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云娘少艾·为计深远
绝对不是待客用的包间。
而更像是居家女寝,摆了好些书简的居家女寝。
墙边的高窗下有一彩漆客榻,榻上女子一身素白锦衣,襟口绣着浅青色云纹。
从窗外透进来的光将她照得有些耀目,但她像是还没准备好会见来人,轻轻扶了下脑后发髻。
将离稍稍皱眉:所以这哪位?
此刻给他看到的,也只是女子的一个侧影,微微往里偏过脸,颤动一下睫毛。
单手压了压前襟,边上还有个睡熟的孩子,盖了层薄薄的小毯。
见此情景,将离明白了些,刚刚是在哄孩子睡觉……
他登时转身要往外走去:“那个,咳,不好意思,我先出去了……”
“没关系的……”
女子柔声喊住将离,语气中却有些许歉意。
起身过来,双手交叠在身前,朝将离微微颔首欠身。
行礼道:“云娘见过公子,让公子见笑了。”
这便是云中居的郑姬,云娘。
将离稍稍看她一眼,致歉道:“打扰,是我冒昧。”
云娘的样子,与她继母的身份反差极大,身形纤柔,分明就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
精巧白皙的鹅蛋脸让人觉得稚气未脱,却多显一股沉稳淡然。
蛾眉宛转,一双妙目生得水灵。
表情平静舒展,带着几分少女的灵动,鼻子挺翘秀气,朱唇轻启,对着将离微微笑开。
这笑容有一种见到心仪郎君的喜悦,却转瞬即逝,又变成抿起嘴的拘谨浅笑。
额边长发绾在脑后成髻,髻上只簪了两钗,髻下长发垂落,如青云般直直披在身后。
是这个时代常见的垂云髻,简单飘逸,姿态端方。
眼下的相遇虽有些令人局促,但这小姐姐像是并不太反感将离的贸然闯入,神情散朗,稍稍缓解了尴尬。
将离依然站在屏风边上,并没有要过来坐下的意思。
云娘便靠近半步,淡淡道:“许久未见公子来过了。”
“嗯。”
“公子,你怎么……”
“怎么了?”
云娘蹙眉望着将离,抬手往自己左脸轻轻扬了一下,示意他脸上有东西。
将离想起自己脸上还有伤,已经开始结痂。
昨天刚拆了布,现在变成一道暗红色的痂印留在左脸颧骨偏侧面一点的位置上。
“哦……这个嘛,”他笑着指指脸上的伤,“已经好了。”
但虎口上的伤却好像很难愈合,右手稍稍用力就会重新裂开,至今还扎着布条。
“难道近几日城中所传言的那位……因遇刺而藏剑的公子,竟就是将离公子么?”
“嗯,对啊。”
将离点点头,居然有点自豪的样子:“楼下有人正聊这事儿,还往我身上押注呢,都说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别人又哪能猜得到,所以不管他们押哪里,那都是输定了的。”
见将离这个样子,云娘的神情也放松下来:“幸好无甚大碍,原是为这事牵住了身,若是公子再不来,连妾身都要觉得是哪里招待不周了呢。”
温言软语,轻柔悦耳,让人不由心生亲近。
将离笑着摇摇头,默默坐到了对面的客席。
之间的案上堆了些书简,还有一卷是摊开的,笔也搁在中间,像是看书看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两人一时无言,手边倒是有壶水,但没有待客的耳杯,云娘便直接用自己的小漆碗给将离斟了水。
将离确实口渴,此时并没注意这么多。
也不知道这南楚漆碗是云娘最喜欢的器物,是出自名家之手的孤品,连贴身的婢女无意碰到了,她都会暗自心疼一下。
而他现在伸手接过杯便一饮而尽,自然更是没有注意到云娘眼中蕴着的那份称心。
将离想起手腕上还挂着一个布袋,是刚刚在路边买的桃脯。
自己只吃了一片,味道不错,便伸手又拿出一片递给云娘。
“公子……”
云娘笑着接了过去:“如何吃上桃脯了?记得妾身上月准备这些的时候,公子还说‘果脯恁甜,口舌觉腻’呢。”
“是么?原来以前不爱吃甜的啊,现在偶尔吃一点图个味道吧,但也不能多吃,毕竟对牙齿不好,要是蛀牙可就麻烦了。诶?你是不是挺喜欢吃这些的?”
“嗯。”云娘微微点头,目光灵动:“妾身喜欢的。”
接着说了些“招呼不周,请公子见谅”之类,将离向她的丹唇轻瞥一眼。
其实很想跟她说让她给自己看看牙齿,想了解一下这个时代爱吃甜食的人的牙齿状态。
可这想法冒出来后觉得自己未免也太唐突了些。
不过隐约瞧见,这云娘皓齿如玉,现在又说了句什么“克儿”的。
将离才低头朝案边看去,这还有个轻鼾阵阵的小孩儿呢。
这孩子长得……丁点儿大的孩子嘛,在将离看来长得都一样。
裹了两层暖暖的小衣,睫毛长翘,小鼻子小眼着实讨喜,还透着一股机灵儿。
“所以他叫……”将离试探着问。
云娘低头抚着克儿的一只小手,眼中满是爱怜,喃喃道:“单名一个克字。”
“哦,郑克,嗯……”
“先夫愿这孩子能克勤于邦,克俭于家,对他寄予厚望。”
将离点点头:“克勤克俭,挺好的,‘克’还有‘攻克’、‘战胜’的意思,的确是个好名字。”
云娘的脸色稍稍变了,眼中多出一丝失落,声细若蚊:“还有克亲……”
“……”
温馨的午后时光一下变得有些诡异起来……
将离都忘了还有这么个说法,默默往嘴里塞了一片桃脯。
边嚼边想,这孩子其实已经父母双亡了吧。
现在被这孩子的继母提起,其中尴尬还真是有些难以言表。
为缓解气氛,他舒展一下肩膀,看着酣睡的克儿,漫不经心道:
“嗯……克儿乖,我们才不克亲呢,我们谁都不克,只克敌人,以后会成为纵横沙场的上将军,郑克将军。”
云娘看着将离,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可他们都说,这孩子生时……公子也知道,克儿非我亲生,孩子生时母亲亡故,刚过半岁,父亲又病逝……”
小小的郑克突然皱紧眉毛挥了一下嫩嫩的小拳,就像听懂了这句话而做出的抗议,又被云娘哄着轻轻压下了拳头。
将离抬眼看向她,哪个年头都有神神叨叨的人。
因为不用负责的几句闲话,就将他人的一生给定了性,说得连当事人也会委屈内疚以为真是自己的错。
将离决定开导她一下,慢慢说着:“女子生产本就是一脚迈进鬼门关的事,不幸难产离世,谁都没有办法。
“再说句不好听的,你先夫病逝,只怪他命薄,又关自己儿子什么事呢,克命这些东西,怪力乱神,我反正是不信的。
“你是他在这世上唯一可以当作亲人的人了吧?所以呢,他就只有你能依赖了啊,不要管旁人胡乱说些什么。
“况且继母也是母,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就当是为了克儿,他还这么丁点大,就说他克这克那的,那以后的路还怎么走?”
云娘低着头,睫毛闪动两下。
再看向将离时,双目莹然,让他以为是自己说了重话,连忙低声道歉:“啊……抱歉抱歉,不是在怪你啊,也不是有意要说你先夫的。”
“没关系的。”
她摇摇头:“妾身是先夫病重时随意娶来的填房,本就无甚情分,此时也并非难过……”
云娘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她不愿被人知道身世,或者说是不能。
那个曾经身居要职的父亲,将女儿改名换姓低嫁到郑家才得以使女儿保命。
自己却在朝堂之争中跌得粉身碎骨,被人诬得污名累累,含恨而终,父女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
这时听到那句“为之计深远”,不免心生感慨,一时说不出话来。
将离回看云娘,她正默不做声地盯着自己,眼里闪烁了些光。
觉得她话未说完,可偏偏又不说了,自己也不好再硬接什么话。
于是挠挠脸上的伤口,又低头看向克儿。
伸手上去轻拍了下他圆滚滚的小肚子,接着自顾自地发出了些没头没脑的感慨:
“好克儿,叔叔跟你说,这世上很多人呐,老是分不清哪些是必然,哪些是巧合,总把巧合当成必然,又总认为所谓的必然只是巧合……
“再跟你说个秘密吧,其实叔叔是被一颗子弹送到这里来的,那子弹不偏不倚,正好中在我的脑门上,坑不坑?你说这是巧合还是必然?
“现在好了,叔叔跑来这个世界,谁又能想到这里居然没有吕不韦?以后的发展都要靠猜,你看看,就这么不见了个姓吕的,整个历史都在往另一个方向上跑……”
云娘在一旁笑意怡然地听着,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
当初本就是无路可走才嫁到的郑家,嫁来时先夫已渐弥留,身体衰微,六礼草率,两人也未曾共榻敦伦。
对他只有些许的感谢之情,谢他愿意以填房的名义收留自己。
自己也当尽心养育恩人之子,对于什么再嫁,已经不作指望。
公子将离第一次来云中居的时候,云娘还在居夫丧。
本以为这个初到九原城的咸阳公子也如那些纨绔一般会来招惹自己。
可他来了之后净是坐在包间里看着窗外,一坐就是一整天。
偶尔吃酒,也只是味涩的秦酒,他不喜欢甜的。
有次云娘见他面色凝重,与谁都不说话。
喊他也不答应,就像被抽去了神,便亲自上前为他斟上一杯,这才勉强喝了些。
听闻九原君性情冷僻,能偶尔来这云中居里小坐,确是难得。
云娘因他身份贵极,本不愿多与他来往。
可总是不自禁地在他来时悄悄瞄一眼,见他凝眉深锁的样子,居然隐隐动了心。
虽然两人很少说话,但每次只瞥上那么一眼,就能让她心满意足个好几天。
后来将离来得渐少,云娘隐有不安,以为是他看出了自己的逾矩,不愿再来。
正自感伤,他就这么又出现了,还坐进小室相聊。
况他向来少言,还从未像现在这样同自己说过这些,就像……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虽然不太明白将离公子到底在说什么,话也比从前多了好多好多,她也不求别的,只要能这样说说,便是很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