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时代
辛格,30岁,上海金融业银行家,收入不菲,消费节制。他在世纪公园有套体面的公寓,同时也是共享经济里的钻石用户。他偶尔小酌,但跑步是坚持最久的爱好。不对每一寸赘肉妥协,是他一贯的作风。这或许是我写的,或许是某款应用通过大数据挖掘出的个人画像。
辛格最近有一种感觉,时代更迭快到他小跑都跟不上了。按“圈”索骥的日常,信息成群结队地占领他余下不多的时间。看不透的人工智能,似乎要威胁到他呼风唤雨的疆域。那时候他高分进入万众瞩目的金融系,现在看来只是打工里面不算差的选择。
7点,早晨的闹铃骤响,他睁开眼,取下充满电的手机,浏览一遍朋友圈。大部分矫情的感慨、凶猛的代购和无聊的摄影大赛都悉数淹没在几千个联系人扑腾起的浪花里,而发小的互联网金融公司已经成功获得第三轮融资的消息,还是在第一时间砸进了他的眼睛。他还没忘记当年他获得现在这份投行职位的欣喜劲和带着发小去外滩吃大餐的情景,现在却如手无寸铁的网民,以一个轻轻浅浅的被知会收尾。
有人汲取满足感,有人充当“点赞党”,被全世界朋友的功勋录团团围住,只好递上台阶。辛格决定不理睬那个永不消失的小红点,起床拆开昨天刚到货的电动牙刷刷头。那个跨越太平洋的海淘平台,比起那个“多快好省”的物流,真的毫不逊色。
照镜子时,辛格悻悻发现自己居然有了一簇白发。他的身板依旧挺直,眉头却乱了姿势。据说将来在人体内植入一个芯片,就可以记录身体的一举一动。辛格显然难以接受自己走向衰败的全过程,但至少提前获得数据,意味着他更能争取时间去做顽强抵抗。
8点,昨晚预约的专车如期来接。他拍了一年的车牌未遂,也算贡献了点莫测的GDP。上班路上他开始扫一遍微信中置顶的财经公众号和私下最爱的自媒体。这个时代给了草根足够的体面,尽管辛格常常被大佬的情怀迷了眼,但阅读一个十八线小城出来的叫作凤姐的人的剖白,还是会啧啧赞叹。间歇期手机跳出天气推送和雷暴预警,还贴心提醒他加衣带伞。他往上滑掉信息的同时,点开了某头条的金融科技推送。几个月前他获悉发小的公司成立时看过几篇类似的文章,只不过,千回百转的心事,都具象成一堆标签,被黄雀洞察。
8点半,照例是晨会,老板在越洋电话会议里厘清下一步战略。电脑前是虎视眈眈的公司内部管理系统,也清晰地把辛格的业绩和工作投入度记录在案。气闷归气闷,倒也公平,关系亲疏影响年末奖金这事以后会变成小概率事件。噼里啪啦不停的键盘敲击声和叮咚响的手机铃声,烘托出紧张的氛围。辛格瞄了一眼,又是中介发来的房源信息。从大爷到孙子的距离,真的不过是一纸限购文。另外让他纳闷的是,他在某房地产网站点击过的痕迹,居然被完美地传送到手机上。这个时代,任何行业的销售都开始飞檐走壁。
当然相比于人,辛格倒是挺喜欢温情的机器人投资顾问。某银行的理财顾问妹子,总是在他账户余额涨潮时兴冲冲打来声音软糯的电话,但如今好像他无论贫富,总会被一个机器小人惦记。他又想起昨晚调戏过的“贤二机器僧”,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10点,辛格去拜访客户,椅子还没坐热,猎头就打来电话。自从他在某职业社交网站更新了履历后,猎头们就如收到他要重出江湖的消息一般,纷纷跑来充当说客。辛格与客户聊了两个小时,对面的CFO(首席财务官)一脸严肃,只有在告别加微信好友时眼角往上提了一提。
12点,辛格懒得赶回办公室,打算在附近解决午饭。他刚打开美食点评,跳出一个框,提醒他之前收藏的店进入某权威榜单。他打开定位,找到最近的五星好评店,打算前往。自从多了这款导航,他发现生活里少了险象环生的经历。他记得大学里请一位心仪已久的女同学吃饭后,因为餐厅选得太糟糕,那女生三天没有理他。
一顿饭的时间,手指花在键盘上的时间也一点没少。突然同学群里传来隔壁寝室哥儿们得重病的噩耗,他的心情一下子跌到谷底。他隐约觉得自己与手机这个辐射体亲密接触的时间太多,会不会也会让癌细胞乘虚而入。当然付钱的时候,他还是逃不开继续挪动手指。支付宝像一只无所不能的神兽,扫平神州大地后,又跑去海外开疆拓土。
15点,辛格打算联系潜在的合作方。新媒体时代,任何高高在上的人物都不再奇货可居了。从他在那位合作方的官方微信公众号下留言,到换来反馈和个人微信号,也不过是喝一杯咖啡的时光。只是,他和任何陌生人的在线联系,都已经不再有外貌、谈吐和眼神这些传统的东西辅助了。而诸如“baby”和“么么哒”之类的词,从恋人间不说破的小秘密,退化成再普通不过的社交辞令。
他想起那个远房表妹。据说95后最喜欢的工作是“网红”和声优(配音演员)。表妹是一位清透如釉瓷的少女,听说在某直播平台,吸引粉丝近百万。她的野心确实够大,任何一种刻板的生活路径都挤不下。这个世界再也不是以前那样。辛格小时候严格遵照人生台本,好好读书,考入大学,进入最热门的专业,到全世界顶尖的机构任职,经历几次跳槽,收入颇丰,风光无限。就如他的每一位同学,当初披着不同的皮囊,似乎各奔东西的样子,其实都是往同一条路走去。
世界不再是以前的世界了。就像四平八稳躺在安乐窝里却面目模糊的男男女女,已经不再是好的人生定义。就像一个月前表妹上演了一出不懂事的闹剧,辛格都准备好了措辞去振作她没出息的人生,现在却深刻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到了而立之年,都没彻底活出自己。
18点,辛格往嘴里塞了一颗巧克力,打算抽一小时去健身房报到。结果洗完澡打开手机,发现在工作群里被老板@了三次,又被女朋友连环追问。对了,上周他已经被女朋友洗过一次脑,说回复微信的速度,就是检验爱情的唯一标准。他开始怀念起另一个有“已读”提示的通信平台,至少可以证明他确实“不在场”。老板还算通情达理,不会套用同样的理论类比工作。只是一个小时的时间,女朋友估计就已经在心里演了一出宫心计。这次是一支YSL口红引发的血案,他无心恋战,对要求照单全收。因为无论他是否“在场”,都逃不掉被全面“在线”的绑架。
唯一让他心情平复的,是手上明晃晃的智能手环。手的每一次“线下”晃动,都变成曲线图搬到了“线上”,并间接成了他是否健康的标准。嗯,今晚的数字应该不会差。
20点,晚上加班,继续“搬砖”。微博又传来王宝强离婚案的最新进展,他记得《人民日报》前两天已经做了批评,但“吃瓜群众”还是乐此不疲地传播坊间小道消息。他的手机剩余存储空间不断萎缩,积压了太多这个世界24小时的滚动精彩。无论和他有没有关系,他都被一把拎进围观群众的队伍里,尽管此时他正在费尽心力地思考如何获取下一个靠谱的投资者。
老爸照例热衷在晚饭后的家庭群里传播中美关系和养生100问,老妈把大部分的时间从厨房挪到了网络,但汹涌的唠叨欲仍然维持在20年前的水平:“别忘了11点前睡啊,肝开始排毒的时间。”只不过电话少了,都变成了群里每晚必定会就位的字眼。有一次妈妈打来电话,说辛格的爷爷,80多岁的人了,整天玩手机玩到夜里2点,顺便嘱咐一句:“你可千万别学。”辛格第一次觉得,肉身的衰老,在时代的变迁面前更加藏不了拙。爷爷这样一个“老底子”曾获得无数勋章的军人,居然在移动时代彻底蒙了。就如一个应酬新手面对五颜六色混在一起的酒一样,一场酩酊大醉是必然。
22点,雷声大作,辛格想起早上的天气推送,心想明天一定不能再忽略它。大雨倾盆而下,黄浦江对岸的霓虹瞬间成了落地玻璃上不成形的油彩。同事打顺风车走了。辛格在所有的网约车平台轮番加价,却仍然没人接单。他突然想起最近大火的共享单车,果然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大雨渐渐淅沥,继而收起。入夜的“魔都”有暧昧的凉风,在辛格脸上磨蹭。他骑着单车,戴着耳机,《半壶纱》悠长的声线,钻进他的耳朵。1个月前在云音乐App偶尔点播过的古风歌曲,被牢牢记住。歌词里说,“倘若我心中的山水,你眼中都看到”,说的好像就是辛格和“在线”时代的故事。也是每一个你,和“在线”时代的故事。不知为什么,打这句的时候,我底气特别足。
故事当然还没完。
洗澡的时候,辛格有一瞬间的迷茫。无论他心底把这样的生活清算了多少遍,他还是得承认,这是一个奇妙的时代。一方面,整日受困于一部机器,睁开慵懒的双眼观察“马戏团”里的表演欲和野心,注意力被撕成碎片,深度思考读书的时间几近为零。另一方面,他的每一个数码足迹,都被描摹成画像,他手机上的每一个应用,都是他行走江湖的左膀右臂,甚至比自己更能揣摩潜意识的走向。
他明知道每天脚下踩的,是软塌塌的云,不是扎实的土地,但也做不到像朋友那样完全抽身,做出删掉朋友圈,停用微信的壮举。他既暗暗怀揣拥抱新事物的隐秘的欣喜,也不忘婉转地抗议莫名其妙的负累。说到底呢,自己还是贪心,挣脱不掉,也无心舍弃。
23点,睡前他打开阿里巴巴CTO(首席技术官)王坚的新书《在线》。里面写道,尽管现在离不开手机,但手机不过是开始的开始,所有在手机上的东西都会被不断复制到其他东西上,手表、电视、眼镜、汽车都是现有的案例。离线社会的文明已经有了五千年的历史,今天的时代,好比是在线社会五千年历史的头十年。
辛格恍然大悟。时代的变化,就好像之前看房子的时候听房东感慨说,本来是想住一辈子的地方,没想到有一天可以轻轻松松地以十几倍的价格被哄抢。就好像,他大学时年轻人趋之若鹜的博客和MSN,现在都成了废弃已久的荒草地。现在的手机即时通信,令80多岁的爷爷惊呼先进。当然也有可能,把一个风靡点赞的年代写进历史,会被后人笑到岔气。
23点半,关了灯,辛格也没取下智能手环。他入眠后的每一秒,都会被它细心观察,无论他脑子里演绎的是宏伟的猎奇篇章,还是平稳的一呼一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