂的饭比较好做,一是没肉,二是没其他什么菜,就是个白菜,还有山药,还有豆腐和粉条子,豆腐和粉条子不是天天都可以吃到,一个星期也只能吃到一两次,所以说等于是改善生活。工地的饭菜一般,但糖五的工作却不见轻闲,早上是早上的饭,稀饭馒头大咸菜;中午是中午的饭,烩菜和馒头,中午一般没有稀饭,到了晚上还是烩菜和馒头,也许还会有一大盘子咸菜。因为饭菜总是没什么变化,糖五的工作也就相当单调,不但他自己觉得单调,就是别人看了也觉得单调。他几乎是天天在那里切菜,一块菜板子,一个大盆子,大白菜放在菜板子上,“嚓嚓嚓嚓”,一切就是一盆子,然后是山药蛋,皮都不削,也一切就是一盆子。和面是那么个大铝盆子,昨晚起好的,面都鼓了起来,气鼓鼓地顶起老高,好像在那里跟谁生气。看糖五和面很好玩,因为用下力气去,撒在面团上的面粉有时候会一下子扑糖五满脸。糖五每天的工作就是烩菜蒸馒头、蒸馒头烩菜,吃米饭的时候很少,主要是麻烦,乡下习惯是吃捞饭,先煮,再捞,再蒸,这么一来,干的、稀的两样就都有了。工地很少吃米饭,几乎是不吃,就像工地上从不吃肉一样。工地上从来都不吃肉,糖五都见不到肉。偏偏糖五又最爱吃肉,如果见到肉,他就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口水,口水是滔滔而来,他还爱喝那么几口。只有在喝酒的时候,糖五才会话变得多一点儿,眼睛也会活泛起来,才像个年轻人,要是没酒,糖五就像是一下子老了许多。酒呀肉哇是糖五最喜欢的东西,不过呢,这两种东西谁又不喜欢?在这个世界上,可能没人太讨厌酒和肉,更多的时候,是人们想吃它却偏偏就是吃不到也喝不到。老邵对工地上的人说这他妈就不赖了,天天有白面馒头吃,天天菜里还有数也数不清的猪油花,动不动还会改善一下子,老邵说的改善就是过不了几天吃那么一回豆腐和粉条子。有人说:“这叫改善吗?”“这不叫改善又叫什么?这就是改善。”老邵说,“我×你们的妈!不比你们以前种甜菜好?不比你们以前天天站在那儿拉麻糖好?”

糖五的话不多,那么大的块头,那么胖的腰,那么圆的膀子,却整天闷头闷脑的,最近更是闷头闷脑的。别人不知道糖五为什么闷头闷脑,可糖五自己知道自己为什么闷头闷脑。糖五的闷头闷脑全是因为那个老邵。那个老邵总是去他家,好几次了,糖五突然在锅里蒸着馒头的空儿就想起回家,工地就在他们村子东,回家也就是五六分钟的事,好几次了,他总是碰见老邵在他家。老邵在他家做什么呢?好像是也不做什么,但只要是老邵一在,糖五家的院门就会从里边给闩起来,敲一会儿,门当然是能敲开的。

门敲开了,老邵在炕上端端靠墙坐着,笑着。

“锅里没事吧?”老邵笑着对糖五说。

“锅里没事吧?”糖五的媳妇也马上会跟着说一句。

“锅里能有什么事!”糖五气鼓鼓地说。

糖五住了两间房,房子是他租的,糖五办事的时候老邵还来送亲,说是舅舅,后来又说是表哥,这让糖五多少有那么点儿犯糊涂,他问自己媳妇到底是舅还是哥。自己媳妇这么那么一说他就更糊涂,他媳妇说从她妈这边排辈分是怎么回事,从她父亲那边排辈分又是怎么回事,这么个排,那么个排,最终糖五还是给排糊涂了,发傻了。糖五现在不问了,糖五现在好像是知道怎么回事了,但又好像不知道。关于这一点,村子里的人们好像比他明确,都知道工地老邵有时候可以是糖五媳妇的舅舅,有时候可以是他媳妇的表哥,看情况定。

“老邵干啥来了?”糖五问自己媳妇。

“他来拔个火罐儿。”糖五媳妇说老邵来拔火罐儿。

糖五说:“他为啥来咱家拔?”

“你看你这个人。”糖五的媳妇说,“工地上怎么拔?光个大膀子?”

糖五十分不高兴,说:“在家就不怕光个大膀子?怎么还把大门关上?”

糖五的媳妇就更不高兴了,说:“他拔火罐儿不得脱衣服,进来个人怎么办?”

“往哪儿拔?”糖五说。

“上,往上!”糖五的媳妇什么话都敢说,她这么一说,糖五就不敢再说什么了,看看糖五那个样儿。糖五的媳妇倒笑得弯了腰。糖五的媳妇不但嘴上能说,还有主意,弄得糖五总是生闷气。

有时候糖五气急了,会吼吼地来这么一句:“刀呢——”

邻居们都听到了,糖五在家里大声吼:“刀呢——”

糖五的声音更高了:“刀呢——”

糖五的媳妇看着糖五,捂了一下嘴,忽然笑了,说:“还刀呢。你见过刀没?”

“刀——”糖五的嗓子里又蹦出一个字。

“我看你就没见过个刀。”糖五媳妇说。

“总有一天刀那个刀!”糖五说。

“那不是,刀在灶上呢,去!”糖五媳妇说。

糖五媳妇一说“去”,糖五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糖五说:“去给我炒个菜,我要喝酒!”

“都快半夜了。”糖五的媳妇说,“要喝你自己炒去!”

“半夜怎么了?”糖五说。

“你爱怎么就怎么,我睡觉了。”糖五女人上了床,铺了被子,脱了衣服。

怎么说呢?糖五只好也跟上,上床脱衣服。糖五睡了一会儿,睡不着,越想越气,觉得自己不能说话不算话!他又穿起了衣服,又下了地,重新生了火,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糖五给自己炒了个菜,铲子把锅弄得“哗啦哗啦”响,这已经是半夜,糖五炒菜的声音传得很远。糖五是故意的,这么晚炒菜,也就是个炒山药片儿,酱油放多了,黑乎乎的,然后自己跟自己喝起酒来。他觉得这关系到他这个男子汉的尊严。

“妈的,刀!”喝着喝着,糖五忽然又憋闷出这么一句。

“刀——”喝着喝着,糖五又大声说。

他女人说:“刀就在灶台上!”

有几次,都是白天,院门插着,糖五敲门,自己女人不在,开门的倒是老邵。糖五脸红红的,问:“我媳妇呢?”老邵说:“我睡着了。谁知道你媳妇在什么地方?刚才还在呢!你怎么又回来了?食堂里有没有人?如果让谁抓把耗子药放锅里,我看你怎么办。”老邵这么一说糖五就怕了,生气归生气,他又飞也似的往回赶。其实他心里有数,馒头蒸多长时间干不了锅,稀粥煮多长时间就可以歇火。糖五现在真是有心病了,揉馒头的时候气鼓鼓的,一边揉一边想心事,总觉得自己要干一件事,而且一定会成功,但他又怕自己成功。馒头揉好上了笼,人就马上往村子里走,手上,额头上都是白面。村里人说:“还是糖五好,有忙有闲的,头顶上白面就出来了,就不怕笼里的馒头长腿跑了?”糖五说:“馒头还会长腿?你让它给我长条腿!”村里有人说:“这是这几年了,那几年馒头个个都有数不清的腿,你看不住它,它就跑了,保准一个也不会剩!”“谁想吃谁吃去,反正馒头就是让人吃的!”糖五气鼓鼓地说。村里人说:“看你急忙忙的,你回家干什么?你是不是想干一下你媳妇的×,时间也不够哇!脱衣服也得脱一阵。干完了,穿衣服又得一阵,到时候你那边的锅也要干了。”人们跟糖五嘻嘻哈哈。人们虽然嘻嘻哈哈,但糖五觉着自己不能再这么嘻嘻哈哈下去,他觉得自己应该把老邵抓住。一定要瞅准了老邵和自己媳妇在一起的时候把老邵抓住。糖五想好了,再回去的时候就不敲门,从墙头上悄悄跳进去,然后再想办法一下子进到屋里把老邵和自己媳妇抓个正着。抓住又能怎样呢?糖五又没主意了。

“刀——”有时候在那里躺着,糖五会猛不丁地憋闷出这么一句。

“一口一个刀,你到底想干啥?”糖五女人说。

“啥也没有拉麻糖好!”糖五长叹了口气,说,“我就是想拉麻糖!”他坐起来,说:“你远近问问,说起麻糖就没人不知道三坊我糖五。”

我对老头儿说:“你说说糖五现在的事。”其实我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有些不耐烦听他再往下说了,再往下说也没什么新鲜事,不过是糖五也许杀了人,杀了那个有时是他媳妇舅舅有时是他媳妇表哥的老邵,或者,也许糖五会把自己媳妇给杀了,但这种事一般不会发生。我说:“糖五现在做什么呢?”那老头儿说:“你们开会,还能不出去参观?糖五现在拉麻糖呢。”我说:“在什么地方?”老头儿说:“那边,就在这条街上。”老头儿又往那边指指,说,“就这条路,走到头往右边拐一点儿就是,他天天在那地方拉麻糖。”我说:“三坊的麻糖最好。”老头儿的眼睛就一下子亮了起来,说:“那是!你还忘了说两样,还有粉条呢,还有红糖呢。”不过老头儿马上又说,“现在可差得太多了,要在以前,拉货的车一停一大片。”我说:“这我知道,我经见过,我在这地方插了三年队!这时候那只鸟又在叫了,我说树上这只鸟叫了我一夜。”老头儿往树上望了一下,说:“布谷吧?现在布谷鸟都是乱叫,以前是春天叫,现在秋天冬天都叫,也不知是怎么了。”我仰起脸想看看那只布谷,我转着树找它,听它飞起,又落下,落下,又飞起。直到吃早饭的时候我也没看到它。

三坊的早餐说不上好,但有特点,居然有酸饭。服务员一端上来我就坐不住了,一盆蒸好的小米子饭,一盆小米酸汤,还有一盘老咸菜丝儿。我吃得很香,别人看了也学着吃,把小米饭先盛在碗里,然后再浇酸汤,然后再放些老咸菜在里边,马上就有人说:“这有什么好吃?简直是难吃!太酸太酸!”连着喊服务员拿糖。我说:“放糖还算是什么酸饭,酸饭就要吃那个酸劲儿。”我对他们说:“到了三坊要吃糖就吃三坊的麻糖,走遍天下,三坊的麻糖最好。”我对他们说:“怎么拉麻糖?这么拉,再这么拉,要把空气都拉进去。”他们说:“空气这东西怎么能拉进去?”我说:“看麻糖的颜色,颜色越白,里边拉进去的空气就越多。”“那还不吃一肚子空气?”他们说。我说:“参观的时候买一些回去吃吃,你们就知道了。”我告诉他们,“当年我每次回家都要带好多三坊的麻糖,这一回来了也要多买一些回去送当年的朋友,尤其是当年一块儿在三坊插队的那些插友。”我忽然想起刘心平来了,在三坊插队的插友他最惨,已经半瘫了。我想好了,一定给刘心平带些三坊的麻糖。

参观三坊是下午的事,但我突然没了一点点兴趣再去买糖五的麻糖,我看见他了,人更胖了,赤着两个大膀子,正在那里出力地拉麻糖给参观的人看。他那个麻糖铺子像是有两三间房大,拉麻糖的桩子就立在门前,旁边还有案子,案子上堆了一堆切好的麻糖,有人正在那里装包。我没过去,因为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招牌,招牌上写着:邵记老三坊麻糖。我心里忽然很不是味儿,我知道这个姓邵的是谁,这不难想象,但我就是不知道糖五现在应该叫他舅还是叫他表哥。

我到路边去看树,看看树上有没有鸟窝。

和我一起去开会的人在那边喊了一声我,要我过去吃麻糖。我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但我没有过去。有树叶从树上打着旋儿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