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如何进行论证
1 论证的实质
论证总是始于争议。第一个人提出某种观点,第二个人不同意,提出另一种观点,并且与第一个人说的不相容。所谓不相容,指的是不能同时持有这两种观点:完全有可能一个观点正确,另一个观点错误;或者两个观点都不正确。但是如果这两个观点不相容,它们不可能都是正确的。
“我认为火星上存在生命。”
“我坚持认为火星上没有生命存在。”
(这两个观点是不相容的,你可以支持其中一个观点,但是不能都支持。它们是互相矛盾的,如果一个为真,另一个一定为假,反之亦然。)
“我记得公爵夫人主持新大学的开学典礼时穿了一件黑色的衣服。”
“我记得她在那个场合穿了一件白色的衣服。”
(这两个观点也是不相容的。你可以坚持其中一个观点,但不能同时坚持两个。在这种情况下你还可以选择其他观点,比如说,她可能穿了红色或绿色的衣服。)
当争议存在时,论证意味着一方试图证实己方观点或者证伪对方的观点。我们可以通过提出支持自己立场或者质疑别人立场的证据做到这一点。
尽管当人们仅仅是持有对立观点时,我们可能就会称之为论证,事实上,只有当他们提出论据时才能这样说。如果双方只是简单地重复他们最初的论断,不论重复多少次,都不是事实上的论证。如果他们只是简单地否认对方观点的正确性,这也不是论证。在剧集《巨蟒剧团之飞翔的马戏团》的一段著名滑稽表演中,一个人进入12A房间想要进行论证:
“啊,你在和我辩论。”
“不,我没有。”
“是的,你在这样做。”
“不,我没有。”
“是的,你在这样做。”
……
“这不是一场辩论。”
“是的,这是。”
“不,这不是。”
“是的,这是。”
……
这个表演很幽默,但除非某方提供了论据,否则这段对话只是一场争论而非论证。
论据应该以证据或者附加论证的形式出现,而不是单纯表达愤怒。
“伦敦的特拉法尔加广场上支撑纳尔逊雕像的纪念柱高于185英尺。”
“不,实际上不到170英尺。”
“看!该死的,你明明就知道它超过了185英尺!”
(这种情况下,对话中一只打在了桌子上的拳头并不能算是为观点提供了什么高明的支持。)
关于火星上的生命、公爵夫人衣服的颜色和纳尔逊纪念柱高度这三个争论,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关乎事实。火星上存在或不存在生命,公爵夫人穿了某件颜色的衣服,纳尔逊纪念柱是比185英尺高还是比185英尺低—这些都是可以由论据来判定真伪的论证。每一方都可以引用人们认可的权威材料来强化他们的观点。
在纳尔逊纪念柱这个例子中,2006年雕塑修缮之后的一份官方报告提到了其在路面水平面上的激光测距结果。测量结果是169英尺3英寸,明显低于前文提到的185英尺。描述这个测量的报告具有相当的权威性,现在人们已经广泛接受了雕塑比预想的低大概16英尺的事实。这个证据使得论证的结果令大多数人满意。
不少现场观众应该注意到了公爵夫人主持开学典礼时所穿衣服的颜色,地方或全国性出版社可能刊登了当时的照片,可能会有这个事件的电视录像,通过网络、电视台存档或碰巧当时在录像的人可以看到这份材料。照片或视频中衣服的影像能够作为证据来解决公爵夫人衣服的颜色到底是黑是白这个问题。一旦在论证中给出相关证据,衣服颜色的问题将迎刃而解。
火星上是否存在生命也是一个关于事实的问题,但区别在于它现在(2018年)还是一个未知的事实。大众视野中,还没有证据能证实或者证伪火星上生命的存在。还没有人拍到过活的生物体,电视上没有报道过,也没有一个化学检测的结论能够让这个问题尘埃落定。注意,这个问题的两个对立观点尽管是矛盾的,但不是对称的(二者不是在对等的立场上)。如若发现了一个存活的生命体,这个问题将以火星存在生命为结论。但是如果没有发现生命体,并不能证明火星上不存在生命,只能说目前还没找到。有可能对火星上大部分表面的大量探测都没发现生命存在,但是这不能证明这个星球上的其他地方甚至在地表以下没有生命。
尽管事实仍然未知,目前仍有证据能分别支持这个问题的两个对立观点。一方面,相信火星上存在生命的人可以指出一个不容置疑的证据:这个星球曾有丰富的表面水——某些生命体存在的前提。他们可能会指出火星大气层中曾存在一种可以支持生命存在的化学物质这个证据。NASA(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科学家宣称发现地球上一块来自火星的陨石中含有原始生命的化石痕迹,此事曾得到广泛报道。尽管有科学家提出了关于这项发现的其他解释,这仍可以作为一个证据。
另一方面,秉持火星上不存在生命这个观点的人可以指出火星上不易生存的条件:极端的温差、干涸的水道和笼罩在地表的辐射——辐射是由于缺少磁场和厚重的大气层。他们认为所有这些都表明火星上的条件不适合生命生存。对于上面正方提出的证据,他们则认为这可能支持火星很久以前存在过生命的说法,但不支持目前存在生命的说法。
关于火星上是否存在生命的论证,与关于公爵夫人着装的颜色的论证和纳尔逊纪念柱高度的论证都不同。这三个论证都是关于某种事实的,对于着装和雕像的问题,存在大量的、触手可及的证据可以支持论点,但是对于火星的问题则没有。
直到不久前,关于事实的论证还是人们在酒馆聊天的重要内容。人们对诸多主题进行论证,特别是关于运动赛事的。有人断言某个事实,其他人则挑战他。
“希格斯是英超联赛历史上在圣诞节前进球最多的人。”
“错。克里斯蒂安松在2004赛季圣诞节前的比赛中为马刺队赢得了更多的进球。”
辩论者们时而热情洋溢,时而不屑一顾地挑战彼此断定的事实。由于无法看到可以参考的证据,他们有时候会求助于朋友,论证的结果取决于一场偶然的现场民主投票,投票者根据他们理解的事实做出选择。
时光不再。现在相似的论证或争论依然会出现在酒馆里,但几分钟之内就会出现结果,再也没有过去那样漫长而热烈的讨论。这种变化的根源是无处不在的智能手机和线上资源。现在,当一个人提出引起争议的论断,经过简单的争论后,就可以拿出智能手机在谷歌或维基百科上查找关于某个主题的条目或者类似的信息源,然后找到令人信服的证据来给出答案。
在上文假设的英超比赛进球的论证中,网上肯定有唾手可得的资料来证明圣诞节前比赛的王冠应该落在希格斯还是克里斯蒂安松的头上,胜利落在线上证据青睐的那一方,论证也随之结束。
随着智能手机的普及和互联网大门的敞开,论证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过去人们必须要等到回家后或者去图书馆时才有机会确认手边的证据支持的是哪一方的论点,现在人们当场就能做到这一点。这意味着关于事实的论证失去了意义。这种问题现在可以通过即时查找权威证据来得到答案,大部分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分歧过去能引发辩论,现在只能激发人们去查询事实真相。互联网和智能手机让每个人即时就能进入世界各地的图书馆查找资源,也就给了人们一个途径来解决关于事实的争论。
这项进步毁了某些人的社交生活。这些人过去常常这样愉快地度过一个夜晚:提出一个观点,或者嘲笑同伴提出的另一个观点并威胁恫吓对方以使臣服。他们有时候还会吵得涨红了脸并以此为乐,会在夜晚结束时感到满足,因为他们赢得了辩论。他们后来可能会发现他们的立场是错的,但这并不影响之前那份快乐,重要的是当晚的输赢。现在当人们想这样做的时候,智能手机会在几分钟内出现并给出答案,这让他们沉浸在怨恨中,怨恨被剥夺了一整晚的娱乐。
大部分关于事实的辩论都不值得参与了,事实太容易水落石出。如果结果可以在网上找到,争论很容易就能得到答案,任何为了说服别人确信某个假定事实所展现出的技巧和智力劳动都变成无谓的了。
还有两种关于事实的争论不是那么容易给出答案。一种关于未知事实,比如火星上存在生命的可能性。这种情况下,一一列举可能说服别人的论据是值得的。
另一种关于有争议的事实,虽然存在证据,但是人们并未对它的意义达成一致。这种论证出现在科学界的很多争议中。人们或许会在观察到的现象上达成一致,但是无法在引起这种现象的潜在原因上达成一致并就此展开论证。通常这种争议都有两个对立方,每一方都试图通过研究来证明一个理论优于其他理论。
我们都确信恐龙在约6500万年前急遽地灭绝了,但事实的起因却引发了争论:一派观点认为,一定出现了如小行星或彗星撞击地球这样的灾难性事件并摧毁了栖息地;另一派则认为火山活动污染了大气。两方都试图找到证据支持他们的论点。“陨石撞击说”提出,地球上存在一个6500万年前沉积下来遍布全球的薄铱土层,铱是一种地球上的稀有元素,但是在小行星和彗星上很常见。“火山爆发说”拿出统计分析,似乎表明灭绝发生的持续时间太长,不可能是一次撞击的结果,因而必须归结于一个长期的原因,比如日渐活跃的火山活动。争论还在持续。
事实证明,“全球变暖”是一个具有广泛争议的关于事实的论战,一些人争论的焦点是它到底存不存在,另一些人则聚焦于人类活动是否为它的起因。这关乎事实,但关乎有争议的事实,而且双方都试图弱化或质疑对方提出的证据。这个争论比往常的争论积怨更深,甚至深于热烈讨论中的科学界争议,这有可能因为名誉以及其他东西都和争论的结果相挂钩,最终将决定政府听命于谁和如何决策。全球变暖的反对者也像支持者一样气急败坏,声称若转而称其为“气候变化”——从“全球变暖”这种显著、特别并且隐含警告意味的名称转变为“气候变化”这种经常发生的现象的名称——则意味着定义上的退让。支持者给反对者贴上“否认者”的标签作为反击,进而在公众心目中把他们和否认大屠杀的人联系起来。这种程度的敌意和此类恶言相向不应该出现在理性的论证当中。
历史诠释领域提供了很多这样的例子:诉诸权威证据并不能给出关于事实真相的争论的答案从而使结论偏向一方或另一方。历史的真相已经过去了,而论证是关于这些真相的起因或者这些所谓的起因是否属实。这经常归结为一种解释,有时候甚至会争论所谓的事实是否真实发生过。
我们知道英国内战与法国大革命都真实发生过,但人们对它们的起因并未达成一致。有些人引用经济学解释,指出这是因为新兴中产阶级的期望在上升;另一些人则引用政治学解释。有些人寻求知识分子的影响力,引用当时作家的作品,指出人们不再尊重权威的趋势;而另一些人则看到了宗教信仰的变化。每派人士都仔细研读可以收集起来的每个数据,提出证据来支持他们所倾向的解释。
科学界的许多争议都以一个理论胜过其他理论而结束,历史界的争议却罕有这种结果。一种解释最初似乎占据优势并且流行起来,后被新发现的证据挑战而失去优势。诸如马克思主义或者女性主义这样不同类型的理论模型轮番流行,并影响了我们看待历史的方式。关于历史起因的争论持续了数十年乃至几个世纪,最终莫衷一是。这对于历史教科书的出版商来说是件好事,因为随着历史事件的失色,它们需要阶段性的替换,但这会让想在脑中对发生过的事情及缘由形成理论的历史学学生大为困惑。
以史为鉴对我们来说很重要。如果我们对过去发生的事情的起因难以达成共识,我们就很难有效地采取举措来避免历史的重演。20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是一个毁掉美国和欧洲数百万人的生活的大事件。有些人把它看作引发政治上的极端主义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的导火索,然而诸如关于它的起因、关于人们采取的解救措施是否火上浇油这些问题的辩论依然是一片混乱。研究给出了支持各种不同立场的证据,但对事件的起因并没有达成共识,关于如何避免历史重演的共识就更少了。
关于大萧条原因的争论,表明了论证不仅是打发业余时间的娱乐,也不仅是谁与争锋的竞赛。当论证的结果会决定我们的行为,决定我们所处的环境会因我们的行为变得更好还是更糟时,论证本身举足轻重。有些时候,论证关乎生死存亡。
“我觉得咱们应该趁火势现在还没蔓延到这里,赶紧打开门跑出去。”
“不,如果我们打开门,空气将涌入让火势迅速蔓延。”
(论证胜利的温暖感觉是美好的,但在这样的生死关头则意义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