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淡淡的背影
走出具有六百多年历史的景贤贾家,给我印象最深的,除了清一色的青砖灰瓦和铺就在弯曲深巷中的长长石板路以外,还有那别致的村落布局、典雅的建筑装饰、文情脉脉的匾额楹联和堂号……然而当我提笔时,发现这些积厚流广的历史遗存给我的只是一个淡淡的背影。
位于高安新街的景贤贾家又叫畲山贾家,在赣鄱文明的孕育过程中积淀起厚重的历史文化。据贾氏族谱记载,高安贾氏始祖贾湖在宋朝开宝年间从开封汴梁调任筠州刺史,退仕后与长子贾九四定居在城外,子子孙孙在一个叫坪湖的地方繁衍生息。到了明朝洪武年间,贾湖的十七世孙贾季良开始迁居畲山。景贤贾家整个家族由当年的始祖公贾季良发展到后来的东西鑫陆四房,再到现在已经有了三十五代近五千人。六百多年来尽管岁月更迭,属地变迁,贾氏秉承的传统文化理念并没有改变,相反还得到进一步的传承和弘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走进贾家古村,推开每一扇门都有一个故事向您娓娓道来,或父子同朝为官,或兄弟同科中举,还有那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美丽传说,不由得令人抬头仰望,低头思索。
陆家厅的主人,始祖公贾季良入仕后在家乡做的一件大事就是盖了座大房子光宗耀祖,取名昼锦堂。这也是贾家第一个在畲山以凝固的建筑语言勉励儿孙们能像他自己一样博取功名,前程锦绣的人。儿子贾信—陆家厅的主人舜夫公果然不负厚望也步入了仕途,且青出于蓝胜于蓝,历任刑部尚书、礼部尚书。衣锦还乡时,他还踌躇满志地亲笔题写了他父亲命名的“昼锦堂”,飘逸潇洒,力透纸背。如今这三个字仍然透出他当年挥毫泼墨,志得意满的神情。贾季良去世后,他的子孙陆续在昼锦堂后加修了拜亭、寝宫和观音堂,逐步形成了这一七进七出、极具文化底蕴的古老建筑,并把它改造成了贾氏宗祠。从此,贾氏的子孙们外出或游学,或致仕,或经商,都要先在这里祈求保佑,祭拜过了先祖后方开始自己的事业征程。正是贾季良父子的率先垂范,贾氏子孙绵延不绝地开创了贾家村的辉煌。其他如厚德堂、崇义堂等也是如此。尤其是那厚德堂,明清两代先后从这里走出了两位进士,五位举人。特别是在清朝咸丰皇帝大婚特设的恩科中,厚德堂的贾氏两兄弟还同时中举,一时在朝廷上下传为佳话。
贾氏是一个很懂得“以文化人”的家族,他们崇文重教,舍得投入,包括明月轩书院在内一共拥有六个书院。且村里大多数房子的装饰都有梅花图案,这不仅仅是贾氏为了追求建筑上的形式美,而更多的是为了教育警示后人寒窗苦读,铭记“梅花香自苦寒来”的哲理所营造出来的文化氛围。居住在这个地域内的贾氏世代,六百多年来自觉不自觉地在传承传统文化的历程中,将各种文化形态融会贯通,儒家文化的精神和道家文化的智慧在这里相生相融,相辅相成。全村的整体建筑格局形同八卦,寓意阴阳调和、天人合一,以八卦形成“八关六十四巷”,使外人深入其境顿感犹如迷宫般错综复杂,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既懂文化,又重文化的古村人秉承耕读传家久,勤俭持家长的理念,鼓励致仕、鼓励经商。历史上全村有记载的秀才以上的文人达一百二十多人,其中进士八人、举人八人,可以说是名士辈出。经商业绩有成者亦多达一百余人,商号店铺北至汉口,南下广西,东接上海,西进四川,钟鸣鼎食的贾氏,遍及了大江南北。
我徜徉在贾家古巷那刻有深深车辙印的石板路上,看着那一栋栋留下了斑驳沧桑的青砖灰瓦建筑,感受着这穿过六百多年时空后的文化积淀,就如同在读一部厚厚的充满了传统文化和智慧的巨著。
村庄里有很多牌匾、对联和堂号,上面的文字都颇为讲究,内容大多是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憧憬,对道德律令的敬畏遵守,以及对儿孙晚辈安身立命的殷切期望。写在这里的文字,尽管有的也咬文嚼字,但总体上来说还是好懂,都是一些说给儿孙们听的体己话。就说那些堂号吧,有三和堂、洪泰堂、体仁堂、鸿泰堂、裕后堂、种德堂,等等。这些堂号大多两三个字,内容却十分丰富,有的侧重传统伦理道德规范,有的突出格言礼教劝诫训勉,当然也有强调祥瑞吉兆,表达良好祝愿的。在贾家,有堂号的大户人家不下百家。作为这里的一户,特别是那些大户人家,高大宽敞的厅堂上,都会悬挂一块书写了堂号的匾额。当地人在谈论某一家的人和事时,一般也都习惯以“某某堂”来称呼。
我在贾氏宗祠里还读到了一幅朱轼题写的匾额。朱轼是高安村前人,清朝康、雍、乾三朝大臣,官至太子太傅文华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因为当过乾隆的老师,被誉为“帝师元老”。朱轼在母亲死后回原籍守孝期间经常与贾家来往,并为他们题写了“龙章宠锡,紫诰叠封”。朱轼题写的这八个字,指的是雍正年间贾家贾步青金榜题名,进士及第,时值其父义邻先生六十大寿皇帝赐宴祝贺的事。在贾家,至今还流传着一个朱轼与“四盘两碗”的故事,说的是当年贾家人要款待朱轼,盛情难却,他便劝说贾氏族人不用铺张,粗茶淡饭就可以了,随即说出了一桌“四盘两碗”的菜谱。“四盘”是红嘴绿莺歌、青板搭银桥、皮打皮和内红外剥皮,“两碗”是滚冻子和红烧无骨肉。当地的人们当然听不懂他想吃什么,个个听得是一头雾水。朱轼接着不紧不慢地解释说,红嘴绿莺歌指的就是菠菜,青板搭银桥是韭菜烧豆腐,皮打皮是猪耳朵,内红外剥皮是咸鸡蛋;至于那“两碗”,滚冻子就是水蒸蛋,红烧无骨肉是红烧冬瓜。从此“四盘两碗”虽然在菜的内容上有所不同,但作为待客的一种规格和定式,很快在当地进入了千家万户,且流传至今。后来,据说朱轼还用“四盘两碗”宴请过乾隆皇帝,结果龙颜大悦,称之为“朱公席”。想到这里,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朱轼那一副诙谐睿智、风流倜傥的飘逸身影,对这位乡贤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在这里不仅记载着古村的历史源流,叙说着古村的人文故事,还承载着我们引以为豪的民族精神。抗战时期,国民党抗日名将王耀武在南昌会战后不久小住贾家,古村迷宫般的布局给将军留下了深刻印象。南昌会战是抗日战争正面战场进入相持阶段后中日军队的首次大战,期间正是上高会战前夕,熟悉抗战史的人都知道,上高会战在当时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南昌失陷使得本来就非常困难的东南各省处境更加困难。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说,当时上高会战的胜利与否,直接关系到了中华民族的抗日斗志和尊严!在上高会战中,王耀武将军率领的七十四军重创日寇,被誉为抗日铁军,这一战也被称为“抗战以来最精彩的一战”。今天我虽然不敢妄断在当年战区敌我装备极度悬殊的情况下,沉淀在这里的传统文化和迷宫般的“八关六十四巷”是否为将军参加上高会战,具体制订“诱敌深入,关门打狗”的战术产生过积极影响,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将军住贾家在先,会战大捷在后。如今,战争的硝烟早已散去,我久久伫立在钉有“王耀武将军旧居”木牌的房屋前,只见它朴实、素雅,在半掩半露的灰瓦双披屋顶前面,是一堵避火挡风、翘首长空的青砖马头墙。蓦然间,我仿佛看到在那军民团结一心、同仇敌忾的上高会战战场上,有一位运筹帷幄的民族英雄在指挥前方将士浴血奋战打击日本侵略者。
景贤贾家,作为古代赣鄱农耕文明的一个缩影,它的这些建筑语言不仅彰显出贾氏先民们的励志情怀和崇高德行,也传承了我们中华民族的审美意识和文化智慧。我每次走进贾家村巷,看着这朴素的青砖灰瓦和高高的风火墙,以及简洁合理、充满智慧的规划布局,读着那工艺精湛、内涵深邃的木雕、彩绘和砖雕,感受着这暖融融的文化氛围和湿润润的清新空气,深深地被他们向往幸福生活、力求至高品行的精神境界所感染。我们传统文化的内涵实在是太丰富了,底蕴实在是太厚重了。传统民居中所蕴含的理念和意识,使它在实用的同时还兼具着这么多的传承教化功能。我们在不断体会它的时候,还真是太需要不断传承、不断保护乃至不断弘扬与创新了……默想时,我不觉已融入其中。
文化这面铜镜总是在岁月的擦磨中凸现其光亮的。历经六百多年岁月的风霜洗礼,贾家村的青砖灰瓦尽显沧桑。这些穿越时空的建筑物,留给我们的不只是一个淡淡的背影,作为民族文化的一部分,它与我们越走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