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环形树
在这座西北偏北的小城,沿着季节河往天山的方向走,走到天山的深处,那里就是哈萨克人的居住区,他们的高山牧场。
当春天来临,那里到处都是野花在开,一直持续到秋天,山上仍旧十分绚烂。
乌斯曼就生活在那里,生活在天山的怀抱里。但是他总是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尤其是当他发现了那只蓝鸟的时候。
那只蓝色的鸟还在烟雾一般的阳光里飞旋、啁啾。空气湿润得像手触摸青苔一样的感觉。
我得抓住它,那幽灵一样的蓝鸟,十二岁的乌斯曼这样想。这几天,老是有一只蓝鸟儿在他的心里扑腾,那鸟长着一对有几千只小眼组合的复眼,老是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看。他感到有一种不祥之兆,仿佛黄色的云在头顶盘旋。我得抓住它,那幽灵一样的蓝鸟。那鸟晶蓝晶蓝的,蓝得发亮,蓝得璀璨,蓝得耀眼,蓝得辉煌;那鸟通体透明异常,就连五脏六腑和流动着的闪亮的血液都清晰可见。那鸟轻舒爪齿,把他的心一扯一扯的,叫他有一种突然浸到羊奶里的感觉,这使他又回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日子。
那时,他比现在要小得多,个子长得跟奶桶一般高下。他蹒跚地搬来一只小方凳,愣愣地站在上面望着那平静的羊奶,他记得很清楚他那会儿笑了,笑得是那么开心,自得其乐。他看见了一只椭圆的小脑袋在羊奶里沉浮、摇摆。现在他明白他那时看见的那张脸其实不是他,而是这只蓝鸟所化。
他用手去捞那个脑袋、那张脸,但他却忽地全像雾气一样散去了。他又第二次去捞。这次捞的时候忽然感觉到天和地换了位置,一瞬间变得那样地扑腾迷乱,疯狂得令他至今难忘。不久那个羊奶中再次隐现出一个孩童的脸和脑袋,水淋淋的,湿漉漉的,就像刚出生的小羊羔。
他现在想起来这只小脑袋才是他。这只小脑袋万分疑惑地张望着桶外的景观,仿佛在看着蚁眼中分裂的世界。但很奇怪的是,有一只眼睛里的东西全是绿的树呀,红色的人的脸和漫坡漫坡的翠草坪;而另一只眼睛看到的是灰色的树,更白的羊和黄色的人的脸。那张红色的人或黄色的人的脸突然扭动了起来,他远听到了一个声音,似乎以前从未捕捉过的一个声音。
那张脸上布满了坑坑洼洼而黑色的胡子像松树一样长满了他山坡般的两腮。他现在记起来了那张老脸是君玛德力大叔的脸。那时候君玛德力大叔颇有些气急败坏,手里的皮鞭一甩一甩,他大步朝他走来,他的大皮靴像铅一样野蛮地躺着一大片美丽的铺陈着的三叶草。他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朝他走来的大叔。
紧接着这一刻是他感觉突然长了翅膀似的飞在了空中,或者说是悬浮于空中,他感觉自己在飞翔过程中碰撞着哗然作响的阳光,触摸着悠然游动的空气;那阳光像玻璃的碎片一样随着他的身体落了下来,空气也是哆哆嗦嗦地扑腾、跃动。他的头先挨地,接着他觉出左眼,也就是刚才塞满了绿的树、白的羊和红脸的君玛德力大叔的那只眼,在一声尖脆的裂迸中,被一只羊角刺扎了进去。
他再次努力地睁开双眼,这时候他的另一只眼看到的是那些灰色的树、更白的羊以及黄色的大叔的脸盘子了。
——现在他记清了他的眼中的世界之所以有两种底色,是因为其中的一只被羊奶浸染了,而另外的一只被很小很小的羊角刺永远地扎出了血色。他的名字由乌斯曼变成了“花眼乌斯曼”。
那只蓝鸟的叫声像水波一样在透明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在周围粗大的塔松的树干上碰出了鲜亮的蓝色火花,它的尖尖的嘴像在空中啄着,叮当作响就像冰棱柱一样倒挂着的阳光。
我得抓住它,乌斯曼想。他这时还坐在一块橘红色的石头上,披着散发着膻味儿的羊皮袄。这时他突然感到了温暖,感到了一丝莫名其妙的心灵悸动——这使他站了起来,他扔开了手中像死蛇一样干瘪耷拉着的鞭子,像游泳者一样划开水一样的空气,他追着那只蓝鸟的叫声。我得抓住它,那蓝鸟。他想着,脚已经像马跃蹄一样在山路上奔驰了。
他穿梭在兄弟般亲密的松林里,搜捕着那像溪水一样流淌着的鸣叫。我得抓住它,那蓝鸟。这样想着他像雪豹一样在峥嵘突兀的山石间飞跑。
那蓝鸟的叫声像天上牧羊神阿里木星那样指引着他前进。他感觉中有一座小型的火山在慢慢地向外流淌着黏稠的岩浆,他的双手在空气中一攥一攥,他能体会到他抓住那鸟叫的声波的快感。
在跳跃一块大石的时候,他突然跌倒了,身体像一块干奶酪一样跌在了厚厚的马莲草上。这一刹那,那蓝鸟的叫声忽然神秘地隐去,他感到累了,倦了,乏了——胸口像风箱一样轰响。他闭上眼睛,用心灵去捕捉那鸟的翅膀,感到身体被天山荨麻扎了一般的疼痛。继而,又睁开眼睛。同过去一样,世界的一切原色极不真实地在他两只不同颜色的眼睛里映现。
阳光像瀑布一样从疏疏密密的松树枝间流泻下来,铺在他的身上;他忽然感觉自己好像成了祭祀大神的羊。他又听见了那蓝鸟的叫声,叫得那样热烈,那样欢快,那样躁动不安。他一个蹦子跳起来,但仍看不见那鸟儿在哪儿。鸟叫声像水波一样在弥漫。
他又开始在山谷、树林,在岩石与岩石之间、之上跳跃奔走了。风在抚摸他四面飞扬的长发,他不停地奔跑、跳跃。那蓝色的叫声一直在引导着他。又一会他停下脚步,是因为在一丛灌木丛背后,伸出了一颗好奇而又慈祥的大脑袋,那脑袋上长了四只眼(后来他记得是因为那颗脑袋上的眼睛上的黑眉毛太独异或明或暗的被他误认为是眼睛了),那是一只好奇的马鹿,马鹿的眼睛里闪着两团橘黄色的火花。它和他离得那么近,以至于双方都有些紧张,接着——八秒钟以后,那只马鹿突然扬蹄而去了。腾腾的奔跑声在他的耳朵逐渐地减弱,逐渐地消失。
他感觉到失去了一些什么。这时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离山顶只有二十米远了,但那蓝鸟的叫声还在他之前响着,叫着,牵引着。他又继续弓着身子,猫一般地向山顶摸去。当他出现在山顶,听到那鸟叫近在咫尺之际,突然,他惊呆了。一种异常兴奋、激动的异物卡住了他的喉咙。
山顶是平的。平得仿佛没有一棵杂草。平得坦坦荡荡。褐红色的土地,向天空呈现着一种别样的静谧。方圆三十米的中间生长着一棵树。这棵树的叶子纷呈、茂密,叶子全是蓝色的,闪现着夺目耀眼的晶亮。这棵树那样高大,高大得令他惊讶异常。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高大的树,叶子是蔚蓝色的树。他奇怪他的眼睛怎么好使了,他使劲把它们瞪得圆圆的,大大的,然后绷得更圆圆的,更大大的。
令他更加惊讶的是,这棵树的所有的枝枝节节全部都呈环形。一个环上套一个环,环环相扣,扣扣相连,连成一棵环形的树,除了那棵粗壮的树干,环形的枝直冲云霄。一阵阵的山涛巨响传来,山峰陡起,这棵环形树开始在风中轻轻地抖动,哗哗地摇响。树的摆动很有韵律,就像是海面的起伏,起伏如他均匀的呼吸;树的喧响很有节奏,就像琴弦的拨弄,拨弄的手是大自然的玄妙。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像从万籁俱寂中复苏,又突然回想到了在母腹中呼吸的感触。
那蓝鸟的叫声异常明亮,呵,他看见了那蓝鸟。那蓝鸟在离他最近的一段环形树枝上对着他鸣叫。他有些战栗,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环形树在风中有节奏地摇摆,发出好听的声响,仿佛一架天国的风琴,奏出了奇妙的圣音。他感觉自己的头顶出现了一圈白云。
他急走几步,离那只蓝鸟只有一臂之遥了。他面对他追了整整一上午的蓝鸟,眼睛里滚动了一些蓝色的液体。
他伸出手,手在微微颤动,如扇动翅膀的蜂翼。那蓝鸟轻快地一下子跳上了他的手掌。这一瞬间他心头的狂乱像海啸一样冲击着他的神经。他仔细地端详着、凝视着这散发着露水味儿的蓝鸟,幸福得发狂。
他小心翼翼地托着蓝鸟,听着蓝鸟幽深的鸣叫,围着环形树绕了好几圈。最后,他停了下来,慢慢地举起双手,手中托着的还是那只闪闪烁烁的蓝鸟。这个时候环形树突然落下了许多树叶,蓝色的树叶像雪花一样飘曳回旋在半空中,然后拥吻大地,然后投向他。他惊奇地发现环形树的叶子居然是椭圆的环形,中间是空的,叶子全都是清晰的脉络,散发着蓝色的、亲近的、柔和的光芒。他又抬起头,看到那轮在他头顶上高悬的、成熟的、黑红的太阳。
他把那鸟的身子正对着太阳,透过这蓝色的、透明的身体,他看到了一轮幽蓝幽蓝的太阳。
他闻到了马奶子酒般的香味儿,这香味儿在这一瞬间淋浴着他的全身。他感到自己像一片羽毛一样浮了起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那只蓝鸟,轻舒翅膀,慢镜头般地飞了起来,飞进了透明的空气,飞进了叮当作响的阳光。
这时他突然变得茫然失措,这时他转过身,俯视着在他的眼前展现的一望无垠的大世界。他在这一片翠色欲滴的山中生活了十二年!他有些愤然,两股透明的水从他的眼睛里流溢出来。
他愤然地看看这属于他的世界:遥远的群山像亲密的亲兄弟们一般,肩并肩地站着一直排列到云之深处。白云像棉花,一团团一簇簇地在地毯一样的崇山峻岭中投影下暗色的大花。羊群像白石子一样分布在绿得叫他恶心,叫他由衷联想起绿头苍蝇的草坂上。塔树们正直、诚实。白色的毡房像被风吹雨打过的野蘑菇,坐落在山凹处。他感到愤然——这是他生活了十二年的世界!他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愤然。这时他眼中的颜色又重新变为了两种颜色。
他找到那鸟,蓝鸟早已不复存在了。环形树冷峻地高耸着身子,向世界影射着傲然。
他决定要离开这里了。
傍晚吃手抓肉的时候十二岁的乌斯曼感到心口特别疼,就像脚指甲被猛然掀去的疼痛。父亲简力别克像所有的日子一样,一声不吭,像一座铁石墩一样盘腿坐在毯子上,呼呼啦啦地发出了像羊被割破了喉管喷血时发出的那种声音,喝着叫乌斯曼感到特别难喝的盐茶。这褐黄色的盐茶总叫他想起马尿。干酪饼散发着霉味儿,就连手抓肉也老是叫他联想起得病后倒在密林里腐烂后的羊。尤其今天更是这样。
你怎么不吃?
我不饿,所以我不吃。
你为什么不吃?我不吃是因为我不饿,我感到恶心。
父亲简力别克冷冷地看着这个小儿子,心头泛起一阵暗灰色的液体。乌斯曼的眼睛变成了两种颜色的这八年来,父亲就没有对他好言好语过。父亲和母亲努尔古丽一口气接连生了四个儿子,乌斯曼最小。简力别克一看到乌斯曼痴呆呆地用两种底色的眼睛看他,或者目光集中在一点做沉思默想状凝固成雕像的时候,就不由得心中稀里哗啦地结上了一层冷霜。
你是不是还想去上学?
我不饿所以我不吃。
你必须放羊不能去上学,怎么你就想不通?
我不想吃是因为我不饿。
今年六月份乌斯曼小学毕业了。小学这五年的光阴乌斯曼觉得他过得非常舒心和畅快。这五年中每天乌斯曼都挟着课本,和其他二十几个孩子不远数里,在白杨河谷的一块绿得醉人的草坂上,听老师绘声绘色地讲课。
老师那脆亮脆亮的声音,就像在草坂上滚动着的晶亮晶亮的露珠儿,在他们的心坎儿上闪着璀璨的光。老师无所不知无所不讲,但乌斯曼最爱听的还是那个哈萨克族人的祖先、大英雄椰力斯汉的故事。他从老师那里明白了星星为什么会像阳光下的玻璃一样发亮,懂得了土里为什么能生长出树呀草呀鲜艳的花儿呀,却冒不出马驹和小羊羔子来。可今年六月份他就小学毕业了。
乌斯曼的上头还有三个哥哥。一个专门做皮箱,发了大财;一个跑到苏联的伊塞克了;还有一个在遥远的库车第一监狱里待着呢——他因为乌斯曼还不甚明了的“爱情”而杀了人。他的这三个哥哥没怎么念书,也不愿念书,可乌斯曼却一口气念到小学毕业了而且还想继续再念初中,可父亲执意叫他去放羊。这一下子碾碎了乌斯曼冰凌花一样绚丽而又脆弱的许多想法。
他其实很想读完初中再上高中,有一天高中毕业了还想走出山里去念山里人想也不敢想的大学。他不知道外面是怎样的世界,不知道大学的娃儿们是不是也望着天,坐在一望无垠的阔草坂上任思想的野马驰骋个够,不知道还有多少个神奇玄妙的故事和传说还可以让他陶醉个够……山外的世界对于他来说就好像是听老人们讲大海。
两年前,一位瘦小得跟山羊似的汉人,背着一个用两根绳子串起来拴在身上的背包,穿着很奇怪的鞋子,鼻梁上架着一对有颜色的镜片。他用汉话问他好多东西,叽里呱啦地叫乌斯曼听着就像猴子想捞着月亮最后跌进水里一样茫然而不知所措。后来那个汉人就继续上山了。
乌斯曼跟他足足跟了一天。后来他在乔克拉斯峰的冰岩上发现了一具被雪豹啃得支离破碎的骨架,旁边倚着那双花花绿绿的旅游鞋,那双鞋现在还被他藏在他家后面的那棵老红松的潮湿洞穴里。他每个礼拜天都要去清理检查它们一遍。
你不能再上学啦听见了没有?
我讨厌放羊像讨厌牛屎一样。
父亲简力别克的胡子刷刷刷地第七次竖起来,一根一根的。他像塔松一样站了起来,虎着的脸铁青得像破牛皮一样难看。
他用手拉住乌斯曼的皮袄领子,只一提就把小小的乌斯曼像蒲公英种子一样拈在半空,然后那双写满老茧的手猛力一送,乌斯曼就像老师讲的炮弹一样从毡房里飞了出去,像一头大葱似的栽在松软的土里。
在他落地的一瞬间他心头充满了悲凉和愤怒。他使劲摇着发疼发晕的脑袋,抬起如灌铅般沉重的脑袋,看着他生活了十二年的毡房,他感到恶心。牛屎成堆在他眼前飞舞,他感到恶心。刹那间——一种蓝色的火花在他的两种底色的眼睛里燃放开来。这种火花璀璨、狂热。他记起来了,像雪豹一样向树林冲去。
他找到了他藏鞋的那棵树。他像老猫一样爬了上去,蜷在高高的树杈上,从洞穴里取出那双鞋。那双鞋散发着好闻的奶气。他——高兴地哭了。继而快速地脱掉了靴子,换上了那双鞋。鞋很大,像船一样亲密地托着他光光的脚底。他感到特别踏实,心中洋溢着幸福。他沉醉地闭上了眼睛。
有一种急切的呼喊惊动了他。通过密密的松叶,他看见了母亲努尔古丽那笨拙的身体、蹒跚的脚步,听见了她苍老的声音——她在找他。每次父亲打他时她总是在旁边呆呆地看着,像在看皮影戏一般一点办法都没有。
所有的故事都没有她,她也进不去。乌斯曼不恨她但也不爱她。乌斯曼没有理会母亲,直到她那焦急的呼喊像水烟一样消散。
就这样,他蹲在树上,一直挨到晚上。
水淋淋的月亮疲惫地升了起来。他又像猫一样溜下了树。他悄无声息地跑到马厩,麻利地解开那匹黄色走马,又蹑手蹑脚地猫进毡房拿了一褡裢干粮和酸奶疙瘩,跨上走马,像风一样走了。马蹄声像鞭炮一样在月光中的夜空中炸开,他像水中的鱼儿一样游着游着,滚进了月色。
两天后的夜晚,月光同样很明朗很狡黠。他骑着马,后来到达了城市。这时候已是午夜。打他骑着马一踏上宽大的路面的时候开始,他心中的潮水就汹涌澎湃,奔腾不息。他许多次梦见了城市,幻想过城市,而现在,在所有的人都熟睡的时候,他像一束光一样切入了城市的梦。他感到又自豪,又有些顾影自怜。
马蹄在空旷的路面上叩出美丽的音符,这音符跳跃成歌曲在他心中起伏着激荡起来,在他面前,展现的是比山中最高的树还挺拔还伟岸、还有气魄的方形的楼层,从一些更小的窗户向外流泻出平和的光。大道上几乎没有人,秋季的天空阴冷潮湿。偶尔有一辆冒冒失失的汽车,轰隆隆地哗然从他身边驶过把他的黄走马吓得一跳又一跳的。
他继续骑着马朝前走着,左右张望,像哈熊走进毡房一样地好奇。他端详着许多他第一次看到的东西,他那两只不同底色的眼睛感到特别新鲜、特别惊喜。他的马有时走得快,有时走得慢,像一尾鱼儿在夜空的水里漫游。
他走过了一条条大街,穿过了一个个胡同,有时在巨幅的壁画前凝首沉思,有时在一些突然响着狂热的摇滚乐的宾馆前立马倾听,城市里因为沉睡而毫无戒备地在他面前呈现得一览无余。
乌斯曼不停地催马前进,时而在模样古怪的果品店前下马仔仔细细地观赏,又时而在一些高贵华丽的建筑前留步赞叹。令十二岁的乌斯曼奇怪的是整个城市里人很少,像影子一样一晃而过,又隐入了幽暗的地方。
他那热烈的心慢慢地有些降温了。他突然感到他与城市的一切有一种隔阂感,他和城市之间横着一条什么东西。
他有点冷了。他用力地拽了拽衣服,他在这一瞬间有些茫然。他像一只快要搁浅的小船那样,疑惑地寻求着停泊地。
他又拐进了一条山谷般幽黑的胡同。他感到有尿在体内憋得慌,就翻身下马,解手。尿液哗啦作响,像击破冰块一样铿然有声。在他低头看他的尿液漫开的图形的时候,三条人的影子遮住了他的视线。
他抬起头。
在他的面前并排立着三个妖冶得要命的女人,朗朗月光的照射下,嘴唇抹得跟刚吃过人血一般鲜亮。她们都很年轻,都长着幽深的大眼睛,眼睛里都闪着蓝色的荧光。
哈哈哈,这儿有个脏不兮兮的小家伙,喂你从哪里来的?
瞧他那傻不拉几的样子,就跟山羊似的笨头笨脑。
喂,你怎么不说话?两只招风耳挺显眼的嘛。
他骤然感到寒冷异常。山羊才不笨头笨脑!他愤愤地说。
瞧他叽里呱啦的,更像头呆头笨山羊。
喂我来看这小孩的鸡巴。他可能还是只雏鸡呢。
她们三个像蛇一样围拢过来,手臂像野刺藤一样有力地圈住他。他心里感到非常难受,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他的裤子被这三个女人褪下来了。几只手在拨弄着他的小鸡鸡。
他把眼睛像门一样地紧紧关闭着,他感到愤怒、羞辱,一个十二岁的男孩从未体验过的耻辱感一阵阵地泛上心头,可他无可奈何。那三个女人不知道怎么样的就一会儿跟鸟儿似的不见了。他站在那里,任冰凉的风拍着他的裸着的下体。他异常地悲痛,心仿佛都碎光了。这里的一切不是他的,这里不欢迎他。他的两种底色的眼睛里滴淌出黏稠的液体。他想起了裤子,自己的裤子,用来遮羞的玩意儿。他呜咽了起来,跨上了自己的黄走马,他使劲地抽打着它,那马像箭一样地飞了起来。他茫然若失,他知道他从此没有家了,哪里都不是他的家。城市根本就不喜欢他,也不欢迎他。
月光湿漉漉的,在月色中,他像一头绝望的小羊,挣扎着颠簸在马背上。
又是两天后。
同样,月色幽蓝幽蓝的,他骑着马,脸色黝黑得像沥青似的。他听着那微弱的心像快死的鸟儿在扑腾,他感到心像碎纸片一样在漂浮着、摇曳着。他又回到了山中。
他把马拉回厩里,没有进毡房——那里躺着乌斯曼的父母和哥哥。他没有打扰他们,他径直向山上摸去。他要去找那棵环形树,还有那只蓝鸟。
当他再次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山顶时,他流泪了,仿佛看到了最亲近的人。他有些哽咽,他呼唤起来:蓝鸟,蓝鸟!蓝鸟蓝鸟蓝鸟——
蓝鸟的鸣叫没有再次响起。他感到阴冷的目光在吞噬着他。蓦然间他发觉,环形树的树枝间,有一个巨大的蜘蛛网,月光下投射着无垠的幽深。在蜘蛛网的正中,一只欢快的蜘蛛正高兴地舞着,它的旁边,静静地躺着,或者说粘着的正是他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蓝鸟,死去的蓝鸟。
现在蓝鸟又躺在他的手里了。蓝鸟的眼睛像门一样紧紧地关闭了。蓝鸟的嘴像门一样紧紧地锁住了。蓝鸟。他哽咽着喊着,蓝鸟蓝鸟。
继而他抬起头。仰望着月光下疏影横陈的环形树。环形树在月光下沉寂无声。他的心真的碎得什么也没有了。我要回家!他哭着,奔跑着,狂嚣着,他托着那蓝鸟。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他拍打着环形树盘旋的枝干,说,我要回家!我的家呢?他从腰上取下那把刀,使劲地砍着,削着那美丽无比、残忍无比、阴冷无比、高深无比的环形树,树皮在刀光中铿然作响如马鞭在空中炸响一样。
他倒在了树下。紧接着这一刻是所有美妙的环形树叶全都飘飘然地坠落下来,把他盖了起来,而所有的树叶又组成了一个大的环形,在环形中间慢慢黯灭的是他的脑袋。
你要是在第三天早晨去看山顶,你仍可以看见那环形树叶堆中间露出的十二岁的乌斯曼的小脸,那脸上,流着两种不同颜色、像干颜料一样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