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平顿阴谋
1542年11月24日,英格兰亨利八世(Henry VIII)在索维莫斯(Solway Moss)—役击溃苏格兰大军。亨利八世征服苏格兰、夺取詹姆斯五世(James V)王位的野心,眼看就快实现了。经过这场战役,深受打击的苏格兰国王身心完全崩溃,退隐于福克兰(Falkland)的宫殿里。就连两周之后,女儿玛丽的诞生,也无法使这位病怏怏的国王振作起来。他似乎就等着继承人诞生,确定责任已了,即可平静地离开人世。玛丽诞生一个星期后,年方三十的詹姆斯五世随即驾崩。这位尚在襁褓的公主遂被封为苏格兰的玛丽女王。
玛丽是早产儿,有夭折之虞。英格兰甚至谣传这个婴儿已死。不过,这只是英格兰宫廷一厢情愿的想法,他们渴望听到任何可能在苏格兰引起动荡的消息。事实上,玛丽很快就长得又壮又健康。1543年9月9日,玛丽才9个月大,就在斯特灵城堡(Stirling Castle)的礼拜堂接受加冕,三位伯爵环伺在旁,代她接受王冠、令牌与御剑。
正因玛丽女王太过年幼,英格兰反而暂缓侵犯苏格兰。亨利八世顾虑,若于此刻出兵进犯一个旧王才崩殂、新王只是幼小女婴的国家,会被讥为没有骑士精神。因此英格兰国王改采怀柔政策,想安排玛丽与他的儿子爱德华(Edward)成亲,借此结合两国,将苏格兰也纳入都铎(Tudor)王室的统治之下。他开始施展他的计谋,释放那些在索维莫斯被掳的苏格兰贵族;释放条件是鼓吹苏格兰与英格兰合并。
可是,苏格兰拒绝了亨利八世的提议。他们宁愿让玛丽和法国皇太子弗朗西斯(Francis)缔结婚约。苏格兰选择跟同为信奉罗马天主教的法国结盟。这项决定颇合玛丽的母亲——桂兹的玛丽(Mary of Guise)——的心意。当年她跟詹姆斯五世的婚姻也负有巩固苏格兰与法国邦谊的使命。玛丽和法兰西都还是幼儿,身旁的大人却已计划好他们的未来:两人将结婚;弗朗西斯将登上法国王位,玛丽就是他的王妃;苏格兰和法国将因之结合,到时候,法国也就会帮苏格兰防御英格兰的进犯。
这项庇护承诺让苏格兰人感觉安心些,尤其是在面对亨利八世的威胁时。为了说服苏格兰人他的儿子更适合当玛丽女王的新郎,亨利八世改为采取恫吓的外交策略。他的军队干起盗匪的勾当、破坏农作物、烧毁村庄、攻击国界上的城镇与都市。亨利八世于1547年去世后,这种“蛮横的求婚”行为并未停止。在亨利之子英格兰国王爱德华六世(也就是求婚者)的默许下,侵犯行动升级为平稽克卢(Pinkie Cleugh)战役。苏格兰军队大败。经过这场杀戮,顾及玛丽的安全,苏格兰决定将她送往英格兰威胁不到的法国,留在那里等候与弗朗西斯完婚。1548年8月7日,6岁的玛丽出发前往罗斯科夫港(Roscoff)。
在法国宫廷的头几年,是玛丽一生中最惬意的时光。她享尽奢华,受到周密的保护,并与她未来的夫婿皇太子滋生爱意。16岁时,玛丽与弗朗西斯完成婚事,并在来年分别成为法国国王与王妃。至此事事顺遂,玛丽似乎可以意气风发地返回苏格兰了。没想到,一向孱弱的弗朗西斯却病倒了。他在儿时感染的耳疾忽然恶化,发炎的部位扩散到脑部,引发脓疮。1560年,登基未及一年的弗朗西斯撒手尘寰,玛丽成为寡妇。
从此,玛丽的一生尽是一场又一场的悲剧。1561年,她回到苏格兰,发现她的国家已经变了样。长期在外的玛丽建立了坚定的天主教信仰,她的苏格兰臣民却逐渐走向新教教堂。刚开始,玛丽听从多数人的要求,统治得相当成功。1565年,她嫁给表弟丹利伯爵亨利·斯图亚特(Henry Stewart, the Earl of Darnley),自此卷进衰败的旋涡。丹利伯爵生性邪恶残暴,贪婪无情地攫取权力,由于他,玛丽女王失去苏格兰贵族的支持。来年,他在玛丽面前谋杀国务大臣大卫·里奇奥(David Riccio),让她亲眼见识到她丈夫令人颤栗的野蛮天性。大家都觉悟到,为了苏格兰,非除掉丹利不可。历史学家至今仍在辩论,到底是玛丽还是苏格兰贵族唆使这项阴谋的;不管怎样,1567年2月9日夜晚,丹利的房子忽然爆炸,他设法逃命之际,被人勒死。这场婚姻唯一的善果是一个儿子及王位继承人:詹姆斯(James)。
玛丽的下一场婚姻是跟波威尔伯爵四世(the Fourth Earl of Bothwell)詹姆斯·赫本(James Hepburn),下场也好不到哪儿去。1567年夏天,苏格兰的新教贵族对他们的天主教女王不再抱存任何希望,于是驱逐波威尔伯爵,囚禁玛丽,强迫她让位给14个月大的儿子詹姆斯六世,并由玛丽异父兄弟莫瑞伯爵(Earl of Moray)摄政。来年,玛丽逃出囚房,召集了六千名忠诚者组成军队,为夺回王位做最后一搏。她的士兵在格拉斯哥(Glasgow)附近的小村子兰塞德(Langside)迎战摄政大臣的军队。玛丽在附近的山顶观看这场战役。她的军队虽在人数上占优势,但却缺乏训练,玛丽眼看着他们被击溃。失败既成定局,她即刻起身逃亡。理论上,她应该向东边的海岸走,从那儿渡海到法国去,可是这意味她得越过效忠她异父兄弟的领土,因此,她向南朝英格兰走,寄望她的表姊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一世会提供庇护。
玛丽下了一个可怕的错误判断。伊丽莎白提供给她的不过是另一座监牢。她遭受逮捕的官方理由是她涉及丹利的谋杀案,真正的原因则是玛丽对伊丽莎白构成威胁。因为英国天主教徒认为英格兰真正的国君应该是玛丽。玛丽的祖母玛格丽特·都铎(Margaret Tudor)是亨利八世的姐姐,所以她的确有权继承王位,只不过亨利八世仅存的子嗣伊丽莎白一世的继承权似乎排在她之前。然而,天主教徒认为伊丽莎白是非法君主,因为她是安妮·博林(Anne Boleyn)所生,而安妮·博林是亨利违抗教皇旨意,跟亚拉冈的凯瑟琳(Catherine of Aragon)离婚后的第二任妻子。英国的天主教徒既不认可亨利八世的离婚,也不承认他跟安妮·博林的婚姻,当然也就不接受他们的女儿伊丽莎白当女王。天主教把伊丽莎白视为篡位的私生子。
玛丽一再被监禁于城堡和庄园里。虽然伊丽莎白把她视为英格兰最危险的人物之一,很多英格兰人仍承认他们仰慕她高贵的举止、显著的才智,以及迷人的丰姿。伊丽莎白的大臣威廉·塞西尔(William Cecil)谈到她“巧黠、甜美的待客手段,无人可比”。塞西尔的特使尼古拉斯·怀特(Nicholas White)也有类似的评论:“她有诱人的高雅气质、悦耳的苏格兰口音,以及锐利但和善的机智。”可是,年复一年,她的美色消褪,健康转坏,而她也开始丧失希望了。负责监守她的艾米亚斯·波利特爵士(Sir Amyas Paulet)是个清教徒,对她的魅力无动于衷,待她愈来愈苛刻。
到了1586年,已被监禁18年的玛丽失去所有礼遇。她被禁闭在斯塔福郡(Staffordshire)的查特里宅邸(Chartley Hall),再也不准去巴克斯顿(Buxton)接受矿泉治疗以减缓时时侵扰她的病痛。最后一次前往巴克斯顿时,她用钻石在玻璃窗上刻写道:“巴克斯顿,你温暖的泉水使你闻名,我却恐怕再也无从拜访——别了!”她似已察觉到将失去最后一丝自由。她19岁的儿子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的作为更加深她的悲痛。她一直期盼终有一天能够逃回苏格兰,跟她18年未见的儿子分享权力。然而詹姆斯对他的母亲根本不存一丝亲情。他是由玛丽的敌人扶养长大的,他们告诉他,玛丽为了跟情人结婚而谋害了他的父亲。詹姆斯不仅轻蔑她,更怕她回来后会夺走王座。他对玛丽的憎恨之情可由他下列的举动略见一二:他毫不愧疚地向伊丽莎白这个囚禁他母亲(而且还大他30岁)的女人求婚。伊丽莎白回绝了。
玛丽写信给她的儿子,尝试赢回他的心。可是,她的信从未能到达苏格兰国境。至此阶段,玛丽已经被更进一步地孤立了,她所发出的信全都被没收,而任何寄给她的信息也都被扣留在监禁人的手上。玛丽的士气降到谷底,似乎所有希望都消逝了。就在这艰苦绝望的时刻,1586年1月6日,她惊愕地收到一批信。
这些信来自欧洲大陆支持玛丽的人士,是吉尔伯特·基弗(Gilbert Gifford)偷运进来的。基弗是天主教徒,1577年离开英格兰,在罗马的英格兰学院接受担任神职的教育。他在1585年回到英格兰,急于为玛丽效劳,马上赶到位于伦敦的法国大使馆。那里积放了一大沓寄给玛丽的书信。法国大使馆知道,如果依正常途径转送这些信件,玛丽永远看不到它们。基弗宣称他有办法把这些信件偷运进查特里宅邸,而他也真的办到了。这只是个开始。基弗开始担任起秘密信差,不仅送信给玛丽,也收集她的回信。他用一个相当巧妙的方法把信偷混进查特里宅邸去。他把信件带到当地的酿酒商,用皮革把信裹起来,再把包裹藏在封塞啤酒桶的空心木塞里。酿酒商把酒送进查特里宅邸,玛丽的仆人打开木塞,取出藏在里面的东西送交给苏格兰女王。将信息带出查特里宅邸也是用同样的方法。
玛丽不知道,一项营救她的计划此时正在伦敦的酒馆酝酿着。谋反计划的中心人物是安东尼·贝平顿(Anthony Babington)。贝平顿年方二十四,即以英俊、迷人、机智、放浪形骸的形象驰名于伦敦。他的众多仰慕者却不知道他打从心底厌恶英格兰这个迫害他、他的家人和他的信仰的体制。政府的反天主教政策已经达到恐怖的新极限:他们以叛逆罪迫害神父,任何胆敢藏匿神父的人,活生生地就被处以拷问、截肢、剖腹等酷刑。天主教弥撒被禁,忠于教皇的家庭被课征难以负担的重税。贝平顿的曾祖父达西爵爷(Lord Darcy)之死更燃起他的憎恨之火。达西因为涉及天主教徒反亨利八世的叛变“恩典香旅”(Pilgrimage of Grace)而被处决。
1586年3月的一个晚上,贝平顿和六个密友在天普吧(Temple Bar)外一家名叫“犁”(The Plough)的客栈聚会,开始筹划叛变的密谋。正如历史学家菲力普·卡拉门(Philip Caraman)所评论的,“他以他特有的魅力和性格吸引了很多跟他同等地位、英勇、富冒险精神、胆敢在这段恶劣时期护卫天主教信仰的年轻天主教绅士。他们愿意从事任何有助于宏扬天主教信仰的艰辛危险活动。”几个月后,他们讨论出一项雄心勃勃的计划:救出苏格兰的玛丽女王,暗杀伊丽莎白女王,煽动一场叛变,并从外国引进援军。
这些谋反分子一致认为,这项后来被称为“贝平顿阴谋”的计划需要玛丽的赞同才进行得下去。问题是,他们找不到与她通讯的途径。1586年7月6日,基弗来到贝平顿的门前。他送来一封玛丽的信,说她在巴黎的支持者提到贝平顿,她很期待他的来信。贝平顿随即写了一封长信,描述计划的轮廓,并引述伊丽莎白在1570年被教皇庇护五世(Pope Pius V)逐出教会之事,以证明刺杀她的行动是正当的。
我和十位绅士以及上百名随员将担任这项从敌人手里救出陛下的任务。至于这个篡位者,她已被逐出教会,我们也就没有服从她的义务。有六位高贵的绅士,全是我的密友,本着他们对天主教宗旨的信念以及为陛下效命之忱,将负责执行这项悲剧性的死刑。
一如往常,基弗使用他的招数,把这个信息放进啤酒桶的木塞里,蒙混过玛丽的看守人的耳目。这可算是隐匿法的一种,因为这封信被藏起来了。贝平顿还采取了额外的措施,把他的信转成密码,万一密函被玛丽的看守人拦截到,他也无法解读内容,叛变的密谋就不会曝光。他所用的密码法不是一般的单一字母替代法,而是如图8所示的命名法。他用了23个符号来代替英文字母(不包括j、v、w),另有36个符号来代替单词或词组。此外,还有4个虚元(),以及符号,用来表示下一个符号代表两个字母(‘dowbleth')。
基弗是一个年轻小伙子,比贝平顿还年轻,这件传递信息的差事却做得从容自在、游刃有余。他运用许多化名,例如寇乐丁(Colerdin)、皮特罗(Pietro)和孔立斯(Comelys),使他能不受猜疑地四处旅行,而且他在天主教团体里的联络人替他在伦敦和查特里宅邸之间提供了许多安全住所。可是,每趟来回查特里宅邸的旅途,他都会多拐一个弯。表面上他是玛丽的特务,事实上他是双面间谍。且再回到1585年,基弗在回到英格兰之前,写了封信给伊丽莎白女王的国务大臣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爵士,向他毛遂自荐。基弗意识到,他的天主教背景是打进反伊丽莎白女王密谋核心的最佳面具。在给沃尔辛厄姆的信中,他写道:“我曾听闻阁下的工作,很想为阁下效劳。我行事果断,不怕危险。无论阁下交待什么任务,我都能完成。”
沃尔辛厄姆是伊丽莎白最冷酷无情的大臣。他是奉行马基雅维利主义的权谋家,也是负责君主安全的间谍首脑。他初就任时所接收的只是一个小间谍网,但很快就被他扩展到欧洲大陆——许多反伊丽莎白的阴谋正在那里策划着。后人在他死后发现,他定期从法国的12个据点、德国9个、意大利4个、西班牙4个、低地国家(比利时、荷兰、卢森堡昔日的总称)3个据点收到报告,即使远至君士坦丁堡、阿尔及尔和的黎波里也有他的情报人员。
图8:苏格兰玛丽女王的命名法;包含一个密码字母集和一些代码。
沃尔辛厄姆吸收了基弗当间谍。事实上,正是沃尔辛厄姆派他去法国大使馆自愿当信差的。每次基弗拿到要给玛丽或是要帮玛丽送出的信件时,他都先带去给沃尔辛厄姆。这位机警的间谍首脑就把信件交给他的赝造专家,打开信件的封缄,复制一份,再用完全相同的缄印封好原信,然后才又交给基弗,让他把看似完好的信送交给玛丽或与她通讯的人。这些人一点儿也没注意到任何异样。
基弗把贝平顿写给玛丽的密函交给沃尔辛厄姆时,第一个目标就是要解译它的内容。沃尔辛厄姆是在阅读意大利数学家及密码学家吉罗拉莫·卡丹诺(Girolamo Cardano)的著作时,初次接触到密码术〔附带一提,卡丹诺提出供盲人使用的触摸式书写法,是布莱叶(Braille)盲文的先驱〕。卡丹诺的书勾起了沃尔辛厄姆的兴趣,不过法兰德斯的密码分析家菲力普·马尼斯(Philip van Marnix)的解译实例,才让他真正信服随身有个解码专家的好处。1577年,西班牙的菲利普(Philip of Spain)使用密码跟他的异母兄弟奥地利的约翰(Don John de Austria)通讯。同是天主教徒的约翰掌控了荷兰的大部分地区。菲利普的密函提到入侵英格兰的计划,这封信被奥兰治的威廉(William of Orange)拦截到,交给他的密码秘书马尼斯(Marnix)。马尼斯解译出这个计划后,威廉把消息转告英格兰驻欧陆的情报员丹尼尔·罗杰斯(Daniel Rogers),后者立即警告沃尔辛厄姆这项入侵阴谋。英格兰随即加强防御军力,致使敌方放弃攻击计划。
全然了解密码分析学的价值后,沃尔辛厄姆在伦敦设立一所密码学校,并聘任托马斯·菲利普当他的密码秘书。菲利普“个子很小,身材纤细,有深黄的头发却有淡黄的胡子,脸上有天花的疤痕,近视眼,看来三十岁的样子”。菲利普是语言学家,通晓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德语,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是欧洲最优秀的密码分析家之一。
寄给或出自玛丽之手的信函,都被菲利普一一吞噬掉。他是频率分析法的大师,破解密码只是迟早的事。他建立了每个字符的频率,然后试验性地设定那些最常出现的字符的实际身份。当某一方向的答案不合理时,他就循原路退回,改试探其他途径。他逐渐辨认出混淆注意力的虚元,把它们丢到一旁。到最后,剩下的只是几个代字而已,而这些代字的意义则可从前后文猜出来。
菲利普破解了贝平顿写给玛丽的信息,里面清楚述及暗杀伊莉莎白的计划。他立刻把这些确凿的证据交给他的老板。此刻,沃尔辛厄姆大可逮捕贝平顿,可是他想要的不仅仅是处决几个叛徒。他在等候时机,等候玛丽回信认可这项阴谋而自陷于罪。沃尔辛厄姆早就想置玛丽女王于死地,只是伊丽莎白仍在处决她的表妹事情上犹豫。然而,他若能证明玛丽支持一项行刺伊丽莎白的计划,女王必会允许处决她的天主教对手了。沃尔辛厄姆的希望很快就实现了。
玛丽在7月17日函复贝平顿,实质上也等于签下了自己的死刑判决书。她明确谈到这个“计划”,尤其希望他们在刺杀伊丽莎白的同时,甚至之前解救她,否则她的看守人得知消息后可能会谋杀她。这封信在送达贝平顿之前,依例又拐个弯,来到菲利普的手上。既然已经分析过前封信,他很快就解译出这一封的内容。读毕,菲利普标上一个——绞架的符号。
沃尔辛厄姆已经备齐逮捕玛丽和贝平顿所需的证据了,可是他还不满足。为了彻底摧毁这项阴谋,他需要所有参与者的名字。他叫菲利普为玛丽的信伪造一段附笔,以诱骗贝平顿说出共犯。菲利普还有一项天赋,就是伪造。据说他“只要看过一次,就能模仿任何人的笔迹,犹如那个人自己写的一般”。图9即是加在玛丽给贝平顿的信末的附笔。用玛丽的命名法,如图8所示,就可以得出如下的明文:
我颇愿得知六位即将执行这项计划的绅士的姓名与特质。因为在对这一组人士有所了解后,我或能给你一些在这方面有必要遵循的忠告。同理之故,也请时时告知你们的进展:谁已准备就绪,以及每个人迄今为止涉入多深。
图9:托马斯·菲利普在玛丽的信末伪造加上的附笔;可参考图8所示玛丽的命名法解译其内容。
不够强的加密法比完全不加密还糟,玛丽女王的密码即是一个明显的实例。玛丽和贝平顿都明白地写出他们的意图,因为他们相信他们的通讯很安全。假使他们的通讯是公开的,他们在提及计划时,势必会谨慎得多。此外,正因为他们对自己的密码太放心,才会那么轻易就相信菲利普的伪造文字。发信人和收信人常对他们的密码太有信心,以为敌人不可能仿造密码、加进伪造的内容。正确地使用牢固的密码,发信人和收信人都能从中受益;错误地使用脆弱的密码则会制造虚假的安全错觉。
收到玛丽的信息及其附笔后,贝平顿准备出国寻求海外的武力支持。为此,他必须去沃尔辛厄姆的部门申请护照。这原本是逮捕这名叛徒的最佳机会,但负责该部门的官员约翰·斯卡德摩(John Scudamore)却根本没料到这名英格兰的头号叛乱犯居然会自己送上门来。身边没有支持人手的斯卡德摩邀请不疑有他的贝平顿去附近的酒馆坐坐,想拖延一下时间,让他的助手安排一队士兵过来。稍过片刻,一张字条传到酒馆,通知斯卡德摩可以逮捕贝平顿了。贝平顿却也瞄到字条。他漫不经心地说要去付这些啤酒和餐点的账,随即起身,剑和外套仍留在桌上,表示他立刻就回来。他当然没回来。他从后门溜出去逃走,先到圣约翰森林(St. John's Wood),接着到哈洛(Harrow)。他剪短头发,用核桃汁染污皮肤以隐藏他的贵族背景,企图借此掩饰身份。他躲过了追捕,但只有10天。8月15日,贝平顿和六名党羽都被逮捕,送到伦敦。教堂的胜利钟声响遍全市。他们的处决恐怖至极。伊丽莎白时代的历史家威廉·坎登(William Camden)记载道:“他们全都被砍斩而死,私处被割下,活生生、眼睁睁地被掏肠剖腹,被肢解。”
另一方面,8月11日,玛丽女王和她的侍从被特准在查特里宅邸的属地骑马。当玛丽横越一片荒野时,瞥见一些人骑着马过来。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必定是贝平顿的人前来救她了。但她很快就明白,这些人是来逮捕她,不是来救她的。玛丽涉及贝平顿阴谋,按《关联法》(Act of Association)被起诉。这是国会于1584年所通过的法案,特别用来将任何意图谋叛伊丽莎白的人定罪。
审判地点在佛斯林费堡,一个位于东盎格利亚(East Anglia)单调的沼泽区中央、阴郁凄楚的地方。他们在10月15日星期三开庭;现场有两位首席法官、四位陪审、法务大臣、财政大臣、沃尔辛厄姆,以及许多伯爵、爵士和男爵。法庭后方留有旁听席,供当地村民、官员侍从之类的观众列席,他们想目睹屈辱的苏格兰女王如何恳求宽恕、乞讨生路。然而,在整个审判过程中,玛丽一直保持高贵、冷静的姿态。她的主要辩护策略是,否认跟贝平顿有任何牵连。她宣称:“我怎能为几个不顾死活的人在我不知情、不曾参与的情况下,所策划的犯罪计划负责?”面对不利于她的证据,她这番陈述没有什么作用。
玛丽和贝平顿依赖密码来保守计划的秘密,可是他们活在一个密码的力量已经被密码分析学的进展削弱的时期。他们的密码用来防护一般人的窥探是绰绰有余,但面对频率分析专家时则毫无招架之力。菲利普坐在旁听席,静静看着他们呈示他从加密信函中掘出的证据。
审判延续到次日,玛丽仍然坚持对贝平顿阴谋一无所悉。审判结束时,她把命运交付法官,且预先赦宥他们将下的必然判决。10天后,星室法庭在威斯敏斯特(Westminster)聚会,认定玛丽“自6月1日起即图谋、设想各种能致使英格兰女王死亡、毁灭的事件”,因此判决有罪。他们建议处以死刑。伊丽莎白签署了死刑判决书。
1587年2月8日,佛斯林费堡的大厅聚集了三百多名想目睹玛丽女王被斩首的观众。沃尔辛厄姆决心要把玛丽殉道者形象的日后影响力降到最低,他下令事后必须焚毁刑台、玛丽的衣物、任何跟这场处决有关的东西,以防止日后成为圣物。他还计划在之后一周为他已故的女婿菲利普·西德尼(Philip Sidney)爵士举办一场盛大的送葬行列。西德尼是很受欢迎的英雄人物,在荷兰与天主教徒作战时阵亡。沃尔辛厄姆相信一场纪念他的庄严游行,将会降低同情玛丽的气氛。然而玛丽也同样决心要让她在公开场合的最后一次露面,成为坚毅不屈的反抗典范,借机重申她的天主教信仰,激励她的追随者。
图10:苏格兰玛丽女王的处决
彼得堡的首席牧师(Dean of Peterborough)引诵祈祷文时,玛丽也朗诵她自己的祈祷文,恳求上帝拯救英格兰天主教教会,以及她的儿子与伊丽莎白女王的灵魂。将家训“吾之终点,亦是起点”(In my end is my beginning)铭记在心的玛丽,泰然走向刑台。刽子手请求她赦免时,她回答:“我诚心诚意宽恕你们,因为我正期望你们了结我的所有苦痛。”理查德·温菲尔德(Richard Wingfield)在他的《苏格兰女王临终纪事》(Narration of the Last Days of the Queen of Scots)描述了她的最终片刻:
接着,她非常平静地躺上刑台,伸开手脚,高呼In manus tuas domine(主,我任您处置!)三四次。在最后一刻,一名刽子手用一只手轻轻抓着她,另一名用斧头砍了两次才把她的头斩下,但还连在一些软骨上,在这瞬间她发出非常微弱的声音,躺在那儿纹丝不动……她的头被砍下后,嘴唇上下微动了将近一刻钟。然后,一名刽子手摘下她的袜带,看到她的小狗匍匐在她的衣服下。被强行捉离后,这只狗不愿离开她的尸体而又回来躺在她的头和肩部之间,一件颇引人注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