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邮人归来·了解情况
秋雨绵绵,天色将晚。
九原城中蓑衣来去,路人渐渐地少了。
一日一夜行二百里,阿乐是九原郡脚程最快的邮人之一,是个“利足”。
(一秦里大约350米,二百秦里大约70公里左右)
他送的都是从别县发来的急函,草鞋后跟上磨出个洞,是在三十里外的时候发现的,这是这趟差的第五双鞋。
他并不打算停下来换双新的,脚底厚厚的老茧足以应付一阵,而且前面就快到邮驿了。
这双鞋此时已经被雨泥浸满,像泥靴一样裹着脚。
麦秸拖拖拉拉,把泥点子甩到卷起的裤腿上。
阿乐只戴了个斗笠,蓑衣被他罩在身后的箩筐外,衣服已经湿透,黏黏地贴在身上,背后隐隐打颤。
不碍事,到了邮驿就可以烤火休息了。
在这种下雨天,自己怎么脏都没关系,可背后那一筐检函可不能有事。
尽管已经用刷了桐油的羊皮包好,但为了保险,阿乐又把蓑衣挡在外面,这筐子里都是重要的公文。
他已经在外面跑了半个月,惦记着好友宁羊。
此行给他带回了些赵乡特产,主要是药材,带得不多,不知道能不能……
阿乐想到这里,拐过一片垣墙,远远见到邮驿门口停了两列蓑衣马队,大概十来匹的样子,黑衣黑马。
鞍旁还装备了轻弩,在软蒙蒙的细雨中显得格外生硬。
头三匹马是空的,邮驿门口站了一人。
背着箩筐的阿乐刚要走近,便被这人喝住,要求自报身份。
阿乐见这人是个娃娃脸,举手投足散发着行伍之气,像个军爷。
但又没穿铠甲,不确定到底是什么来头,但既然人家问了,也许是官府的人。
便认认真真作揖道:“小人邮人乐,从固陵县赵乡而来。”
这军爷皱着眉头打量了一下阿乐,又问:“可有符节?”
“有的。”
阿乐点点头,手伸进前襟,摸出同样刷了桐油的羊皮布袋。
从里面倒出一个人形铜节,一片木节“验”,还有一根荆条“传”。
人形铜节就是邮传符节,是通过邮驿传送公文检函的凭证,邮人持符才能传递官府公文。
阿乐是靠步行传邮的“利足”,所以符节是人形。
而那些骑马送信的,则持铜马节,是马形状的“骑传”。
另外的“验”“传”都是阿乐的身份证明,这娃娃脸军爷仔细检查了三个物件。
又看了看阿乐脚上的草鞋和身后的箩筐,点点头,将这些交还给他,道:“进去吧。”
阿乐有些疑惑,这是发生什么事了,是谁来了邮驿么?
果然前脚踏进大门,便听见里厅传来些人的对话声。
是邮驿的法曹(秦时为邮驿长官)在与人说话,内容听不太清。
但能感觉到法曹态度谦恭,可真稀罕,这个法曹平时对人都是大呼小叫,连县令都说不过他,今天看来是来了大官。
阿乐在外厅摘掉斗笠,放下箩筐,向旁边几个邮驿中的小吏互道了问候。
稍稍挤干衣服上的水,又在火盆边暖了暖手,这才将箩筐中的包裹取出放到柜台上,小心翼翼地拆开羊皮,还好还好,检函无恙。
阿乐把铜人节递交给柜台后的邮吏,随口打听道:“今日这是何事啊?刚刚在外面还有人要查符。”
那邮吏前后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道:“九原君来了,说是有事想问。”
“九原君?咱们九原那个封君?”
“是啊,不然还能有谁?”
“他怎么来了?不是都说他不理世事,消极度日的么?”
“你离开了半个月,怕是不知道吧,这九原君最近弄出好些事,弄得满城风雨,听说昨晚又发生了些什么事儿,总之是闲不下来,跟变了个人似的。”
“他此来所为何事啊?”
“好像与宁羊有关,一进门就问宁羊是不是我们这的,还要找管事的,我就找了法曹过来,他们现在去后面谈了,其他的我也不清楚啦。”
“哦。”阿乐点了点头,“那宁羊今日来了么?我带了些药材给他。”
“就是不在啊,昨晚是他单独值的夜,按理说现在也该来了,你说,会不会跟九原君来问的事有关?”
阿乐笑笑:“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会知道?”
“宁羊这个人啊,怪有些神秘的,与我们都不怎么说话,你跟他走得近些,是不是知道点他家的事?”
“唉……”
阿乐叹了口气想了想,道:“宁羊不易,孩子都七岁了还不会说话,可能……可能是个痴的。”
“这么惨?”
“也是四处托人求医,我此去赵乡,听说那边有一味草药,研碎后与梁上灰相和,再以温水吞服,或可解此痴症,就给他带了些回来。”
阿乐说着指指箩筐里面的药包。
“梁上灰是何物?”
“就是房梁上的灰。”
邮吏愣了片刻,皱眉道:“这也能治病?”
“那游医是这么说的。”
“我看这方子不靠谱,可别吃坏了人。”
阿乐摇摇头:“且先给他试试吧,不行再——”
“听这位兄弟此言,像是与宁羊相熟?”
一句温和的问话从身后响起,柜台边闲聊的两人同时回过身去。
见一眉目清朗的年轻公子正向自己拱手,阿乐赶紧回礼点头道:“回公子的话,确是比他人略熟的。”
公子身后的法曹在他身边欠身道:“九原君,小人方才没能帮上许多,实是因那宁羊少与旁人有话说,此人名乐,整个邮驿就属他与宁羊能谈上一二,阿乐,还不见过?”
阿乐又向这位公子深作一揖:“小人乐,见过九原君。”
将离朝他点点头,刚才向法曹在后厅询问了几句。
这人作为领导,对下属的情况也不是很了解,据说是因为那个宁羊不善交际,所以清楚他背景的人也不多。
正要扫兴离开的时候,正好碰上这个刚从外面回来的邮人,无意听到他们闲聊,看来这人知道些什么,便主动上前。
将离看着阿乐说道:“小兄弟若是不介意的话,可否与我详说一下宁羊的情况?”
阿乐欠了欠身:“自当如实说明……”
通过邮人乐的描述,再结合法曹先前说的一些,宁羊的轮廓在将离心中开始形成一个完整的样子。
这是一户很苦的人家,虽然宁羊作为邮人,享受特殊户籍的待遇,还能免除徭役。
但妻子常年卧病,儿子七岁还不会说话,应该是智力发育迟缓,估计是没有指望的了,全家靠宁羊一个健全人支撑。
因为家里的情况,所以他传邮只走短途,在临近的乡亭往返,路程不超过两日,至多在外过一夜。
法曹曾问过他原因,但宁羊不肯让人知道家中事,不愿多讲,只是请求给自己安排短程。
宁羊食俸,日进不满斗食,仅能供他一人温饱,何况还有家里的病妻痴儿,铤而走险与人通钱,现在关在虎牢囚室里被一遍遍地朝脸上浇水,不得合眼。
又被判黥为城旦,虽然是发去做苦力,但好歹也是活着。
日子久了,如果运气好些,遇上大赦也说不定,若是家人能为了等他而熬到那时,也还是可以团聚的。
可为什么要冒着车裂弃市的风险,去诬陷顾吟枫,这样不光他自己,他家妻儿不也彻底断了活路?
不过还能有为什么,定是与他妻儿有关。
将离向阿乐道过谢后,带着宋桓重新披上蓑衣,领了马队一路往北边的虎牢疾驰。
雨点横扫在脸旁,他在马背上理了理思路……
这伙匪徒并非单纯的无脑逞凶之辈,至少马大不是。
他看起来有些城府,不光是买通邮人喊走金风这么一件事,连事后万一被捕,官府会抓来宁羊指认,他都做了预想。
还提前了解到宁羊家的情况,以此为由让他做伪证。
而那个樊诸因妒生恨,虚伪无能,从他在讯狱中的表现来看,不像是能做出这种准备的人。
至于用了什么方法,也许给宁羊许了承诺,只要他指认顾吟枫,他妻儿就能获得一大笔钱。
但更可能的,是拿他妻儿的性命相要挟,总之目的只有一个:
哪怕自己被捕难逃一死,也要栽赃顾吟枫。
所以……马大应该很清楚樊诸要整顾吟枫的事。
而且是坚定的支持者、执行者,甚至很可能是个偏执狂,讯狱问不倒他,笞讯也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