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卷之一
妙觉尼写《夜梦所见》之事,及道阿弥手记之事
《夜梦所见》作者妙觉尼比丘尼究竟是何方神圣,何时写了这部作品,详细情况无从得知,但从前后文脉来看,可判断出此女昔为服务于武州公内殿之女官。武州家灭亡后即削发为尼,自述在某处的“荒郊野外结一草庐,朝夕念佛别无他事”,即该篇手记似乎是在风烛残年、无所事事之际,回想前尘种种所写。但既是“除念佛别无他事”,比丘尼是基于何种目的写下这一切呢?据她自身所述:“若重新审视武州公行状,世上本无善人恶人,亦无豪杰与凡夫。贤人有时愚,强者有时弱,昨日纵横沙场者,今天在家犹如受狱卒鞭笞。花颜柳腰的女子成为罗刹夜叉,力拔山河的勇士亦可能摇身变成饿鬼畜生。武州公是否应因果轮回之姿、具现其相于身,为解众生之惑而暂以假相现世的佛菩萨呢?……”文中曾有类似感想,而最后写道:“武州公以其尊贵之身,忍受地狱之苦,依其功德来看,是以菩萨心授予吾辈凡夫俗子,吾人应感恩不尽。因此本人书写公之行事,一则追善供养,一则报恩谢德,别无他意。若见公行径而有所嘲笑者,实应受罚,有心者莫不额手称庆。”然而上述所言像是某种辩词,是否真做此想,不能说毫无可疑之处。若朝坏里推想,或许本书为比丘尼在孤单寂寞生活中,伴随着生理上的不满,为了填补空虚无奈而下笔也不一定。
《道阿弥话》的作者完全没有记载任何动机,只有一句“公的可怕行径”。或许是侍奉武州公左右,对此难得经验无法忘怀,愈想愈诡异,终于不下笔不行。妙觉尼称武州公是佛菩萨化身,可说有些夸大其词,至于道阿弥则清楚掌握了主人公的心理,同时也颇得信任。何以如此,乃因武州公不时向道阿弥诉说内心生活的苦闷,自身少年时代的性欲史也巨细靡遗和盘托出,以寻求同情与理解。细想之下,道阿弥的角色多少带点帮闲助兴的性质,也许生来就与武州公有同样癖好,或是基于讨武州公欢心而配合,结果太过投入,竟至受武州公影响而走火入魔。无论如何,此人确是武州公“秘密乐园”的良伴,对武州公而言不可或缺。倘若没有此号人物,武州公的性游戏或许不致走入歧途。是以武州公有时会诅咒道阿弥的存在,常常破口大骂,甚至拳打脚踢,几度下决心要斩草除根却一直无法动手。与公的“游戏”相关之男女很少得以全身而退,道阿弥却能幸免一死,真是万幸之幸。他可说是最可能遭灭口者,事实上濒临鬼门关的次数也较众人为多。能够死里逃生,除了因为武州公对他是既恨且怜,同时也缘于他的聪明才智与临机应变的能力吧。
武藏守辉胜甲胄之事,及松雪院画中容姿之事
瞻仰今桐生家后代子孙所收藏之辉胜像,南蛮胴[4]搭配黑革连缀的铠甲袖,铠甲下连护腿甲;头盔两旁有宛如水牛角的巨大装饰,右手持朱红指挥扇,置于膝上的左手大张,拇指按着大刀刀鞘,足蹬毛靴,双脚盘于虎皮垫上。若除去甲胄,也许能一窥体格,可惜如此装扮仅能瞧见容貌。战国时代的英雄画像大多像这样全副武装。观看历史图鉴常出现的本多平八郎[5]、榊原康政[6]等人之像,都非常类似,无不看起来威风凛凛,又让人觉得有点怒气冲天,仿佛旁人近身不得的紧绷模样。
史上记载,辉胜去世时年四十三岁,此像看起来比较年轻,约莫三十五到四十岁。容颜予人的印象是双颊丰满,颚骨四方,绝非丑男之流,只是脸部比例,眼鼻口较大了些,不失英姿焕发,乃豪杰之相。虎目圆瞪,直视前方,双瞳几乎顶着头盔前沿,更让人感受到炯炯目光威势逼人。鼻梁上方、双眉之间隆起一小块肉,仿佛另一个小鼻似的,皱成一条深粗横纹。鼻翼两侧到嘴角也有深刻的法令纹,表情像是在舔着什么苦味一般,不甚和悦;鼻子下方与下颚前方则散乱着些许胡须。
令容貌更添威严的,毫无疑问是那身盔甲。如前所述,头盔两侧有水牛抱角耸立,盔前镐形台立着踩踏小鬼的帝释天像。再看铠甲,部分是南蛮胴,这也令人略觉异样。我对这方面不太清楚,但所谓的南蛮胴,据说是天文[7]年间种子岛传入枪支时,由荷兰人或葡萄牙人带来的西式武具之一,其如桃子中分为二,分割处高高隆起,下部绕到背后,短小缩身的一种鸠胸胴。这种铠甲在战国时代颇受武将珍视,甚至后来内地也有仿造品出现,因此辉胜身着此装别无异常之处,只是画此像时,特别选了这副装束,是否别有意义?再说到,此像是辉胜生前亲命画师所作,或是逝后某人搜寻记忆而绘出辉胜生前模样,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都可看出辉胜特别钟爱这套铠甲,最常穿用,应是毋庸置疑。
如果单从历史流传的武州公形象来观看这张肖像画,脑中仿佛只浮现如本多忠胜或榊原康政等豪杰的影子。但是既已知晓辉胜公的弱点及不为人知的性生活秘辛,再加端详,不知是先入为主的心理作用抑或如何,总觉得那英姿焕发的外表底下隐藏着某种不安——或说是武州公灵魂深处的苦闷吧,那威风凛凛的武装后面隐约浮现一股难以言喻的阴郁。例如那瞪大若牛铃的眼睛、紧闭的唇、怒气冲天的鼻及肩膀,就像出柙猛虎令人畏惮,然而再仔细一瞧,又似风湿患者忍耐刺骨疼痛时的扭曲表情。还有那称为南蛮胴的铠甲,以及饰有水牛抱角与帝释天的头盔,假使别有心机地解释,是避免暴露内心弱点才故意作的威吓性装扮也不一定。此外,虚张声势的甲胄武姿为这原本异样的装束更添一分不自然之感,怎么看都不甚恰当。原本穿着鸠胸胴铠甲应该配张西式座椅,武州公却盘着双腿,使得胴体部分特别突出,更显怪异。简单说,感受不到铠甲下纵横沙场所锻炼出的虎背熊腰,反倒像铠甲和身体分离,而非穿在身上。铠甲本是保护己身威吓他人的武具,但武州公穿来却像绑手绑脚的枷具。自此角度观之,武州公的容貌看似无比悲壮,却又黯然神伤,一介骁勇武将之姿却映现为在残苛桎梏下呻吟的囚犯。再深入端看,盔前踩着小鬼的帝释天像,本为武州公神武英勇的象征,现在那遭到强制压迫、苟延残喘的小鬼却仿佛暗示了他脆弱的一面。当然画师并无此意,对其秘密应是一无所知,仅是如实描绘而已。
箱内还有一幅和此画成对之作,乃武州公夫人肖像。两幅皆无落款,但应可推定出自同一时期同一画师之手。夫人是与桐生家同属大名阶级的池鲤鲋信浓守之千金。出阁后协助夫君,贤良温婉,夫君去世后削发为尼,法号松雪院,受娘家池鲤鲋家照顾,但因夫妇膝下无子,晚年凄寂,夫君他界后三年也往生了。日本历史人物的画像,若描绘男子,常能掌握其神韵,佳作亦多;但女性之像却多为彼时理想佳人翻版,或无太多特色。端详这位夫人的肖像,眉清目秀容姿端丽,只是比较其他大名夫人之像,亦所差无几。换言之,若说画中人是细川忠兴[8]或别所长治[9]夫人,观者印象应该也无甚差异吧。
这类型美女的容貌,常伴着一种苍白的冷峻。夫人也是如此。盯视肖像那涂着白色颜料、已然星点斑驳的脸颊,即便是丰满多肉的圆脸,看来也生气全无。挺直若雕刻的鼻梁亦是如此。特别是眼睛,眼眶长而细极,端庄威严的眼皮底下闪烁着青冷双瞳,透露出高雅聪慧之同时,也令人不寒而栗。那个时代的大名夫人都在称为“北之方”的光线不足的内殿过着单调生活,因而都是这一号表情吧。想到夫人一生在寂寥、无趣、欲哭无泪的孤独中度过,再观其像,似乎也有几分如此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