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很早就知道,外公有一个上帝,外婆另有一个上帝。
有时候,外婆醒来,长时间地坐在床上;她用梳子梳着自己非常亮丽的头发;她歪着脑袋,咬紧牙关,一把一把地梳理那一绺绺又黑又长的秀发,因为怕把我吵醒,嘴里一直在小声地责骂:
“哎呀,真是讨厌!这该死的头发……”
最后,头发总算梳通了,她很快就把头发编成粗粗的辫子,然后赶紧去洗脸,大声地哼哧着鼻子;还没等从她那张睡得满是皱褶的大脸上把怒气洗掉,她已经站到了圣像的面前——只有这个时候,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晨祷才算开始,她整个人立马来了精神劲儿。
她挺直腰板,昂起头,亲切地仰望着喀山圣母圆圆的脸庞【注:一幅奇妙无比、活灵活现的半身圣母像,她左臂抱着幼子,右手向前伸出,做祝福状。】;她庄重而虔诚地在胸前画着十字,满怀激情地低声祷告道:
“至高无上的圣母,求你大发慈悲,保佑未来平安吧,圣母啊!”
她深深地鞠了一躬,脑袋都快要碰到地面了;然后慢慢地挺起身,重又小声祷告起来,语气更热烈,也更令人感动:
“圣洁美丽的圣母啊,你是快乐的源泉,你是鲜花盛开的苹果树!”
她差不多每天早晨都能想出些新的溢美之词,而这一点总使我不能不全神贯注地倾听她的祷告词。
“我的纯洁之心,上天之灵啊!你是我的保护神,我的庇护者,我的金色的太阳,圣母啊,祈求你能够为我们消灾祛邪,保一方平安,让任何人都不要受欺侮,也不要让我无端受气!”
她乌黑的眼睛里含着微笑,仿佛一下子变得更年轻了;她再一次抬起沉重的右手,动作缓慢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求上帝之子,耶稣基督,看在圣母的分上,能够施恩于我这个有罪之人……”
她的祷告从来都是一片赞美,至诚至信,发自肺腑。
早晨她祷告的时间不长:她必须得把茶炊的火生着,因为外公已经不雇用人了;如果外婆茶水准备得晚了,过了外公规定的时间,那么他就会非常生气,大骂不止。
有时候,他醒得比外婆早,便会走上阁楼,看见外婆在做祷告,口中念念有词,他会听上一会儿,轻蔑地撇了撇两片发青的薄嘴唇,等喝茶的时候便会唠叨说:
“怎样进行祷告,你这个橡木脑袋,我都教过你多少次了,可是你仍然在嘚啵你自己那一套,整个一个异教徒!也不知道上帝怎么竟容忍了你!”
“他会明白的,”外婆有把握地说,“不管跟他说什么,他都能听清楚……”
“该死的楚瓦什【注:俄罗斯的少数民族,分布在伏尔加河流域,建有楚瓦什自治共和国,首府切博克雷萨,人口不到百万。】女人!唉,你们这些人呀……”
外婆的上帝整天和她形影不离,她甚至跟动物们也谈论上帝。我非常清楚,无论是人、狗、鸟、蜜蜂、花草,都非常乐意听命于这位上帝的安排;对于世间万物,这位上帝是一视同仁,亲近而友善。
酒店老板娘养了一只郎猫,娇惯得不得了,这猫非常狡猾,爱吃甜食,很会讨人喜欢;它长着一身烟色绒毛,两只金黄眼睛,全院的人没有不喜欢它的。有一次,它从花园里叼来一只椋鸟;外婆急忙把那只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鸟夺下来,开始数落那只猫:
“你就不怕上帝惩罚吗,你这个无赖!”
酒店老板娘和看院子的人听见她这样说都笑了,但外婆生气地斥责他们说:
“你们以为动物不理解上帝,是不是?其实任何动物都理解,而且不比你们差,这些冷酷无情的家伙……”
她在给那匹体态肥胖、萎靡不振的骟马沙拉普上套时总要和它唠叨几句:
“你这上帝的奴仆,为什么总这样愁眉苦脸,啊?你已经老了……”
沙拉普喘着粗气,摇了摇脑袋。
不管怎么说,上帝的名字在外婆那里,并不像外公那样,经常挂在嘴上。外婆的上帝我能够理解,而且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不过在她的上帝面前不能够撒谎——也羞于撒谎。他在我心目中激起一种不可战胜的羞耻感,所以我从不对外婆撒谎。对这位善良的上帝,简直无法对他隐瞒什么,甚至压根儿就没有要隐瞒的想法。
有一次,酒店老板娘和我外公发生口角,她把没有参与争吵的外婆也一起给骂了,而且骂得很难听,甚至还往她身上扔胡萝卜。
“嗳,我的老板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外婆心平气和地跟她说,但我却被这个女人气得够呛,决心要报复一下这个泼妇。
我琢磨很久,考虑用什么方法狠狠惩治她一下,让这个双下巴、红头发、眯眯眼的胖女人尝尝厉害。
根据我的观察,邻里间发生口角,他们相互进行报复的方法,不外乎是将对方的猫尾巴剁掉,把他们家的狗毒死,鸡打死,或者夜里钻进对方的地窖,往腌白菜和腌黄瓜的桶里倒上汽油,把桶里装的格瓦斯饮料放掉等,但这些办法我都不喜欢;必须得想出个更激烈、更可怕的办法。
我想出来了:趁酒店老板娘进入地窖时,我把地窖盖给合上了,还上了锁,还在上面跳了个复仇舞,然后,把钥匙往房顶上一扔,一溜烟地跑进了厨房——外婆正在那里做饭。她最初没有在意我洋洋得意的神情,可是当她明白是怎么回事后,立刻给了我两个巴掌,而且把我拽到院子里,让我到房顶上把钥匙捡回来。她对这事的态度使我感到非常惊讶,我一声不吭地把钥匙捡了回来,跑到院子的一个角落,看外婆怎样将我俘获的老板娘给放出来,看她们俩如何谈笑风生、亲切友好地在院里走着。
“看我怎么收拾你。”老板娘握紧胖乎乎的拳头吓唬我说,但她那看不见眼睛的脸上露出的却是宽厚的微笑。而外婆则揪住我的衣服领子,把我拉到厨房,问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因为她用胡萝卜砸你……”
“你这是因为我呀?明白了!我这就把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塞到炉灶底下喂老鼠去,这样你才会清醒过来!你算什么保护人,整个一个肥皂泡——不攻自破!要是我告诉你外公,他不扒了你的皮才怪呢!快到阁楼上念书去……”
整整一天,她都不理我。晚上,做祷告之前,她坐在床上,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了一番话,令我永志不忘:
“听着,廖尼卡,我的心肝宝贝,一定要记住,不要管大人们的事!大人们都变坏了,上帝正在考验他们;可你还没有变坏,因此,你要保持自己的一颗童心。等上帝要启发你的心智,他会指点你该做什么,该走什么样的道路。明白吗?至于什么人犯了什么错误,——这不关你的事。上帝会评判和惩戒的。这是他的事,我们管不着!”
她停了一会儿,闻了闻鼻烟,然后眯缝起右眼,补充说:
“是啊,有时连上帝自己也搞不清楚谁对谁错。”
“上帝难道不是能够洞察一切的吗?”我惊讶地问道。外婆伤心地低声回答说:
“要是他能够洞察一切,那么好多事情人们便不会去干了。他老人家从天上俯视人间,看着我们大家,有时候也止不住落泪,甚至失声痛哭,说‘人们啊,我亲爱的子民!唉,我真为你们感到难过’!”
外婆自己也哭了起来;她没有擦拭脸上的泪水,到屋角祷告去了。
打那以后,我感到外婆的上帝变得更加亲近,更易于理解了。
外公教导我的时候也说上帝是无处不在,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上帝在各种事情上都帮助大家,与人为善,但外公做祷告时却和外婆不一样。
早上,在他面对屋角的圣像祷告之前,光洗脸就要洗很长时间,然后要穿得整整齐齐,将棕红色的头发仔细地梳理好,修整完胡子,接着再照一照镜子,把衬衫拉拉平,将一条黑色的三角巾塞入马甲内,之后,这才小心翼翼地,好像偷偷摸摸地来到圣像前。他总是站在同一个地方,那里地板上有一个像马眼似的节疤;他低着头,像军人那样双臂贴身,默默地站上一会儿。然后他才挺直瘦小的身子,郑重其事地祷告说:
“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
我好像觉得,这句话说过之后,屋里变得特别肃静,甚至苍蝇嗡嗡叫的声音都变小了。
外公站在那里,昂着头,扬起双眉,头发竖着,金黄的胡子平直地向前撅着;他做祷告时像是在课堂上回答问题:声音清晰,严肃认真。
“审判官不期而至,每个人的所作所为都暴露无遗……”
他用拳头不太使劲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一再恳求道:
“我的罪孽只有你知道,——请你背过脸去,不要盯住我的罪行……”
他一字一板地念着《祷告词》,右腿一颠一颠的,仿佛在悄悄地为他的祷告词踏着拍子;他全身心地向圣像倾斜着身子,他的个子好像长高了,人也更瘦了,更干瘪了;显得是那样整洁,那样一丝不苟:
“有了医生,我内心多年的欲念给治愈了!我打内心一再向你呼唤:降福于我吧,主宰一切的圣母!”
这时,他的绿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大声喊叫着:
“信仰对于我绝对重于事业,我的上帝,请决不要用事业为我洗刷罪孽!”
这时他的手哆嗦着,连连在胸前画十字,不住地点头,像要用脑袋顶人似的;他的声音又尖又细,还夹杂着抽泣。后来,我多次去过犹太教堂,才明白外公是在按犹太人的方式做祷告。
桌上的茶炊早已煮开了,热腾腾的奶渣燕麦饼满屋飘香,让人食欲大增!外婆的两眼望着地板,神情忧郁地靠在门框上连连叹气;太阳欢快地从花园那边向窗内窥视,树上的晨露像颗颗珍珠在闪烁发光,早晨的空气散发着莳萝、醋栗和成熟中的苹果的芳香,而外公依然在做他的祷告,摇晃着身子,尖声尖气地念叨着:
“请扑灭我这个乞丐和恶人心中的欲火吧!”
所有晨祷和睡前的祷告词我全都铭记在心,我不光是记住,而且还聚精会神地进行跟踪监督:听外公会不会念错,哪怕是漏掉一个字。
念错或念漏的情况很少发生,一旦发生,总使我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做完祷告,外公对我和外婆说:
“你们好!”
我们向他躬身还礼,然后大家在桌旁就座。这时我对外公说:
“你今天把‘理应’两个字给念漏了!”
“你在瞎说吧?”外公有些不安和疑惑地问道。
“就是念漏了!你应该说:‘但我的信仰理应高于一切’,可是你漏念了‘理应’两个字。”
“原来是这样!”他惊叫道,一面抱歉地眨巴眨巴眼睛。
以后他肯定会因为我指出他的纰漏找茬儿狠狠地报复我,但当时我看见他尴尬的样子觉得很开心。
有一次,外婆开玩笑地说:
“老头子,上帝听你做祷告,大概会觉得非常乏味,因为你总是唠叨同样一些话。”
“你这是哪里话?”他恶狠狠地拉长声调说,“你胡扯些什么呀?”
“我是说,我听了多少遍了,你从来没有对上帝说过掏心窝子的话,一句也没有!”
他气得满脸通红,浑身哆嗦,然后从椅子上一跳而起,抄起碟子便向外婆头上扔去,边扔边大声尖叫,就像锯子锯到木节疤一样:
“滚出去,你这老妖婆!”
外公跟我讲上帝的威力无所不在时,他总是,而且首先是,强调这种威力的严酷性:比如,有些人造了孽——后来被洪水淹死了,又有些人造了孽——后来活活被烧死了【注:据圣经故事讲,上帝为惩罚人们所犯的罪行,决心要将世界一举毁灭,使天下洪水泛滥,涤荡众生,将生活在所多玛和蛾摩拉这两个城市的荒淫无度的居民用天火统统烧死。】,他们的城市也被毁于一旦;还有,上帝常用饥荒和瘟疫来惩戒世人,他历来都是悬挂在大地上方的一把宝剑,是惩罚罪人的鞭子。
“不管什么人,谁违反上帝的戒律,他就会受到苦难与死亡的惩罚!”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敲着桌子,语重心长地说。
我很难相信上帝会这样残酷。我怀疑这是外公有意编造出来吓唬我的,目的不是要我惧怕上帝,而是惧怕他。于是,我开门见山地问他:
“你讲这些话的目的是要我听你的话,是不是?”
他同样直截了当地回答说:
“那当然了!你还敢不听话吗?!”
“那外婆会怎么说呢?”
“你不要信她的话,她老糊涂了!”他严厉地教训我说,“她打小就很笨,既没有文化,脑子又不好使。我这就吩咐她,不让她跟你谈论这种大事情!我问你:天使分多少等级【注:据说基督教神话中天使分为六翼天使、带翅膀的智慧天使、大天使等九个等级。】,知道吗?”
我做了回答,并反问道:
“他们都是什么官衔?”
“看你扯到哪里去了!”他嘿嘿一笑,眯缝起双眼,蠕动着嘴唇,不太情愿地解释说:
“这跟上帝没关系;官员是人间的事!官员是吃法律的人【注:吃法律的人(законоед)和研究法律的人(законовед)俄语中只相差一个字母,这里老人显然是用错了字。】,他们把法律都吃下去了。”
“什么样的法律?”
“法律?法律就是习惯,”老人说,他忽然来了兴致,也愿意说话了;两只聪明、讥讽的眼睛炯炯发光,“人们活着,活着就得商量着办事:这是为人处世的最好办法,我们把这称为习惯,定出规矩,奉为法律!打个比方:一群小孩子在一起玩,说好怎么个玩法,什么规则。喏,这种约定的规则就是法律!”
“那官员们呢?”
“官员就好比调皮捣蛋的孩子,他一来,所有的法律全都被他破坏了。”
“为什么呢?”
“喏,这你就不懂了吧!”他严厉地皱着眉头说,而且再次语重心长地言道:
“人们的一切事,应由上帝来主宰!人们希望这样,而上帝希望那样。人间的事都是靠不住的。上帝只用吹一口气,一切都化为灰烬,变为尘土!”
有许多原因使我对官员们发生了兴趣,于是我刨根问底地说:
“可是雅科夫舅舅是这样唱的:
上帝的官员是光明的天使
世上的官员是魔鬼的走狗!”
外公用手托起胡子,把它塞进嘴里,双目紧闭。他脸上的肌肉在颤动。我明白了:他在偷偷地乐。
“真该把你和雅什卡的腿捆起来扔进河里去!”他说,“这些歌他不应该唱,你也不应该听。这是库鲁古尔们【注:17世纪发生的反官方教会的运动,参加该运动的教徒被视为分裂派,“库鲁古尔”是对分裂派教徒及古老信徒派教徒的蔑称。】耍的把戏,是异教徒们用来搞分裂的。”
这时,外公陷入了沉思,他将目光投向我身后的某个地方,声音很低地拉长音调说:
“唉,你们这些人啊……”
不过,虽然他认为上帝很厉害,而且高高在上,但他也和外婆一样,事无巨细,都要把上帝拉扯进来,不光是上帝,还有他的难以计数的众多圣徒【注:圣徒一般是对基督教或其他宗教中已去世的“虔诚”“遵守教规”“顺从神旨”的教士和信徒们的尊称,他们被认为是神与人之间的神话人物,很受一般信徒的崇拜。】。外婆除知道尼古拉、尤里、弗罗尔和拉夫尔这几位圣徒外,别的圣徒似乎一概不知,尽管他们也非常善良,对人们也非常亲切:他们走遍乡村和城市,关心人们的生活,具有他们的一切品性。而外公的圣徒差不多都是受难者,他们不承认偶像,同罗马教皇争论,为此,他们被拷打,被烧死,被剥皮。
有时外公也有幻想:
“要是上帝能帮我把这幢房子卖掉就好了,哪怕能赚上五百卢布也行,我一定会为圣徒尼古拉做一次祷告!”
外婆觉得好笑,对我说:
“要是圣徒尼古拉果真帮这个老糊涂卖起房子来,那就说明尼古拉这位老爷子手头实在没什么更好的事情可做了!”
外公的教历【注:一种教堂日历,上面有圣徒的名字和各种宗教节日;十二圣徒像按月份排列其中。】上有他亲自做的各种各样的批注,它在我身边保存了很久。比如,教历上的约雅敬节和亚拿【注:据基督教传说,约雅敬和亚拿是圣母马利亚的生身父母,但正典《圣经》中未记载这方面的任何事迹,有关传说仅见于古代的“旁经”或“外典”之中,据称约雅敬来自拿撤勒,亚拿来自伯利恒,二人因无子女,虔诚求告上帝,乃于老年蒙赐而生马利亚。作为圣徒,纪念他们的宗教节日定在旧历每年的9月9日。】节那一页的背面就有用棕红色墨水写下的字:“恩人使我摆脱一场灾难。”
我记得这场“灾难”:为帮助两个不争气的孩子,外公开始放高利贷,暗中收受别人典当的东西。有人告发了他。一天夜里,警察突然来进行搜查。一通乱翻,最后平安无事。外公一直祷告到日出,一大早当着我的面在教历上写下了上面那句话。
晚饭前,他和我一块儿读圣诗、日课经或叶夫列姆·西林【注:公元4世纪的一位教堂神父,写过许多祷告词和颂诗,他的诗情调低沉,禁欲主义色彩很重。】那本非常难懂的书,饭后他又去做祷告,在宁静的夜色中,可以长时间听到他那单调乏味的忏悔声:
“大慈大悲、永世不朽的上帝啊,我该怎样酬谢或报答你的恩情……请你保佑我们不要受各种幻想的诱惑……上帝啊,保佑我不要受某些人的气……请发发慈悲,不要忘掉我……”
而外婆则常说:
“哎呀,我今天可累坏啦!看来,躺下前做不成祷告了……”
外公常带我到教堂去:每逢礼拜六——我们通宵达旦地祷告,遇上节日——我们只做晚弥撒。我在教堂里也能够分辨出人们什么时候对什么样的上帝做祷告:凡是神父和执事念的祷告词,都是念给外公的上帝听的;而唱诗班唱的祷告词,从来都是给外婆的上帝听的。
当然,我的分辨只是一个孩子对不同上帝的粗略划分;我记得这种划分曾使我感到很苦恼,在我心里造成很大矛盾,但外公的上帝令我感到恐惧,产生恶感,因为他不爱任何人,只是严厉地盯住大家;他在人们身上寻找和看到的首先是丑恶、凶狠、犯罪的一面。他不相信人,总是等着人们去忏悔,喜欢惩罚他们。
那些天,对上帝的思考与感悟,是我主要的精神食粮,是我生活中最美好的经历,而其他各种印象都使我感到非常窝火,因为它们太残酷、太肮脏了,只能让人产生反感和憎恶。在我的周围,上帝是万事万物中最美好、最光明的化身了,外婆的上帝是一切生灵的最亲密的朋友。当然,有个问题不能不使我感到烦恼:为什么外公竟看不到这样一个仁慈善良的上帝呢?
家里不让我出去玩,由于外面对我太有吸引力了,外面给我的印象让我如醉如痴,因此差不多每次出去都要闯祸,惹是生非。我没有伙伴,邻居家的孩子们对我都抱有敌意;我不喜欢他们叫我卡希林家的人,这一点他们知道,可是他们一看见我反而叫得更欢。
“快来看呀,抠门儿瘦老头卡希林的小外孙出来啦!”
“收拾他!”
于是便打了起来。
我年纪不大,但力气不小,打起架来动作也很机敏,这一点我的对手们自己也承认,他们对付我的办法总是合着伙子一哄而上。因此,经常是满大街的孩子打我一个,所以通常我回家时总是被打得鼻青眼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衣服被撕破,浑身是土。外婆看见我,大吃一惊,心疼地说:
“怎么,小萝卜头,又打架啦?这算怎么回事儿呢,啊!我简直想伸手给你两巴掌……”
她给我洗了洗脸,在青肿的地方敷上些海绵,上面压块铜钱,再不就是抹上些铅水洗剂,然后对我劝说道:
“唉,你怎么老是打架呢?在家里老老实实的,怎么一出去就变了呢!真不害臊。我这就告诉你外公,让他别放你出去……”
外公看见了我脸上的紫块,但他从来不骂我,只是咂巴咂巴嘴,嘟哝着道:
“又挂彩啦?你这位阿尼卡武士【注:俄国古代民歌中的英雄人物,自恃武艺高强,所向无敌,结果因向死神挑战,自取灭亡。】,以后别再往外跑啦,听见没有?”
要是街上没什么动静,我也不急着往外跑,但是,当我听见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我就顾不上外公的禁令,从院子里跑了出去。被打得鼻青眼肿,伤痕累累,我都不生气;但最让我气不过的,是那些极其残忍的恶作剧,这种残忍,我太熟悉了,简直达到疯狂的地步。孩子们唆使狗跟狗咬架,或者公鸡斗架;他们虐待小猫,驱赶犹太人家的山羊,侮辱喝醉酒的乞丐,耍弄绰号“短命鬼”的傻子伊戈沙,这种事我实在忍受不了。
伊戈沙个子高高的,人很干瘪,像被烟熏过似的;他身上穿一件厚厚的羊皮袄,面容消瘦、焦黄,一脸胡子拉碴。他在街上走起路来弯腰弓背,身子莫名其妙地东摇西晃,而且不哼不哈,一门心思地只盯着自己的脚下。他那张铁青脸上长着一双忧郁的小眼睛,这使我有一种敬畏的感觉,心想,此人正在从事一件大事,他这是正在寻找什么东西,不应当打扰他。
小孩子们跟在他背后追着跑,直朝他的驼背上投掷石子。有很长时间,他好像根本没发现有人在用石子砸他,也不觉得有什么疼痛,但是,他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抬起戴着皮帽子的头,伸出哆哆嗦嗦的手,扶了扶帽子,回头看了看,好像刚才睡醒似的。
“短命鬼伊戈沙!你要到哪儿去?要当心——那死鬼可就在你口袋里啦【注:关于传说中的短命鬼伊戈沙,高尔基在后来写的文章中还曾经提起过,说“他的眼睛有些发直,怪吓人的,特别是他的两只手,总是不停地东摸摸,西摸摸,仿佛想确认一下他摸的这些东西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伊戈沙这种感受世界的做法,我觉得很有意思”(见《高尔基文集》30卷集,第25卷第294页)。】!”孩子们喊道。
他用手捂住口袋,然后迅速弯下腰,从地上捡起石头、碎木块或土坷垃之类的东西,笨拙地挥动长胳膊,嘴里嘟嘟囔囔地骂着。他骂人时用的总是那么两三个脏字,在这方面孩子们的用词儿可就比他多多了。有时候他一瘸一拐地跑着追赶他们;长羊皮袄在脚下一绊便摔倒在地上,他只好用干瘪得像枯树枝一样的两只黑手撑着地面,两条腿跪在地上。这时候孩子们便向他的腰部和背上扔石块,胆子大的径直跑到他跟前,朝他头上撒一把土便迅速逃之夭夭。
另外,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师傅在大街上的境况叫人看着就更加难受了。他的眼睛已经完全瞎了,靠沿街乞讨为生;他个子高高,仪表堂堂,像哑巴似的一声不吭。一个头发灰白的小老太婆拉着他的手,来到人家窗下,她的眼睛总是朝旁边看着,尖着嗓子喊道:
“行行好吧,看在上帝的分上,可怜可怜这瞎了眼的穷苦人吧……”
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默不作声。他戴着墨镜直勾勾地看着房屋的墙壁、窗户和迎面过来的行人的面孔;他的被颜料浸泡过的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大胡子,两片嘴唇紧紧地闭着。我常常看见他,但从来没有从他那双唇紧闭的嘴里听到任何声音,老人的沉默,使我产生一种痛苦的压抑感。我没有走近过他,从来没有,相反,我一看见他就赶紧往家里跑,告诉外婆说:
“格里戈里在大街上讨饭呢!”
“是吗?”外婆不安地叫道,很是同情,“拿着,快给他送去!”
说什么我都不肯去,而且态度非常坚决。于是外婆只好亲自走出大门,跟格里戈里在人行道上谈了很长时间。他嘿嘿地笑着,胡子一直在抖动,但他自己很少说话,只不过只言片语。
有时外婆把他叫到厨房里,让他喝茶,吃东西。有一次,格里戈里问我在哪儿。外婆就喊我,但我跑出去躲在柴火垛里。我不能去见他,在他面前,我感到羞愧难当;我知道外婆也非常尴尬。只有一次,我跟外婆谈到了格里戈里:她把格里戈里送出大门后,默默地低着头,在院子里,边走边哭。我走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
“你为什么跑出去,躲着不见他呢?”外婆小声问我,“他很喜欢你,他可是个好人……”
“为什么外公不养活他呢?”我问。
“你外公?”
她停住脚步,紧紧搂着我,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预言道:
“记住我的话:因为你外公这个人,上帝会狠狠惩罚我们的!肯定会惩罚的……”
她没有说错:十年之后,当时外婆已经长眠于地下,外公自己果然也沦为乞丐,流浪街头,变得疯疯癫癫的,在别人的窗下哀声乞讨【注:外婆死前和外公是分开过的,住在沃斯克列先斯基教堂辖区内。1968年的《高尔基资料汇编》第348页上关于她的死有如下的记载:“下诺夫戈罗德女市民阿库林娜·伊万诺夫娜·卡希林娜因年老体弱,死于1887年2月16日,18日安葬,享年70岁”。从1886年年末起,外公卡希林就住在下诺夫戈罗德市奥卡河对岸的车站大街4号。年老后患痴呆症。外婆死后两个多月——1887年5月1日——外公去世,享年80岁。5月8日葬于库纳维诺弗拉季米尔教堂公墓(见《高尔基及其时代》第551页)。】:
“好心的厨师们呀,给块馅儿饼吃吧,请给我一个馅儿饼吧!唉,你们这些人啊……”
从他过去生活中留下来的也只有这一句痛苦、持久、动人心魄的话了:
“唉,你们这些人啊……”
除伊戈沙和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外,使我感到心情压抑,一看见就想从街上躲开的人,就是那个行为放荡的女人沃罗尼哈了。她身材高大,头发蓬乱,经常醉醺醺的,每逢节日总少不了她。她走路的样子非常特别,好像不是迈动双脚在地上走,而像腾云驾雾似的,脚不着地地向前飘动,而且嘴里唱一些淫秽的歌曲。所有遇见她的人都急忙回避,拐进别人家的大门,躲进墙角和小店里,她简直将大街上的行人一扫而光。她的脸几乎呈铁青色,肿得像个气囊,一双灰色的大眼睛瞪得溜圆,看上去既吓人,又带些嘲弄人的意味。不过有时候她边喊边哭:
“我的孩子们,你们在哪里呀?”
我问外婆:这是怎么回事儿?
“这种事你不应该知道!”外婆忧郁地回答说,但她还是简要地讲了一些:这个女人原来有丈夫,姓沃罗诺夫,是一名小官员,他想另谋高就,就把老婆出卖给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而那位上司把她不知带到什么地方去了,有两年时间她没有着家。她回来时,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已经死了;丈夫因为赌输了公款,被关进了大牢。经受了这样的打击,她便开始喝酒,放荡不羁,胡作非为起来。每到节假日的晚上,她便被警察收容管制起来……
的确,在家里要比在外面好,特别是午饭后,那时外公到雅科夫舅舅的染坊去了,外婆坐在窗前给我讲非常好听的童话、故事,讲我父亲的事情。
外婆从猫嘴里救出的那只椋鸟,翅膀被咬断了,她把它剪了去,而在被咬伤的那条腿上精心地绑上了一根小木棍,小鸟被医治好后,她便开始教它说话。有时,她靠在窗口,对着鸟笼,一站就是整整一个小时;像一头体格庞大、性情温和的野兽,用低沉的声音,教那只黑得像煤块似的、爱学舌的小鸟一遍一遍地说话。
“喂,说一个:给小椋鸟喂食啦!”
小椋鸟歪着脑袋,用活泼的圆眼睛看着她,显得非常滑稽;它用腿上绑的小木棍敲击着薄薄的笼底,伸长脖子,学习黄莺的啼鸣,滑稽地模仿着松鸦和布谷鸟的叫声,还一再学猫的咪咪叫声和狗的狂吠声,但学人说话总是不像。
“你不要调皮!”外婆严肃地对它说,“你快说:‘给小椋鸟喂食啦!’”
这个长着羽毛的猴崽子大叫一声,听上去很有点像外婆说过的话,老太太开心地笑了起来,赶紧用指头蘸些玉米粥喂喂它,并且说:
“我知道你在耍滑头,故意装蒜,其实你都能模仿,什么都会说!”
后来她确实教会这只小椋鸟说话了:没过多长时间,它会相当清楚地向人要粥吃,一看见外婆,就扯着嗓子叫:“你好哇……”
起初,小椋鸟挂在外公的房间,但很快外公就把它送到我们阁楼上来了,因为它老是学外公说话;外公一字一板地做祷告,小椋鸟把它的小黄嘴伸到笼子外面,叽叽喳喳地乱叫:
“啾啾啾,咿咿咿;啾咿,啾咿!”
外公感到有些不耐烦了;有一次,他把祷告停下来,跺着脚,大声吼道:
“把它拿开,这鬼东西,非打死它不可!”
这个家里有许多有意思和令人开心的事,不过有时我又感到一种难以摆脱的苦闷,我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压住了;又好像掉进了黑暗的深渊,在里面待了很久;看不见,听不见,没有任何感觉,又聋又瞎,半死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