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东大院里的前厢房里,一盏汽灯,把屋子照得通亮,周老太爷和儿子重文坐在厅里守岁,老爷子模糊听到调皮孩子们喊的混混词了。周重文听得清楚,“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周老太爷问重文:“外面一帮孩子在嚷嚷的叫什么?”
重文说:“外面的孩子在叫:菜包子哦!好哦!养个儿子没屁眼哦!”
周老太爷听了也笑了:“这帮捣蛋鬼,调皮。一定是朱老三收破烂时得罪他们了。”
周老太爷抱着水烟壶,借着朱老三的事说:“土地是农民赖以生存的根本,要想安定富足,必须以农为主。农民劳动多而收获少,商人却付出少而收获多。朱老三不是邪恶之人,他和当年的马廉财完全不是一类人。但是,他现在在做小买卖生意。商者,唯利也。经商言商,无利可图则不可谓之商也,而且商人交往的是‘利’而不是‘义’,义交是世交,利交者无利可图便散伙了。朱老三做小买卖,他要想办法图利,图利是不择手段的,其行为就不可能有所‘义’也,然而这个不义,丢失的是道德教化和淳朴民风。朱老三一定是得罪这帮穷孩子们了,孩子们吃了亏就编儿歌唱了损他。还是老话说得好:见穷苦乡邻、须加温恤。同样,与肩挑贸易,勿占便宜啊!”
周老太爷提到的马廉财,重文只知道是马天星的父亲,没见过此人。
周老太爷“呼噜、呼噜”了两口烟壶。重文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父亲地说教,他已经习惯父亲每年守夜的教诲了。
“我们周家是宋明理学周敦颐的子孙,是读书人家的后代。朝廷有换代,子孙有兴衰。要说我们周族的祖先呀,能说到周文王的头上。一个人啊,有父母两人、两人有祖父母四个、曾祖父母八个、高曾祖父母十六个,只要上数几代辈分,便能把东吴的周都督,都能算在我们的祖先里。”
周老太爷又开始诉说“前老八辈子”的历史经文了,是否真得沾边,周老太爷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又有什么用呢?皇家都有要饭的穷亲戚呢,我们周家在高曾祖爷爷在世的时候,周家祠堂还在,现在都没有了,破旧垮塌,里面住的都是周姓家族败落的子孙,有的按辈分说还是‘道’字辈,比我的辈分还大呢。你看现在只有牌坊还竖着,赖以生存的土地卖完了,其实这牌坊连我都不知道祖上是谁树起来的呢。”
重文给父亲倒点水,默默地坐在那儿听父亲不知道叙说过多少次的话语。
“你爷爷去世后,我们周家经历了一场大的动荡,紧接着我们弟兄三个分家了。大家庭变成了小家庭,大田块变成了小田块。你大伯伯一家都变得没有了。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其实不好,穷三家不如富一家,所以以前讲究嫡传,长子继承家业,其他的都给一点钱财自己谋生,公侯将相家都是这样。这也不好,这又形成弟兄们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难哪!化整为零家家穷,集中一家不来往,这便是所谓的人间沧桑。父亲唠叨这些话,不是偏从此夜惜年华的感叹,是家!是人!都不容易生存呀。”
一场什么样的大动荡,周老太爷没有明说。
重文孝敬地说:“父亲您也不容易,一辈子守着那几本书和几亩地,诗书农耕,苦苦支撑着这个家。”
“农民不能离开土地,民以食为天,如今,这块地快保不住了,你看周围全变成城镇了,人也多了,生意交往也复杂了,马廉财的儿子开始为洋买办跑腿做买卖了,马廉财那张嘴是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他这个儿子更是捕风捉鬼卖钱的精明,眼下大木桥这样的人开始多了,都是经商以后带来的假话骗死人,这种精明是薄情寡义损人利己,是需用菩萨就烧香,不用菩萨就拆庙的人,是世风浇薄,古风不存的人,没有以前忠厚淳朴,你看看,连朱老三也开始做上小买卖生意了。”
周老太爷调整了一下坐姿,继续着唠叨:“人生七十古来稀,父亲过七十了,却始终没品味出人生的真谛,是非标准和识理践履一直是缠绕一生,君子与小人,说不出谁对谁错。祖宗的祠堂可以毁掉,祖宗的牌坊可以倒掉,但圣贤传下的文章还是不能丢,人的脸面不能丢,牌坊就是我们周家的脸面。仁义礼廉耻,修身先修德,‘耻’字值万金呢,没有耻,是非辨不清,要在心里面竖起‘牌坊’才是真正的脸面呀,但人穷的饭都吃不上嘴时还讲什么耻呢?不管多富,不管多穷,真正知耻,那就德行天下了,有些人能吃上饭都不顾脸面的卖祖宗,这一个‘耻’字、难哪!”
周老太爷特意把这个‘耻’字用重音,还用烟壶在桌上敲点了一下。
“你说朱老三经商贪利而不顾义,他要知耻不贪那一点黄金,那些孩子会唱他的山歌吗?人哪,心存美好无烦恼之事,心存善良无可恨之人,但是只要讲到经商做买卖就很难说仁义礼廉耻啦!世上人人爱金钱,烈女为钱卖淫,僧道为钱念经文,钱是篡国卖祖宗道德沦丧的罪魁祸首啊!”
周老太爷重农抑商的思想重文是十分理解的,他迎合父亲的讲话附和着说:“父亲说得对,礼、义、廉、耻是圣人开的治世良方。”
其实周老太爷自己也无法给自己的一生找出准确的定位,不愿要老祖的老宅就是他内心的一个不愿说出来的隐情,他只能利用守岁无聊和重文说说自己人生的苦恼。重文还没有父亲这样的人生阅历,也只能竖着耳朵任由父亲感叹。
周老太爷谈兴正浓,重文只能默默地听着。
“民以食为天是两千多年前春秋时期管仲说的,他还说过一句‘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2000多年的时间里有多少衣食足者而知荣辱呢?吃上饭的人又有多少是圣贤君子呢?古人云‘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历朝历代,骄奢侈靡,不绝于耳,谁又把这‘耻’字放在心上呢?要树立正道不容易,要想家败快得很呢!牌坊只是一种宣扬礼义廉耻的标志,而生活在牌坊下的人们是否在心里都竖起了牌坊呢?”
重文拨了一下盆里的炭火,给火盆里添加几块木炭,燃尽的木炭一片灰白堆积在火红的木炭下面,架在炭盆上三脚铁架上的水壶里的水开了,吐着水汽,重文拎着水壶还给父亲续点开水,继续听父亲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唠叨。
周老太爷满意重文的孝心,还在滔滔不绝地说:“彩萍不错,这个媳妇贤惠安静,他父亲是个郎中,我们家还有几亩薄田,我们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但都不是属于条件好的人家,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庄户人家。一个人的婚姻也是人生自己最好的镜子,娶什么样的媳妇,就知道自己处在什么样的生活地位,能反映出自家的条件。我们家不富裕,人也不兴旺,和你爷爷那辈相比,处在下坡道上,所以说今后全指望你呢。”
周老太爷又婉转地说:“说指望你,你比父亲难多了,现在粮食卖多少银子?土地卖多少银子?哎!这土地是越来越贵,恐怕再也买不回来喽……”
周老太爷说着说着泛起了困意,微闭起了眼睛说:“算啦!早点睡吧!”
“你不再守一会?”
“不啦!人老话多,我也一样喜欢啰嗦啦!还是早点睡吧,古人守岁,无非是对如水逝去的岁月含惜别留恋之情,又对即将来临的新年寄以美好希望之意,父亲还有什么希望呢?只是想早点抱抱孙子喽!”
除夕的夜。屋外,时不时“咚”一声“咚”一声的有鞭炮响起。屋内,周老太爷家事一件、国事一件、天下事一件地不断絮叨。重文陪着父亲守岁,只是静静地听着父亲不知道在茶余饭后说过多少遍的重复话。
周士富十六七岁那年,老祖大院里曾经发生过一件一直没搞清楚的怪事。那年刚过立秋,老天爷还和夏天一样炎热。周家老祖光着膀子吃晚饭的时候,老祖感觉今天特别的有饥饿感,晚上比平时多添加了一大碗饭。由于天还热,老祖拿着一把蒲扇在凉床上睡下了,丫环春霖子还给老祖扇过扇子,然后老祖自己还给自己扇过扇子,谁知道第二天老祖便没有起来,也不知道半夜什么时间,手上还拿着扇子的老祖归天了。
老祖突然莫名其妙的“升天了”,全家人哭哭闹闹也就安葬了结了,谁知道两个半月以后,丫环春霖子在大院里投井自尽了,而且验尸的仵作说春霖子死前怀孕了。
这一事闹得全家人不得安宁,春霖子死在周家老宅大院的水井里,而且是身怀有孕。春霖子是谁?怎么进的周家大院?又是谁导致春霖子怀了孕?
春霖子阴魂不散,周家老宅大院里一时闹得鸡飞狗跳还带惊恐不安。
周家是这一代的首富,又是书香人家,老祖平时理发都不用跨出自家的门槛,有专门的剃头匠上门为全家人修理“顶上功夫”。
苏南人马廉财是较早在牌坊落户的“剃头匠”,此人非常精明,从较早的一副剃头挑子发展到理发门面,从单身一人起步到已经是有儿有女有吃穿的理发铺子老板了。
周家人的理发自然全由马廉财包下来上门服务。
农忙后的某一天,马廉财给老祖理发,老祖理发就是把晚清时期人人都有的辫子梳理梳理整齐,用剃刀把脸面修修光滑。这其间马廉财和老祖说了一些什么?没人知道,反正第二天马廉财送来一个十六七岁的乡下小姑娘春霖子。
春霖子进老宅大院也就掸掸灰尘扫扫地、抹抹桌子倒倒水,最累得活就是帮老爷倒倒痰盂、倒倒尿罐子。谁知老祖立秋以后死得突然,但没有三个月,春霖子也投井自杀了。
书香门第的周家,被这事件搅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更没有人能说清楚当年“诗书礼仪”的老祖怎么会和扁担大的“一”字都不认识的马廉财这么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剃头匠”会谈得那么投机?当时只有老大周士成结婚娶妻了,老二周士富和老三周士贵都还没有成家,尤其老三周士贵还在青少年时期。
谁让春霖子怀的孕?周家的男人个个成了被怀疑地对像,连刚刚死去的老祖也脱不了干系,成了被怀疑地对像。
然而这件蹊跷的事件又被马廉财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打点以后给“摆平”了。
剃头匠马廉财能说会道,死得说成活的,泥巴能说成是黄金的,他上到官府下到草民,只要是有辫子的人员找到他梳理过的他都认识,而且一经沾手就和他交如熟人,属于见一面就熟悉的人。
不知道马廉财是怎么打点各方面的关系,这件事就渐渐地平静下来了。当然老实的只知道死读书的周士成也少不了多花了些银子,因为人是死在周家的。马廉财一活动,这件事也就风平浪静地平息了,最关键的是没人知道春霖子是何方人氏?没有家属来追究,此事就这样慢慢地被时间淡忘了。
这件令周家人,人人惊心动魄、人人被怀疑的蹊跷事件给周家带来了霉运,读书人家被蒙上了一层阴霾。然而周士富怀疑导致春霖子怀孕的人不是别人,他怀疑就是马廉财本人,只是苦于手上没有确凿证据,所以一时无法洗刷干净,只好是周家自认倒霉,不但拿钱出来消灾,而请来帮助消灾的人也只好是马廉财。
这是一件既蒙羞又赔钱,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窝囊事,周士富心里清楚,与其说是马廉财帮周家消灾,不如说是周家拿钱帮马廉财擦了屁眼屎。
因而当马廉财的儿子提着贺礼来参加周重文的婚礼时,周士富留在心里的阴影又显露出来了。读书人家要的就是诗书礼仪的面子,这件疑点重重的事件有辱门风,有辱斯文,还破了钱财。周老太爷始终沉默不语,怕这件往事再被后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