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刈芦(3)
我沉吟间归纳出一二拙作,心想不要忘掉了,便从怀中掏出本子,凭借着月辉挥动铅笔。我对所剩无多的酒仍恋恋不舍,便喝一口酒写一会儿,再喝一口又写,喝干最后一滴,随即将酒瓶甩向河面。此时,附近的苇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我朝响声转过头去,在那边,也是在芦苇丛中,蹲着一名男子,恍如我的影子投在那里。我因为受惊,一时之间有点冒失地死瞪着他。那名男子并无畏缩之意,“月色真好啊!”他语气平和地开了腔,“算是雅兴吧,其实我早先也在这里,因为不想打扰您欣赏这个清静境界,就没有和您打招呼。刚才有幸听您吟出《琵琶行》的句子,自己也想来它一段,可能妨碍您了,能允许我叨扰您片刻清静吗?”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如此自来熟地搭话,在东京是绝少的,但近来可能习惯了关西人的不拘礼,我不知不觉中也入乡随俗了,便客套地答道:“您太客气了,请务必吟诵来听听。”那男子突然站起来,哗啦哗啦地拨开芦苇叶子,来到我身旁坐下。“实在冒昧,来一点如何?”他将绑在木头拐杖上的一个小包解开,取出了什么东西。仔细一看,他左手持葫芦,右手端一个小小的漆器杯子,伸到我跟前来。“刚才您扔掉酒瓶,我这里还有一点儿。”他一边说,一边向我摇晃一下葫芦。“来,要您听我拙劣的吟诵,作为补偿请接受它吧。酒劲一过的话,兴头也过了。这里河上风寒,一定得喝。请不必有丝毫顾忌。”他不由分说地把杯子塞给我,葫芦发出“咕嘟、咕嘟”动听的声音,为我斟上酒。“多谢您的盛情,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虽然不知这是什么酒,但在喝过瓶装的正宗酒之后,带着适度木香的冷酒味突然让口中清爽起来。“来,再喝一杯。”“再喝一杯。”他一连递上三杯。我接过第三杯酒正喝时,他从容不迫地唱起了《小督》[18]。可能因为醉意过了一点,听来似乎底气不足。那唱法算不上美声,音量也嫌不足,但声音老练而有沧桑感。总之,看他不慌不忙、有板有眼的唱法,应当是唱过不少年头的吧。但这还在其次,在一个素未谋面的人面前,轻易便拿捏起腔调唱开了,马上将自己投入到所唱曲中的世界,不为任何杂念干扰,这种潇洒的心境,使我倾听之时便自然地受到感染,心想即使其技巧不属上乘,若能养成这样的心境,学艺一场也不算白费了。“啊,太好了。您给了我很好的享受。”我说这话时,他正急促地喘着气,先润了润干涸的咽喉,然后又递酒杯给我:“请吧,再来一杯!”因他戴的鸭舌帽扣得低,帽檐在脸上形成阴影,在月色下难以认清面容,不过估计他的年龄和我差不多。瘦小的身体穿着和服便装,外加出门穿的大衣。“冒昧请问:您从大阪来?”因为他的言谈之间带有京都以西的口音,我便这样问。他答称正是,自己在大阪南边有一间小店,经营古玩。我问他是散步顺道来的么,他从腰间抽出装烟丝的筒,一边往烟管里装一边说:“不不,我为了看今夜的月色,从傍晚时出来的。往年乘京阪电车来,今年绕了路,乘新京阪,有幸经过了这个渡口。”“看您这么说,每年都肯定要在某处赏月?”“正是。”他说着,给烟管点火时停顿了一下。“我每年都到巨椋池赏月,今夜不意经过此地,得以观赏河上之月,实在美妙不过。说来是因为见您在此休息,发觉这果然是个绝好地方。真是多亏了您。左右流淌着大淀之水,从芦苇间远眺明月,真是不同凡响啊。”他将烟灰弄到坠子上,一边让火转移到新装的烟丝上,一边说:“您若得了佳句,是否可以聆教?”我慌忙把本子塞回怀里,说道:“哪里哪里,实在惭愧得很,绝对不是可以示人的东西。”“您别那样说。”他也不再勉强,好像已经忘掉这件事了,以悠悠的调子吟哦起来:“江月照松风吹,永夜清宵何所为。”我说:“刚才我问过您是这大阪人,那么对这一带的地理历史很了解吧。我想问一下,此刻我们所在的这个沙洲一带,是从前江口君等妓女们泛舟之处吗?面对月色,我眼前浮现的,竟是那些女子的幻影。刚才我打算把追逐那些幻觉的心境写成和歌,正苦无佳句。”“看来所思略同呀,”那男子不胜感慨地说道,“现在我也在思考大致相同的事,此外,我看到这轮明月,便勾勒起已逝去的世上的幻觉。”他的神情颇为痛切。“以我看来,您似乎也到了通晓世故的年龄,”我悄悄打量着那人的面孔说道,“恐怕彼此都因为这年龄的缘故吧。我么,今年比去年、去年比前年,一年复一年,对于秋天的寂寞、乏味,也就是说,不知来自何方的、无缘无故的季节伤感,变得更加强烈了。真正吟味‘风声惊我心’‘帘动秋风吹’这些古诗,是到了我们这个年龄之后。那么说,既然伤感就讨厌秋天则也未必。年轻时一年之中最爱春天,但现在较之春天,我更期待的是秋天。人随着年岁增长,渐渐产生一种断念——欣赏按自然法则消亡的心境。希望获得安静、均衡的生活。所以,与其欣赏热闹的景色,毋宁接触寂寞的风物更感慰藉。不是贪图现实的寻欢作乐,而是埋首于往日寻欢作乐的回忆,恐怕更相宜吧。也就是说,怀恋昔日的心思,于年轻人而言,只是与现在没有任何联系的空想而已,但对老人来说,除此之外再无在现实中生存下去的道路。”“的确如此,的确如此。”那男子不住地点头,“一般人年岁增加时理所当然都会那样子的,尤其我有这样的记忆:年幼时,每到十五之夜,都由父亲领着在月下赶两三里路。所以现在每到十五之夜,便回想起当年的事情。说来父亲也说了您刚才那些话。‘你可能不懂这秋夜的伤感吧,但你能够领会的那一天终会到来的。’他总是那么说。”“那是为什么呢?令尊如此喜爱十五夜的月亮,以至要领着您赶两三里路?”“噢。头一次被带着赶路是七八岁的时候,那时我什么也不懂。我父亲住在深巷里的小屋,母亲在两三年前去世,我们父子俩相依度日,所以不能撇下我外出。父亲说:‘小子,带你去赏月。’便在天色还亮时出了门。那时候还没有电车,记得是从八轩屋搭蒸汽船,在这条河上逆流而上。然后在伏见下船。开始时也不知道那里就是伏见町。因父亲在河堤上不停地走,我就默默地跟着他,来到一个有宽阔湖面的地方。现在想来,那时走的河堤就是巨椋堤了。湖就是巨椋池。那条路单程就有一里半到二里吧。”“那么,”我插话道,“为什么要去那地方?观赏湖中映月,漫无目的地闲逛吗?”“正是如此。父亲时而站在堤上,定定地盯着湖面,说:‘小子,景色很好吧?’我这小孩子的心里面也觉得的确是好景致。我一边赞许一边跟着父亲走时,经过一个大户人家的别墅似的宅邸,从很里面的林子里透出演奏琴、三味线、胡琴的声音。父亲在门口处停下,专心倾听了一会儿,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绕着那大宅的围墙转来转去。我跟了过去,渐渐可以清楚地听出琴声、三味线声,还有隐隐约约的人声,可知正在接近大宅的后院。而到了这一带,围墙就变成了篱笆。父亲从篱笆稍疏的空隙处往里面窥探,不知何故就一动不动地离不开了。等我也把脸贴在绿篱的叶子间张望,但见有草坪、假山的庭园里池水盈盈,一个从前的水宫似的高台伸入水池中,台上围栏,设座席,五六名男女正在饮宴。栏杆边上坠以重物固定台子。灯红酒绿,芒草瑟瑟,似是赏月的宴会。奏琴的是上座的女子,三味线则由侍女打扮、梳岛田发式的女佣弹奏。然后有一男子似是检校或艺师,正在奏胡琴。我们窥见的,仅能辨别那些人的举止而已。我们的正面恰好竖着一个金色的屏风,还是那个梳岛田发式的年轻女子站在屏风前,摆动着舞扇起舞,虽然看不见面孔,但动作姿态倒能看清。不知是那时还没有电灯,抑或为了增添情调的特意安排——座席中点着蜡烛,火焰一直闪闪烁烁,将雕花柱子和栏杆映在金色屏风上。水面上映着清朗的月,水边系一只轻舟,那池水可能引自巨椋池,由此或可驾舟直出巨椋池那一边。不大工夫舞蹈结束,女佣端着酒壶来来去去。在我们眼里,女佣们恭恭敬敬的举动显示那弹奏的女子似是主人,其他人像在陪伴她。这是距今四十余年前的事,那时候,在京都或大阪的世家里,让内宅女佣作大官内侍打扮,讲究那种排场。好事的主人更让女佣们习艺。这家子看来就是那样的别墅,所以那弹琴的女子应是这家人的宝眷吧。然而,那人坐在席间的最里面,不巧正好被芒草、胡枝子的阴影遮挡了脸面,从我们这里看不见那人的模样。父亲似乎很想再看清楚一点,一边沿着篱笆来回走动,变换多个位置,但都被插花所妨碍。不过,从发式、化妆的浓淡、和服的色调来看,不像是多大年纪的人,尤其她的声音感觉是年轻的。因为隔得远,听不见说的是什么,但是,只觉得那人的声音特别清脆,大阪方言的语尾在庭园里回响,是一种雍容华贵、富于情调、叮当作响的声音。而且看来已有几分醉意,间中呵呵笑着,听来豪放之中是颇有格调的天真无邪。我试探着问:‘爸爸,那些人是在赏月玩吧?’‘噢,看来是的。’父亲应着,依然把脸贴着篱笆。‘可这里是谁的家呢?爸爸您知道吗?’我再次发问。这回父亲只‘嗯’了一声,心思全被那边吸引过去,热衷地窥探着。现在想来,当时的确逗留了相当长时间。我们这样窥看期间,女佣起来剪了二次蜡烛芯,之后又有过一回舞蹈,那女主人独自弹唱,曼声长歌。之后不久宴会结束,我们一直看到那些人撤去座席。归途中,我们无精打采又走在那条堤上。如此说来,仿佛我把年幼时的事也记得极为仔细,其实如先前所说,并不仅仅发生在那一年,下一年以及再下一年的十五之夜,我必定又得走在那条堤上,在那池畔的邸宅门前停下来,听演奏琴、三味线的声音传过来。于是父亲和我绕着围墙走,从绿篱那边窥视庭园。座席的形式每年大体不变,总由那女主人似的人招集艺人和女佣一边举办赏月的晚宴,一边自娱。最初那年赏见到的情形,比往后多年所见的情形复杂些,但每一年大概都是刚才所说的样子。”“原来如此,”我已被那男子牵入其叙述的追忆的世界里,便问道:“那么,究竟那邸宅是怎么回事?令尊每年都到那里去,是有什么原因吧?”“原因么?”那男子迟疑一下之后说道:“说出来也是不妨的,把素不相识的您留住不放,给您添麻烦了吧?不过说到这里不往下说的话,毕竟有些遗憾。谢谢您这么不见外,那么就请往下听吧。”他说着,取出刚才的葫芦,“说到遗憾么,这里也是一点。开讲之前先把它解决了吧。”他将一杯酒塞到我手里,于是“咕嘟、咕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