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只有神
先来想,在莫斯科审判之前的人类长段历史里,人们可曾拥有过如此超越这一切、而且视这一切如粪土的最重要东西(且不管是不是错觉)?可能有的,比方说神,尤其是加尔文教派相信的那种神。
加尔文教派的神,不是柏拉图式至善代称、一切美好价值总和而且自动和睦相处的那种神,当然,他们仍说祂是至善的,但有关这个神的至善属性始终语焉不详,只知道殊少人性的道德色泽,毋宁更接近某种蛮横的、至高无上的强大力量。或者说,祂的至善不是当下的事实,而是遥远的应允;不是慈悲的赐予,而是人得为祂争战、为祂打碎既有的一切才可望降临。由此,加尔文教派有一个极其特别的天国预定之说,构成了其信仰的真正内核——天国一定会来,这是神预定好了的,但没人知道何时。这个神极其阴森,有完全不可知的一面,加尔文教派曾用月亮来比拟祂,说正像月亮有一面永远背着我们;而这个预定好了的天国,又是人完全无法干预无法改变的,包括谁进天国谁下地狱也都由神事先决定,行善积德这种普世宗教的万用入场券,在加尔文教派独独是行不通的。
一般我们把加尔文教派这样的预定说称之为“最后的辩神论”,这里的“最后”,不是高明精深到再无可挑剔辩驳的意思,而是指他们不再打算和大家讲道理、关闭大门一切到此为止。加尔文的神决定一切,唯独祂自己完全不受约束,包括祂自身创造颁行的法则,包括逻辑,也包括道德。这个全然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神,其实返祖回到《圣经·旧约》的那个狂暴耶和华,而其最生动的描述则是《约伯记》里在旋风中现身讲话的样子。《约伯记》里,祂容忍甚至嘉许满口怨言的约伯,只因为约伯自承渺小,不知道也无法解释神意欲何为,却不留情地出手惩罚以利法、比勒达和琐法这三名努力为祂(道德)辩护的倒霉鬼。祂禁止人自认有诠释祂作为的权利和地位,不允许人冒出来某种程度的自我意志,只因这里头隐藏了某种具备繁殖潜能的平等种籽,不仅亵渎,而且极可能是危险的,会改变人和神的必要特殊关系,会让人缓缓离开他渺小如蝼蚁、单一如工具的身份。
更重要的,神的作为如果需要解释,就代表了祂仍受到某种约束,祂就不再是万能、超越一切的神了。
所以绝非偶然的,所有至高无上者总是不允许人有说话谈论自由的,往往连满怀善意的诠释或赞颂都不可以,不只是内容问题,而是根本上就不该有这个说话谈论的位置。约伯以他的卑小顺服而不是以他的睿智坚忍称义,他最终获得什么奖赏呢?除了更多财富之外,神还“补给”他七个儿子三个女儿,比原先为了试炼他弄死的那七个儿子三个女儿更好更美丽。只是,人命真的可以这样让渡这样替换这样纯数字地以这个补那个吗?像坏掉的零件,像电脑升级,这倒真是绝佳的隐喻了。
由此,我们来看《新约》著名的登山宝训,便得到完全不同于一般的图像了。耶稣在论起誓、论爱仇敌、论施舍、论祷告、论禁食等教谕里头皆再三强调这些作为“不要行在人前”、“若是这样就不能得你们天父的赏赐了”。世人不知甚至误解都没关系而且可能还是必要的,唯一重要的是神与人的一对一私密关系,你知祂知;是孤独但高傲坚决地行在神已铺好的道路上,你真正的报偿在未来的天国,你面向它,自然就会把此时此刻的尘世置之背后。也就是说,即便是道德善行,也不是人与人之间善意善念的彼此领受感染交流,从而希冀它风吹花开般在人间扩散开来,成为一个更温柔的当下世界,而是人只做给神看,证明给神看,既是信仰的精纯试炼,更是人在神的道路上的做工前进——我们在《正午的黑暗》小说中,清清楚楚看到鲁巴肖夫正是这样侍奉他的神。
这样,我们就得到一幅非常诡异的至福图像了——天国早就造好了,但却在未来。早已完成的天国,你既无需参与创造亦无从参与创造,甚至连思考它讨论它都不必也不好(完美的任何改变都等于是破毁),留给人们的,于是就只剩一张时间表,人要问、要想、要忍受、要行动、要牺牲拼命等等等等都只能限定在这纸薄薄的时间表上;更影响深远的是,既然天国早已造好等在那里了,意思是此时此刻这个寒酸的世界,即使还掺杂着一点好东西,亦不值得珍视存留,如果燔烧它们有助于这张时间表,我们便不应该因为此地还有五个十个义人而迟疑却步;如果,更常被想到被主张的,因为这些小善小美的东西存在,让人不舍当下,让天国降临的时间延后,那它们无疑是更大的恶,更该狠狠地拔除掉。众所皆知,马克思便是这么看待人道主义的。
人命,人的荣辱和尊严,以及人所最后坚持的那一点是非真相,俱属这些容易舍不得的小东西,但用句宗教者常用的谦卑话语来说——在永恒面前,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