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张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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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比邻

怎么说呢?我去乡下过年,并不是想在那地方写什么东西,只是想住几天,感受一下乡下过年的气氛,还想听听鸡叫和鸟叫,还有,再看看羊,看看牛,看看水井,还有草垛。我自己也无法确定我想做什么,心思原是散漫的。但村子对我总是有无限的魅力——或者就什么也不看,只看看那一张张陌生的脸,男人的,女人的,大人的,小孩儿的。或者是,再看看老房子,我每到一个地方都想看看老房子,老房子特别能让人联想,那破烂的、东倒西歪的老房子,曾经住过一代一代的人,现在虽然没人住了,在那里静静地歪斜着,但以前谁知道它有过多少热闹,想想都让人心里惆怅。不但是在乡村,在大上海,我也喜欢住到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房子里。那一年,我和朋友金宇澄地下党似的住在一个要从下边钻上去的阁楼里,人从窄窄的楼梯上去,从一个一米见方的入口上去,上边就是一个小小的阁楼间,如果把那个方方的小口子盖住,任是谁都无法上来,这样的房子给我以喜悦,那喜悦多少有些另类。在乡村,我除了喜欢看老房子,还喜欢看那静静的老戏台,当然是村子里的老戏台,总是静静的,没一点点声音,音乐和笙歌都是想象中的事,而现实中的戏台上总是堆满了杂乱的柴草和秫秸,演出者就是那些鸡,公鸡和母鸡,一律翎羽辉煌!母鸡们总是在那里认真地寻觅什么,踱着细碎而娇气的小步子;公鸡们总是精神抖擞、器宇轩昂,而且还精力充沛!它们怎么会那样精力充沛?“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叫着,一只腿向后蹬,同时一个翅膀也朝后伸,以这种姿态转着圈子,不停地绕着母鸡表演。我看着那些鸡,忽然忍不住笑了,那一次李三问:“你笑什么?”我说:“下辈子转个公鸡也不错,起码是妻妾成群!”李三现在早就不在村子里了,他在外边买了房子,老婆孩子都去了那边,地也不种了,像许多村子里的人一样,他们现在都是买粮食吃。李三的变化很大,但那个我曾经去过多次的村子变化更大,这么说吧,它简直就不像是一个村子了,是特别的新,再加上特别的旧。但我还是想在这地方过一个年,计划从腊月二十九住到正月初五,我是这么想,腊月二十九到大年三十是村里最忙的时候,我就是要在最忙的时候感受一下乡村的年事。村长李卫东给我找了一处老房子,他说:“现在住老房子的人家很少了,给你找来找去还是李成贵的那几间空房子好。”村长李卫东说:“你既然不想在我的家里住,那么吃饭的时候你一定要过来。”我说:“我带着电脑,李成贵的屋里有没有电?”李卫东说:“那还能没有电,如果没电让电工马上给你拉根线。”李卫东说李成贵旁边那院子现在还住着人:“他妈还住着。”我说:“我吃饭也不过去,我想一个人好好待待,人一多我的许多想法就乱了。”我要李卫东到吃饭的时候把饭给我送过来。李卫东说:“行!”没过一会儿,李卫东就让他小子飞宇送来一些花生、黑枣还有柿饼子,屋子里的炕烧得很热,还生着炉子。我忽然想吃两个烤山药,我问李卫东的小子有没有山药。他又跑着去取了,不一会儿笑嘻嘻送来了小半盆子,个儿都很大,还是紫皮的。

乡下的房子,正屋呢,格局总是三间,正中一间是堂屋,东边那间是东房,西边那间是西房。院子里照例东边还有房子,西边呢也有,放柴草,放粮食,放农具,放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南边的房子一般用来圈牲口,牛,驴,羊,要是猪,就会再扩出个猪栏。紧靠着南房是茅房,茅房有时候就是猪的餐厅。李成贵的这个院子比较大,我住的这边是他院子的东边又接出来的,土院墙上还有一个门,但现在这个门让沙棘给封住了。我踩着院里靠着西墙的一个小土灶台朝旁边院子望,旁边的院子里已经有了节日的气象。当院的灰堆上用砖头压了一张二指宽的红纸条,上边肯定写着“五谷丰登”或“旺气冲天”之类的字。旁边的房子和这边的房子一样都已破败了,但旁边院子的上房西房和南房的门上都贴了红红的窄窄的小对联。院子里的那个灰堆上还露出一个圆圆的瓮盖子,我想那灰堆里肯定是煨着什么好吃的东西。我朝旁边的院子看的时候,李成贵的母亲这时候从北屋出来了,一股子热气马上跟着从屋里腾了出来。天太冷了,李成贵的母亲把两只手放在衣襟下哆哆嗦嗦去了南房,取了什么,红红的,是几根胡萝卜,又急匆匆地回了北屋。天太冷了,开门关门都是白腾腾的热气。

在乡下,过年是最最重要的一件事,首先是要吃糕,先要把糕面磨好,上好的糕面要用碾子推,一个人是推不动碾子的,要两个人推,一边推还要一边扫,其实青年男女搞对象最好去推一下碾子,一边推一边说悄悄话,也许连别的事都能捎带着办了。过年除了吃糕,还要吃饺子,也要把各种的馅儿先弄好,胡萝卜,用擦床子擦了,再剁剁,然后一团子一团子冻在外边,那一团子一团子胡萝卜就放在席箔上。圆白菜,也要切好剁好用水汆了,一团一团冻在外边。胡萝卜用来配羊肉,圆白菜则用来配猪肉,还有一种干菜,是苤蓝的干菜叶子,早在夏天的时候就晒好了,这会儿也泡了剁碎,用开水汆了,再团成团子冻好。这种干菜叶子是要配鸡蛋和豆腐干吃的。然后是压粉条子,这地方把做粉条子说成是压粉条子,把粉床架在灶上,锅开着,热气腾腾,这时候也许就需要一个人站到灶上去,或者是一屁股坐到床上,另一个人在盆子里弄剂子,把和好的山药粉子弄成一根一根又粗又长的剂子,一边开玩笑一边往粉床子的窟窿眼儿里塞,另一个人使劲压,粉条子就得了。粉条子照例也要放在外边去冻,一团一团冻成个硬团儿,一是好放,二是粉条子冻去一部分水分吃起来更好。再就是,做小米子汆饭,先把小米子饭做好,是捞饭,要煮得不太软,捞出来,好大一盆小米子饭都攥成团子放在外边冻了,黄黄的一团一团。做小米子汆饭还得放各种的菜,比如黄花菜,要事先发好也冻在那里;比如苤蓝叶,也要发好、切碎,一团一团冻在那里;比如油炸豆腐也要切丝,也要一团一团冻在那里。还有绿豆芽,也要事先用水汆了,一团一团冻在那里。这许多的菜其实现吃现做也不费事,但就是要一样一样在过年前都做好。这地方讲究,一过年就什么也不做了,什么都要吃现成的,吃的时候把准备好的东西一下锅就可以,小米子汆饭真的很好吃,到时候还要炝一些胡麻油在里边,这就是过年。小米子汆饭的菜料也可以用来吃素饺子。这地方讲究大年初一要吃一天素。素饺子就要吃个素淡。这村子里还出好醋,好醋要经过冬天的冰冻,冻一回,把冰去一回;再冻一回,再把冰弄出来,醋就越来越醇。

我想出去走走,到处走走。从矿区回来我直接就到了村子里,我的头发已经很长了,我还没来得及收拾自己,我想理个发,再洗个澡。进村的时候我就看到村西边有个新修的澡堂,看样子很大,我问李卫东:“澡堂怎么样?干净不干净?”李卫东说连药厂那边的人都过来洗,然后又笑嘻嘻地小声对我说:“那还不干净,肯定没小姐!”想不到澡堂里的人很多,都赤裸着,在热气里又是搓又是洗,都热气腾腾的像是刚出笼!人们习惯在年三十之前好好把自己洗一洗,然后再理个发。除了本村的,果然离村子不远的药厂那边的人也过来洗,这些人都穿着中外合资药厂的工作服。因为人多,我就不想洗了,想先理一下发再说。但想不到理发那边人更多,我坐了一会儿,几个村子里的女人在那里“叽叽喳喳”商量怎么烫、怎么染、染点儿什么颜色在头上,今年又最时兴什么颜色。我坐着理发的时候,从外边又兴冲冲进来三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其中一个像是新郎,瘦瘦的,但很精神,穿着挺阔的西服,里边打着一条鲜红的领带。跟这个新郎一起进来的是他的同学,新郎说要把头发定一下型,另外几个也要把头发收拾一下。他们说话,我在旁边听,明白那几个同学是新郎的同学,他们从远处赶来参加新郎的婚礼,好像是昨天晚上就到了,还打了一夜的扑克。新郎是本村的,听他们说话,他们好像是一起在外边学过什么,又好像不是什么学校,而是培训班什么的。

我从理发馆出来,头猛地一冷,头发毕竟是理短了,我想起那句话:有钱没钱,剃头过年。我觉得我是不是应该找个人说说话?我往李卫东那边走,走到半道,又“咯吱咯吱”折了回来。

天快黑的时候,我听到了隔壁的动静,李成贵的母亲在和什么人说话。农村的房子,因为房盖儿都是通着的,她说什么我都能听得很清楚。“又一年了,你看看你,什么样子,脸脏成个什么样子,好赖给你洗一洗,你还不乐意,动,动,你还动,别动好不好,看看这地方,脏成个啥?”我听到了水声和拧手巾的声音,水盆里“哗啦哗啦”的声音。然后门开了,李成贵的母亲把水泼了出去。我躺在热乎乎的炕上,有点儿迷糊,热炕就是让人想迷糊,但我的耳朵却听着周围的一切声音,我想知道村子里的年是怎么过的,远远近近都有些什么动静,有人在远处“噼噼啪啪”放了一挂鞭炮。还有汽车开过来的声音,还有一种声音:“刮它、刮它、刮它、刮它。”我弄不明白这是什么声音,直到这声音响了好长时间,我才忽然明白是旁边屋里在拉风箱。现在使用木制风箱的人家已经很少了,想不到李成贵的母亲还在使用风箱。说实话我比较喜欢风箱,觉得它还具有某种情调,我小时候就总是给母亲拉风箱,而且总是盼望着有只老鼠能够钻到风箱里,看它怎么出来。我拉风箱,母亲弯着腰在炒菜,母亲往锅里烹了点儿白酒,又烹了点儿醋,家里顿时芬芳四逸。母亲那会儿还留着两条大辫子,母亲说:“拉快点儿,拉快点儿,别总是看书。”我就拉快点儿。有时候我会把风箱拉得飞快,母亲又说:“不想拉就出去,饼子都要糊了!”李成贵的母亲拉完了风箱,也可能是另外一个人在拉,这时停了,李成贵的母亲说:“这是接年饭,稀稀稠稠的挺好吃,那几年想吃这还办不到呢!山药挺好,胡萝卜也挺好,明天晚上有饺子吃。”李成贵的母亲把锅里的饭舀在了盆子里,可以听见勺子刮锅的声音,刮干净了,还把勺子在盆子上连连磕了几下,就这几下,你就会觉得这真是个过日子的女人。我想她做的饭一定很香,要不隔壁的吃饭声怎么会这么大,“呼噜,呼噜,呼噜,呼噜”。隔壁吃了一阵子,李成贵的母亲又在说话了,她说:“把嘴擦擦,越老越难看了,看看你这个吃相。还剩一点儿就不吃了?吃了它,这么香的东西你还剩下它干什么?吃了它。”李成贵的母亲是和谁说话,她在侍候谁?是她母亲还是另外一个什么样的老人?这老人喘得可真够厉害。李成贵的母亲又说话了:“你看看,你要是在别人家早就到那地方去了,你还不知足!还总这么躺着,起来起来,别总躺着。”

这时候,我听见有人从院子外边走了进来,玻璃上都是水气,根本就看不到是谁。我想应该是李卫东,果然是李卫东。

李卫东说他怎么都觉着把我一个人放在这儿有些不对劲,所以来了。

“怎么不对劲?”我说,“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李卫东就笑了起来,说他女人刚才说了:“把王老师放在一边,吃饭都不请家里来。”

“我自己愿意。”我说,“这样我自在,我喜欢自在。”

“要不住我家吧。”李卫东说,“你想说话我就陪你说说话,你不想说话就把门关上。”

我说:“不,我希望屋里就我一个人,我就可以认真想想,或者写点儿什么。”

“也是。”李卫东说,“我要是总想说话怎么办?我喝了酒就特别能说话。”

“年三十村里都有些什么好看的?”我说。

“吃。”李卫东说。

“我还不知道个吃。”

“喝。”李卫东笑着说。

“我还不知道个喝。”

“熬夜。”

“还接不接财神?”

“当然接。”李卫东说还要接喜神。

我问今年喜神在什么方位?

“月份牌上都有。”李卫东说以前不许做的现在都允许做了,月份牌挺好看,李卫东说他没事就喜欢翻着看月份牌,越看越有意思,能知道许多的事。

“还踩不踩秫秸?”

李卫东不知道踩秫秸的事,说这地方没这个风俗。

“那么也不挂门松?”我说东北可有这个风俗。

李卫东也不知道什么叫门松,直摇头。

我告诉他把折来的松树枝挂在门头上就是“门松”。

“什么意思?”李卫东说。

我想了想,也说不出是什么意思,但我告诉他用松枝铺在笼屉里蒸包子很好吃,一股子清香味儿。因为是腊月二十九的晚上,我不愿让李卫东在我这里多待,再说我也想静静地给朋友在电脑上发个帖子。

李卫东临走时说小心炉子里的煤火:“别蒙得太死,小心煤气。”

李卫东一走,我就开始给陈应松发帖子,我想,陈应松这时候在武汉做什么呢?武汉的蜡梅开了吗?我还想起武汉的方方,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是不是在厨房里做过年吃的东西?我觉得她是一个很会做家务的女人。我为什么想到武汉,因为我的姑娘在武汉读书。

我在笔记本上敲敲打打的时候,旁边的屋里李成贵的母亲又在说话了。

“人家都不回来了,都在城里过年,要不我也去城里了。”李成贵的母亲说,“就是因为你这个老东西,因为你我才不去城里,要不是你我早就去城里过了,成贵要等到初一才会回来,成花是初二,初一初二,他们也不知道在家里住不住。炕也不知道该不该烧。”李成贵的母亲说,说成花这闺女一点儿都没孝心,就五月回来过一次,一年回来看她妈一次!“城里开理发馆可忙呢,今天、明天听说一晚上都不关门,一晚上都有人理发、洗澡,要过年了,我给你也铰铰,你看这地方,看看,看看,别动,这地方把眼睛都遮住了,要是成花回来就让她给你铰,可成花就是不回来。”

李成贵的母亲一说话我就写不到心上了,我靠在被子上听她说话,她又不说了。

忽然,我听到了一声牛哞,很低沉的一声。现在乡下养牛的人家很少了,因为这个村子几乎是城市的一部分了。这是谁家的牛呢?好像就在旁边。乡村的夜晚其实并不那么安静,比如鸡叫,晚上的鸡其实一直都在叫,隔不一会儿就会“喈喈喈喈、喈喈喈喈”叫几声。现在是腊月,听不到夜鸟叫,要是春天和夏天,整晚上还会有鸟叫,晚上的鸟叫都是一只或两只,没有成群结队地就乱叫起来的事。而那一只或两只夜鸟的叫声会特别打动人,让人睡不着,让人莫名地伤感。

这时,李成贵的母亲又在她屋里开始说话,这回是骂,好像是她侍候的那个人拉在地上了。所以李成贵的母亲很生气,说:“你还不如死了好,你看看你怎么就拉地上了!你什么东西!你再这样你就住到院里,冻死你个老东西!要是在别人家,早就让你去那地方了!你就会折磨我,你拉,你拉,你吃了就拉,也不看看地方!也不怕人笑话,要是成贵和成花回来你也这么拉,看看不把你赶到院子里,冻死你!”我听见门响,李成贵母亲出到了院子里,什么东西“哗”地一响,李成贵的母亲又从外边进到了屋里,接着的一声响,我知道她是把一把锹从外边拿了进来,肯定是在收拾地上的屎。另外那个人是一声不吭。

“你都多大了,你知道不知道,你还到处拉?你呀你,你死了吧!”李成贵的母亲又说话了,但她的口气又马上软了,“唉,谁叫你老了呢?谁叫我舍不得你呢?谁叫你受了一辈子罪呢?我舍不得让你去那地方就是给自己找罪受。”

我不知道李成贵的母亲是在和谁说话,可那个人怎么不说话呢?可能是个哑巴。这个哑巴是谁?我当然不可能知道,但我想知道这个哑巴是男是女,上没上过学。我知道这一带根本就没有聋哑学校,市里倒是有一家,在靠近宋庄的那一带,那地方原来还真有个村子,还真叫宋庄,但现在那个村子早就不见了,原来的聋哑学校那里已成市里最大的一家饭店。

李成贵的母亲又说话了,她说:“我再给你擦擦吧,你看你脏不脏,拉满屁股都是,你知道不知道明天就要过年了。”李成贵的母亲的话音里这时充满了温情,她说,“要是像以前那样多好,多干净,多能干,你看看你现在,明年你又老一岁了,明年你再老一岁你咋办?你站不起来你咋办?你越不站就越站不起来。”

李成贵的母亲说着,不停地说着,叨叨着,我在她的叨叨声中睡去,热炕特别容易让人昏昏然睡去。迷迷糊糊地,我听到了一声低沉的牛叫,还听到了谁在外边走,把地上的积雪踩得“咯吱咯吱”响。

半夜,我又听到了李成贵的母亲说话,她对那个人说:“你冷不冷?”

过了一会儿,李成贵的母亲又说:“不知道成贵和成花还回不回来。”

我是闻到炝花椒和葱花油的香味儿才醒过来的,天亮了。

屋子里,一到早晨就冷了,我下地把炉子捅开,又加了点儿煤。

各种的食用油里边,胡麻油是最最特殊的一种,南方人所说的麻油是芝麻油,晋北这一带一直远到内蒙古,所说的麻油就是这种胡麻油。胡麻籽儿颗粒很小,大小像跳蚤,油亮亮的,榨胡麻油之前要炒,炒胡麻味道很香,胡麻炒过才能榨,生榨的不香,榨就是压,初榨一回之后的油糁拿回来拌豆腐那个香,或者是放点儿盐在里边蘸糕吃,蘸馒头也行,真是香。晋北一带都喜欢吃胡麻油,不习惯的人闻着它有股子怪味,喜欢它的人炒菜、拌凉菜根本就离不开它。我闻到了炸葱花和花椒油的味道,我是让这味道给香醒的,胡麻油里边肯定是炸了些花椒和葱花,这味道可真是香。我想李成贵的母亲可能是要拌馅子了,而且肯定是素馅子,但大年三十,一般是不吃素馅儿的。这时候,李成贵的母亲又在旁边屋里说话了,她说:“你闻闻香不香。你闻闻香不香。”她又说,“他们不回来,我就给你包,包四十个素的,胡萝卜、豆腐,还有粉条子,你就好好吃吧。”她又说,“你站起来闻闻,你给我站起来闻闻,你站起来。”

李成贵的母亲不知为什么忽然又生气了,她说:“要是在别人家,早就让你去那地方了!你还不听话。”

什么地方呢?我一边擦脸一边想,是不是福利院?问题是我不知道旁边和李成贵母亲住在一起的那个人的情况。我洗了脸,把头发也顺便擦了擦,然后泡了包方便面,自从我和宁夏作家李进祥在一起住过几天,一旦非要吃方便面的话我就坚持吃清真方便面,味道其实差不多,但我就是觉得清真方便面干净。吃完这顿早饭,我把两个山药蛋埋在了炉子下边的热灰里,我想出去走走,看看人们都在年三十的白天忙些什么。我对这些最感兴趣。我知道年三十这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家家户户都要争抢着把红红的对联贴出去。看对联也是件好玩儿的事,看看上边都写着些什么。我从我住的这边往南走,“咯吱咯吱”踩着雪,一边走一边看,走过村中间那口井再往南就是一片楼房,村子里的楼房都是二层,前边一个院子后边再一个院子,房顶都是平的。人们现在很少种庄稼了,都买粮食吃,要是种庄稼,到了秋天打场就在楼房顶上。因为不是秋天,当然看不到打场的场面,但还是能够看到有些人家的楼顶上堆着秫秸。还有鸽子,村子里就是鸽子多,当然还有鸡,鸡就站在房顶把屎直接拉下来,把墙拉得白花花的。越往南走,南边的二层楼就越多,楼顶上还有“锅底”,在城里,谁家房顶上安“锅底”谁家就要受罚款。可村子里没这事,村子里的人可以看到许多外国台,但也只是看看画面,至于那些外国人在说什么,谁也不知道。年三十的白天其实很冷清,人们都在家里忙,放鞭炮也得等到夜里吃过年饭,没听过谁在年三十白天一起来就放起鞭炮的。人们贴完对联就要开始忙晚上的饭,这道菜,那道菜,该蒸的蒸,该煮的煮,该煎的煎,该炸的炸。还有花馍,还有枣糕,糕上要点满鲜艳的红点儿,饺子到了天快黑才包,还要洗几个小硬币,把它包在饺子里看谁能一口吃到。这一顿饭一直要做到晚上。我从村南又转向了村东,然后再从村东那片树林子边上往回走,一直走到村北那片高地上,高地往北就更高,在最高的地方就是那一带土城墙。古时候,匈奴人就是从那边骑着马打到中原来。我往那边看看,那边的高地上都是白花花的积雪,白花花的很是冷清,冬天的乡野是冷清的,树都是枯枝,田地都是一派赭黄,地里还有秫秸,都给北风刮得朝一边倒。那边的土城墙下原来有个很大的牛圈,现在没有了,空空荡荡。那些牛呢,现在村子里人们都不养牛了,牛都给送到宰牛的地方去了。别说牛,骡子、马和驴现在都很少见了,这地方再过几年会变成城市的一部分,这让人多多少少有些伤感。

我看看表,忽然想去李卫东家看看他这时候正在做什么。

狗叫了一阵,李卫东的媳妇开了门,脸红扑扑的。

“打了一黑夜麻将,睡觉呢。”

我说:“那我就不进去了。”

李卫东的媳妇笑着说:“晚上过来吃饭吧,我们不讲究。”

“不了。”我说,“我只想自己一个人待着看看书,每年都这么过来了。”

“要不就叫飞宇把饭菜给王老师送过去?”李卫东的媳妇说。

我说不用,我告诉她我带了些吃的,比如罐头什么的,还有豆豉凤尾鱼,还有牛肉什么的,“其实比你们都丰富,来之前我就想好了,也准备好了。”我还有酒。

李卫东既然在睡觉,我就又返身回来。因为天气冷,许多刚刚贴上墙的对联已经被冻掉了,在村巷里被风吹得到处乱飞。我想这些人家是不是还得重新贴。我想这天气也实在是冷得有些不像话,冷得让人连对联都贴不到墙上。

往北边走的时候得捂着嘴。

有什么在响,抬起头,是人们自己安装的小发电机,转得飞快。

我回到了我的屋里,屋里很暖和,已经有好多年没在热炕上睡觉了。我马上上了炕,我把脚伸到铺在炕上的褥子下去,李卫东怕我着凉,给了我两条褥子,一条狗皮褥子,一条布褥子,褥子下边可真热。我忽然想起了埋在炉灰里的山药蛋,山药蛋可能已经熟了,我跳下炕,又再上炕,又把脚伸到了褥子下边,然后开始剥我的烤山药。其实,从我一进屋子的时候就听到了李成贵的母亲的说话声。我一边吃烤山药一边听她在说什么。她这时在说皮鞋,她可能把皮鞋从什么地方翻了出来,她说什么,说别人有一双皮鞋,你倒有两双,“过年哪,我给你把皮鞋也擦擦,来人看着也好看。”李成贵的母亲又说,“你这皮鞋都碰破了,都裂了,下辈子你再穿好鞋吧。”李成贵的母亲这么一说,我忍不住看了看我脱在炕沿下的鞋,我的鞋有些脏,我想到了晚上我得用湿布子把它擦拭擦拭。

“看看,擦擦就好看了。”李成贵的母亲又在旁边屋里说。

那个人却死气不吭,一声也不吭。

吃完烤山药,我想听听李成贵的母亲还要说些什么,但她开开门出去了。在李卫东的儿子李飞宇把晚上的饭送过来之前,旁边的屋子一点点动静都没有。我不知道李成贵的母亲去了什么地方。其实她去什么地方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开始想我晚上该怎么过。我准备守岁,从小我就喜欢守岁,但我总是守不到天明,这回我想我应该守到天明,这个年三十毕竟和以往的年三十都不一样,因为是在村子里。我准备把鲁迅的那篇《祭书神文》再读一遍。我还带了一本诗集,还带了庆邦的一本小说集,在年三十的晚上,我想让自己读些轻松的东西。我想,我除了读书还要到处走走,在年三十的晚上在村庄里到处走走,看看这家那家的灯火,看看人们在子夜时分接财神,还要看人们绕旺火,三十的晚上,这里讲究要在院子当中点一堆火,一家人要绕着旺火这么绕三圈,那么绕三圈,我还想我该不该也跟着人们绕一绕旺火,到来年我也旺一旺。这么一想,我就忍不住自己跟自己笑了。我还旺什么?我怎么旺?热炕真是热,灶火发着“哄哄哄哄、哄哄哄哄”的声音,这种声音让人听起来真是亲切,你在城里能听到这种火的声音吗?坐在灶上的那壶水快要开了,开始“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地发出响声,这“吱吱吱吱、吱吱吱吱”的响声很快变成了“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这声音有某种催眠作用。我把脚伸在暖暖的褥子下边,头枕着被子,我觉着这么躺着很舒服。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院子里忽然有了动静,是李卫东和他的儿子飞宇送年夜饭来了。

“炕是不是太热?”李卫东说。

“太舒服了。”我对李卫东说,“在城里根本就找不到这么一盘热炕。”

“那就好。”李卫东说,就是看我一个人这么待着让他心里有那么点儿过不去。

“我就想一个人好好待待。”我对李卫东说,这也是一种享受。

“你还说享受!”李卫东的意思还是想让我和他们一起去吃,一起去热闹。我说,我这次来之前已经想好了,就是想一个人享受享受一个人待着的滋味,一个人待着可以让自己的思想更自由。李卫东不再坚持他的意见,他说饭盒里是各种菜,还有猪头肉,还有羊头肉,还有鱼,还有炖牛肉。我告诉他,到了后半夜我也许会去他那里看看,我对他说,我要看看三十晚上的农村都在做些什么。李卫东笑了,说:“那还用看?到了后半夜,打牌的打牌,打麻将的打麻将,什么也不做的就睡觉,睡足了好明天四处去拜年。”

我对李卫东说我明天也要过去给他拜年。

“咱们拜的什么年?”李卫东笑着说。

我说:“这也是千载难逢,在你们的村子里给你拜年。”

“要不跟我去我家吧,一起吃。”李卫东又说。

“你回吧。”我对他说,“我马上就把酒热一热,这炉子可真旺。”

“那我就回去啦。”李卫东说。

“也许我后半夜过去跟你一起绕绕旺火。”我说。

李卫东说:“你还知道这种事?你这种人还绕旺火?”

“我还要看看接财神呢。”我说,“我也接一个。”

“接财神就是放炮,没别的。”李卫东笑着说,“你接了往哪儿搁?你喝你的酒吧,这是老酒,别看是塑料卡子装的,比五粮液都好。”

真正的年是晚上降临的。我把李卫东送来的饭菜都放在了炉子的边圈儿上,我开始了我的年夜饭。我把酒热了又热,酒一热就发出了好闻的酒味儿,弥漫得满屋子都是。各种的酒里边我喜欢的就是烧酒,因为小时候我父亲就喜欢喝这种酒,我从小就闻惯了这种酒的味道。我认为只有烧酒才是真正的酒,我不怎么喜欢五粮液和茅台,就是因为它们是另一种味儿。李卫东送来的猪头肉很香,他这猪头肉压得真紧,切得真薄;那羊头肉也真好,也压得真紧,切得真薄。鱼也不错,还有拌的凉菜,麻油的味道特别香。我吃着、喝着,耳朵听着周围的各种的声音,远远的一声炮仗声,旁边屋里李成贵母亲的说话声,因为喝了酒,一切一切都变得亲切起来,让人也忽然想和别人亲近亲近。这时候,旁边屋子李成贵的母亲又说话了,她说:“吃吧,素饺子,年年都是你先吃。胡萝卜、粉条子、油豆腐的馅子,你就吃吧。你吃了我再吃,这是规矩。”

素饺子?光吃饺子?

“吃吧,吃吧。”旁边的屋里,李成贵的母亲又说。

我忽然在心里想,李成贵的母亲还认不认识我?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行动了。不知怎么,我忽然觉得有些伤感,旁边屋,他们的儿子、女儿都没回来,就两个老人在旁边。我觉得我应该过去给他们敬点儿酒。我喝酒的毛病现在好多了,我以前喝酒,喝到一定时候就会站起来把全桌的人都亲一下,不分男女老少,一个挨着一个亲。那一次,我的朋友评论家贺绍俊还在旁边,我喝多了,站起来就亲一个女作家,老孟孟繁华在一旁就大笑,孟繁华是我见到的朋友里喝酒最好、最可爱的人,只要他一在,好家伙,就好像给火里猛浇了一杯酒,气氛一下子就烈焰腾腾。我想,旁边屋,他们在吃素饺子,他们有没有酒?我行动开了,我的行动就是端了酒离开了我的屋子,我出了院子,我的脚踩着雪了,“咯吱咯吱”,因为是年三十,家家户户的院门都不会关,我进了旁边的院子,院子当中已经垒了一个小小的旺火,只不过还没有点,到了接财神的时候人们才会点旺火。我端着酒,推了推那个门,我端着酒,进去了,我要敬一杯酒。

我把门大推开了,白腾腾的热气从屋里一下子腾了出来。

我为什么一下子愣在了那里?我看到了李成贵的母亲,她正在端着一碗饺子坐在炕沿边,炕上的小桌上当然还有几样菜,还有一个很大很大的花糕,上边点满了红色的点子,那大花糕就像是一朵奇大无比的花儿!但我没看到另外那个人。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一头老牛,这牛太老了也太瘦了,这头牛卧在地上,正在探着头吃盆子里的饺子,屋子里的“那个人”原来是头牛!从昨天到今天,李成贵的母亲原来是和一头牛在说话!她和牛说话,她亲昵地骂它,她给它洗脸,她给它剪额头上的毛,她给它吃素饺子,她给它擦蹄子,她和它唠唠叨叨。我站在那里,看着这头老牛,这头老牛实在是太老了,分明已经断了一条腿,断腿上绑着一块木板子,所以它站不起来了。也许它还能站起来,但还得养多少时日?它的毛也已经秃了,肩胛那里,屁股那地方,还有膝盖那里。

我愣在了那里。

我还看到了两张五十元钱的票子,叠成了花朵的形状,一边一张绑在那秃秃的牛角上,我知道这是李成贵的母亲给牛的压岁钱,我以前见过,见过人们这么做。我愣在了那里,我想不到我想象中的那个人会是一头牛,会是这样的一头老牛,它已经老得站不起来了,此刻,它正在吃着它的素饺子,吃着它的主人给它做的年夜饭。

我的眼泪突然涌上来的时候我听到李成贵的母亲在那里连声说:

“快坐!快坐!”

“快坐!快坐!”

“快坐!快坐!”

“快坐!快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