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怎样拍电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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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我和电影谈谈对电影的看法

一 登上影坛

进松竹公司

我是1954年(昭和29年)进入松竹公司的,当时投身影坛的我并没有明确目的。要说有什么动机,只是因我在大学时代曾参加过电影研究会,接触过一些电影界人士,觉得他们性格爽朗、情绪乐观。我想,如果将来能在这些人的圈子里工作该多好啊,这种模糊的憧憬成了我报考电影工作的动机。这次考试也真走运,居然及格了,如果落榜,我也许会走上与此截然不同的道路。1954年和1955年,正是日本电影的繁盛时期。也是东宝罢工刚刚结束,以被清洗的赤色电影人士为中心的独立制片社运动蓬勃兴起的时期,这时影片产量也很高。松竹摄制的《请问芳名》(1953)、《二十四只眼睛》(1954)等影片票房成绩极佳,而且它拥有小津安二郎、木下惠介、涩谷实、川岛雄三等出类拔萃的导演。

当时由于就业困难,人们被电影企业的繁盛所吸引。报考松竹副导演的人蜂拥而至,竟然有两千人之多,我是其中之一。其实,我成绩并不怎么理想,当初本不会被录用;不过,凑巧当时日活公司恢复拍片,松竹的副导演西河克己、今村昌平等许多人被拉了去,因而有了空缺,所以才把我补充进来。

我是从中国撤退回国的,所以大学时代一直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而今侥幸进了松竹公司,我记得十分清楚,首先领到了饭票,到了食堂看到盛得满满的大碗米饭,顿时感到一种由衷的幸福,心想,这下总算可以不愁吃了。当时我的工资和其他职业相比也不算低。

就这样,我当上了副导演,因为我的工作只是手拿着场记板,溜溜达达、东游西逛,就可以拿到工资,感到十分幸福,所以也就没有想当导演的远大抱负。原因是我以为自己没有当导演的能力。和我同时进公司的大岛渚在这一点上就与我不同,他好像一开始就确信自己将来能够成为一名导演。果然,他不满三十岁就当上了导演。

我在很多方面和他截然相反,如果说只有像他那样才华横溢的人才能当导演,那么我想自己就很难达到这个水平。可是,孩子长大了,单靠副导演的微薄收入,在经济上也很困难,所以得想法当上编剧。我觉得当一名编剧也许有希望,于是就孜孜不倦地写剧本,边写边学。写剧本的才能多少也得到了公司的承认,主要是和野村芳太郎一起写他导演的剧本。

后来,随着新浪潮的兴起,我周围的同龄人都非常神气地当上了导演,纷纷执导他们的处女作,这时我才注意到只有我一个人还是老样子,光写公司指定的剧本。而且写公司指定的剧本,也很少是由自己独立完成的新作,大多是老编剧草就的作品,由于导演与公司觉得还不够满意而让我加工。

其中有第一部宽银幕作品,是一位老导演执导的《被拥抱的新娘》(1957)番匠义彰导演,有马稻子、高桥贞二主演。——编者注,这部影片被誉为典型的松竹喜剧杰作。因为担任该片主演的高桥贞二在拍片中途死于车祸,留下了一半以上的场面未拍,所以必须想办法改写剧本。这样,公司就把这令人头痛的任务交给了我。因为我在野村先生手下干的工作主要也是拍喜剧片,所以我写的几乎全是喜剧剧本。

可是当时我想,假如我当了导演,恐怕绝对拍不了喜剧片,就自己的能力而言,无论从哪方面讲,只能拍些调子低沉的爱情片。后来我才重新认识到,是不是我仅看到了自己外表上的认真严肃的样子,而没有发现自己内在的松懈、爱开玩笑和随便的性格呢?

当时的副导演为了学习,都写剧本,而且为了提高,经常公开各自的作品。大岛渚他们写剧本的方法是先定主题,然后再树立人物形象、规定情景等,显得很有气魄。可是我只能写随处可见的,例如面条铺的姑娘和菜店的小伙子谈情说爱的剧本。所以,总让大家瞧不起。他们问:“为什么你写的净是些平凡的故事?”别说人家笑话我,就连我自己也有同感,所以对自己的作品不可能有自信。不过,我也只能写些这类的作品。所以,当时我有些绝望,总觉得自己只会写些发生在自己周围和自己最熟悉的事。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我有幸结识了作家早乙女胜元先生,向他倾吐了自己的苦恼,他安慰我说:“我也和你一样,只会写些平凡的故事,可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从《二楼的房客》到《过分的糊涂虫》

在这期间,我好歹也写了不少剧本,加上野村导演的推荐,公司领导决定让我担任导演试试看。那个时代给我提供了很好的机会,我拍了一种叫作SP的短片,这种短片兼有考查导演和演员水平的目的。大岛渚的《爱与希望之街》(1959)也是这种性质的作品。公司对于这种实验短片根本就没指望卖座,如果从中能产生几位有培养前途的导演,就足够值得高兴的了。而我们纯粹是受惠于这种良好的环境。这种实验短片比一般片子短些,只有一小时左右。

按此要求拍摄的就是《二楼的房客》(1961)。原作是部推理小说,所以我竭尽全力把它改编成富有推理色彩的剧本,不知怎么搞的,结果拍成了带有喜剧色彩的作品。尽管公司对影片的好坏未置可否,我也没得到什么赞扬,但我因此体会到了导演工作的乐趣,也感到非常充实。至于影片的成就如何,我虽没有自信,但也没有感到太后悔。当然,在改编剧本和执导过程中,我饱尝了艰辛,然而心灵深处也得了一些欣慰。虽然我因这部处女作被搞得精疲力尽,但从某种意义来说的确因此而有了得救之感。

我导演的第二部影片是《市区的太阳》(1963)。当时,倍赏千惠子演唱的《市区的太阳》这首歌深受欢迎,所以公司计划以这首歌为主题歌,拍摄一部歌曲音乐片。公司把倍赏千惠子和胜吕誉称作“太阳的情侣”,以此招徕观众,并要求以其为内容拍一部主题歌贯串始终的、具有柔情蜜意的青春歌曲音乐片。然而我导演的《市区的太阳》,主题歌只出现了一次,不但没有柔情蜜意,而且恰恰相反,拍成了一部十分拘谨、总显得那么低沉的影片。

其实,在该片开拍之前不久,当时的公司经理城户先生还把这个剧本说得一无是处,因此,我一边拍片一边骂娘。不知是否受了我的情绪的影响,《市区的太阳》这部影片充满了我以后导演的影片中所没有的抑郁情绪。所以,我对这部作品颇有亲近之情。但是,从影片整体来看,拍摄手法和素材很不一致,力不从心之处非常之多,事实上观众看了也不会舒服。如果说有值得赞赏之处的话,我想那就是年轻的演员倍赏千惠子那富有魅力的演技,她犹如一朵含苞欲放的蓓蕾,充满了活力。

把影片拍成这个样子,公司方面好像很为难。但是,当时的制作部部长白井昌夫先生并没有当面对我发火。白井先生深深地吸了口气说:“如果这种影片受欢迎那就没问题了。”白井先生当时说话的表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认为这是非常婉转的训斥。该片自然在发行方面也不怎么好。

翌年,我导演了由鼻肇主演的《过分的糊涂虫》,这部影片的评价还比较高。此后,我和鼻肇合作,连续拍了八部影片。

《过分的糊涂虫》的原作是藤原审尔的中篇小说《院子里的一株白木兰》,小说以濑户内海的某村镇为舞台,描写一个少年同一个叫安五郎的流浪汉结交成朋友的故事,采用的手法是通过这位少年的视野展现安五郎对往事的回忆。原作由许多回忆片段组成,从故事情节上看,很难改编成电影剧本。但是,我很喜欢这篇小说,而且同小说中的那位少年一样,很喜欢安五郎这个人物,所以我很珍惜这种感情,就把自己读这部作品时的感情如实地搬上了银幕。也就是说,我按小说原来的结构,把它改编成了由一个个回忆片段组成的、乍一看结构似乎是很简单的电影剧本。如果按起承转合这种结构方法处理,这种依样画葫芦的剧本改编法真是一种冒险。但实际上,继这个作品之后,我的剧本几乎都是采用这种方法写成的,当然也包括《寅次郎的故事》《寅次郎的故事》是日本松竹映画历时近三十年(1969—1995)制作的全长48部的喜剧影片,是世界目前最长的系列电影。——编者注

当时我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导演,拍片预算很少,本来应该去濑户内海摄制外景的,由于经费不足,只得把千叶县的鸭川当作冈山县的市街来拍了。同时,日程安排也相当紧,我只好废寝忘食地拼命拍摄。拍完之后,把胶片接起来一看,影片根本没有连贯性,这里说的“连贯性”是制片厂的行话,意思是情节展开要自然,感情描写要平稳,然而,这部影片看上去支离破碎,好像是胡乱地把胶片接在一起的。而最重要的是没有一个能使人哈哈大笑的场面,只能让人感到呆板,毫不连贯。我绝望了,我几乎被这种绝望压垮,甚至想到,“如此彻底失败,就此罢手吧。”很久以后摄影师高羽告诉我说,那次看了样片后,我在工作室的椅子上低头默然坐了整整一个小时。

不久,首次公映的日子来到了。我没有勇气去影院,躲在世田谷住宅区的自己家里正发愣的时候,制片人打来了电话。我忐忑不安地握着话筒,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制片人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我:“你马上到影院来,上座很好,观众都在哈哈大笑呢。”我怀着不敢相信的心情赶到了新宿的首轮影院,一看果真像制片人说的一样。我记得很清楚,观众们一边大笑一边看着我的影片,而且是我完全料想不到会引起观众发笑的场面竟然博得了哈哈大笑,我不禁愕然了,在电影院里思忖着:“如果观众认为这部影片滑稽可笑,那么,我也许能搞喜剧。”

继这部影片之后,我拍了两部“糊涂虫”连续剧,三部“一发必胜”的连续剧,之后又拍了《如果运气好》(1966)、《吹口气就会飞走的男人》(1968)等片,此后就着手拍《寅次郎的故事》了。

《寅次郎的故事》的诞生

我计划拍《寅次郎的故事》时,公司起先不赞成,使我很为难。此片原先就是我的剧本,被拍成电视剧播放了,所以公司领导毫不客气地数落我说:“把已经播放过的电视剧拍成电影,能吸引观众吗?”“光是糕团店老板的儿子和美女恋爱失败的故事有意思吗?”等等。我像吵架似地再三恳求城户经理,最后还是城户先生一锤定音,才开始拍摄的。此片拍成后,公司对发行一点也不热心,曾一度被打入冷宫。

我断定《寅次郎的故事》这部影片在某种程度上会受欢迎。一般情况下,收看电视剧的观众大多是女性,然而播放电视剧《寅次郎的故事》时,男性观众却占了绝大多数,而且收视率直线上升。以致播放到第26集,寅次郎在奄美大岛被眼镜蛇咬伤致死时,观众给电视台的抗议信和电话纷至沓来。提抗议的观众里,有许多人都这么说,“我们再也不看你们电视台播放的赛马节目了”、“我这儿的小青年们马上就去揍你们”,等等。

当时,松竹拍的影片主要是面向妇女的,所以,一到深夜,卖座率极差。可是我想,如果把《寅次郎的故事》拍成电影,那些住在近郊的小伙子们、那些西餐馆的厨师们、酒吧的男招待们不就会在星期六的深夜纷纷赶来观看吗?当我获悉观众纷纷向电视台提抗议时,我领悟到,寅次郎这个人物就像观众情同手足的兄弟一样,他已经在观众心间扎下了根,而我作为这部作品的编剧,随心所欲地让他一死了之,难道不是错误的吗?这难道不是不顾观众的心情、不负责任的表现吗?所以我一直考虑,一定要把寅次郎的形象从电视上搬到银幕上。

当然《寅次郎的故事》本来拍部单本戏就可以了,但是此片观众多,评价也不错,所以公司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又因为我有了26集电视剧的材料,所以不费劲地又拍了第2集、第3集,并继续拍了下去。拍到第7集、第8集时我害怕了,所以我常常和渥美清他们说,我们不如来个见好就收吧。与其等到影片每况愈下时再收场,莫如给大家留个好印象。但是,当拍完第10、第11集时,我对这部作品产生了难分难舍的留恋之情,今天已拍到了第21集,今后究竟要拍多少集呢?我的打算是能拍多少集就拍多少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