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这是母亲和女孩的卧室。
一间殖民地卧室。采光不好。没有床头柜。天花板上只安了一盏灯。家具,是一张双人大铁床,很高,和一个镜柜。床是殖民地风格的,漆成黑色,同为黑色的床顶华盖四角饰有铜球。像个笼子。整张床罩在一顶巨大的雪白的蚊帐底下,帐脚拖在地上。没有软枕,但有坚硬的长枕,絮着马鬃。没有床罩。床腿浸泡在盛了水和玻璃屑的容器里,以便隔绝殖民地的灾难,热带之夜的虫豸。
母亲躺下了。
她没睡。
她在等自己的孩子。
她来了。她从外面进来。她穿过房间。我们可能认出她的身影,她的长袍。是的,刚才就是她在沿着花园的笔直街道上,向大河走去。
她去淋浴。我们听到水声。
她回来了。
于是我们看清她了。是的。清楚了,她还是个孩子。仍然瘦削,乳房几乎没有发育。她留着长头发,红褐色、带鬈的,穿着钉了皮条的本地轻木屐。她浅绿色的眼睛有棕色条纹。人家说,这是随她已故的父亲。是的,是她,那个曾听着圆舞曲哭泣,然后走在笔直街道上的女孩。也是那个女孩,她知道演奏圆舞曲的女人与在白色小径上走过的红裙女人是同一个人。而且她知道,在整个居民点,惟有她知道这些事情。整个居民点乃至别处。就是这个女孩。她穿着与母亲一样的白色棉布睡衣,配着吊带,是阿杜缝制的。
她撩开帐门,迅速把下缘塞到床褥底下,然后从开口处钻进去,再合上帐子。母亲没睡着。她坐在女孩边上,为她编过夜的辫子。她机械地编着,用不着看。
远处,隐约升起河边那个村庄的喧闹声。这声音要到白昼结束才能平息。
女孩问:
“你见到保罗了?”
“他来过,跟清一起在厨房吃了点东西。然后他又走了。”
女孩说她到晚会上去看他在不在,可是晚会已经结束,没有人了。
她还说,过会儿她再去找他,她知道他应该躲在哪里。说他在外面,离家远远的,她就放心了。说她知道,他逃走以后,总在等她,免得独自回家——有时皮埃尔为了再揍他一顿,会在家里等他。母亲说他在外面叫她很担心,害怕蛇呀,疯子呀……也怕他出走……就像这次……怕他突然什么都分不清了,怕他逃走。她说像他这种孩子可能这样做。
至于女孩,她害怕的是皮埃尔。怕他杀了保罗。她说,就怕他杀了他,还可能不知道自己杀了人。
她还说:
“你没说实话。你不为保罗担心。你担心的只有皮埃尔。”
母亲没有反驳女儿的话。她久久注视她,突然变得温柔,已经不去想刚才的谈话了。同时她改变话题:
“等你将来写书的时候,你会写什么内容?”
女孩喊道:
“写保罗。写你。也写皮埃尔,不过写他是为了让他死掉。”
她猛然把脸转向母亲,依偎着她哭起来。然后她低声喊道:
“可是,为什么你这么爱他,而对我们,却从不这样……”
母亲口是心非:
“对你们三个孩子,我一视同仁。”
女孩仍在喊叫。母亲真想让她闭嘴。真想扇她耳光。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你撒谎……这次你得回答,为什么你这样爱他,而不是爱我们?”
沉默。然后母亲喘着气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更长的沉默。她补充说:
“我一直不明白……”
女孩倒在母亲身上,边哭边吻她。捂住她的嘴以便她不再提起这份爱心。
母亲任她辱骂,打闹。她始终处于生活的另一个区域,那里只有盲目的偏爱。她孤独。无助。根本没脾气。
女孩在哀求:但是无济于事。
“假如他不离开家,总有一天他会杀了保罗。而且你心里明白。这才是最可怕的……”
母亲低声说她知道这事。说昨天晚上她给西贡写了封信,要求把她的儿子遣送回法国。
女孩挺起身子。她发出低沉的吼叫,由于解脱,也由于痛苦。
“是真的?”
“真的。”
“你没骗我?”
母亲讲述:
“这次可是动了真格儿。前天他还在鸦片馆赖账。我最后一次代他付钱。然后我给遣返事务处写信。这一次我当夜就把信寄走了。”
女孩搂住母亲。母亲没有流泪:像是死了。
女孩低声哭泣:
“走到这一步,真是可怕……真可怕。”
母亲说也许吧,是的,可是她本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是的,这确实可怕,不过她实在弄不清楚。母女俩紧紧搂抱。母亲始终没有流泪。她已是木头人一个。
女孩问,他,他是否知道自己将要离开。
母亲说他不知道。说最难的是这件事,是必须告诉他,该收场了。
母亲抚摩女儿的头发。她说:
“你不必为他难过。作为母亲,说这个话很可怕,不过我还是要跟你说:他不配。你应该知道:像皮埃尔这种人,不值得为他难受。”
女孩沉默。母亲接着说:
“我想说的,是皮埃尔不值得别人去挽救他。因为皮埃尔已经没救了,现在太晚了,他无可救药。”
女孩呜咽着喊道:
“正因为这个,你才爱他。”
“我也不明白……也许吧。是的,也因为这个……而你,也是因为这个你才哭了。这是一样的。”
母亲把女孩抱在怀里。然后跟她说:
“不过我也很爱你们,你和保罗……”
女孩挣脱母亲的怀抱,她望了她一眼。她看到母亲刚才说话时神色坦然。女孩本想大喊大叫,侮辱她,杀了她。结果她却只是报以微笑。
母亲还跟她的“小女儿”,她最小的孩子说,刚才谈到要送走皮埃尔、要与他分开的原因时她撒了谎。说这并非只是由于鸦片。
母亲讲述:[1]
“大约一两个月前,记不清了,我呆在阿杜的房间里,你们,你和保罗,进来吃晚饭。我没有出来。有时候我会这样做,而你们不知情——那是为了能看到,只有你们三个在一起时,又会怎样。我躲在阿杜那里。清来了,和往常一样,他把煮肉和米饭端上桌子。然后他离开。
“于是保罗自己动手了。皮埃尔后到。保罗取了最大的那块肉,你让他做了。皮埃尔到来时,你害怕了。皮埃尔没有马上坐下来。他看一眼自己的空碟子,然后望着保罗的碟子。他笑了。是那种狞笑,很吓人。我当时想,他恐怕临死都改不了这种狞笑。保罗开头也笑了,他说:
“‘这是闹着玩儿的。’
“皮埃尔从保罗的碟子里夺走那块肉,放进自己的碟子。他把肉吃了——那副吃相像狗。然后他猛吼一声:像狗叫,真的。
“‘混账东西。你明知道大块的肉是留给我的。’
“是你喊叫起来。你问:
“‘凭什么留给你?’
“他说:
“‘因为是该着的。’
“于是你高声喊叫。我真怕街上的人听见。你喊道:
“‘我巴不得你去死。’
“皮埃尔攥紧拳头,准备砸烂保罗的脸。保罗哭起来。皮埃尔喊道:
“‘滚!马上滚!’
“你们俩,你和保罗,赶紧逃走。”
女孩请母亲原谅她刚才大喊大叫。她们俩平躺在床上,一起哭泣。
母亲说:
“从那时候起,我才明白不能放任自己的感情。明白由于我的感情,保罗有生命危险。昨天我才给西贡写信,要求遣送皮埃尔回国。皮埃尔……在我看来,好像他比另一个孩子更活不长……”
沉默。母亲把脸转向女儿——这一次是流着泪。
“假如那天你不在场,保罗早就没命了。我心里清楚。这才是最可怕的:我心知肚明。”
久久的沉默。
女孩暴怒。她喊道:
“你不明白。我爱保罗胜过世界上的一切。胜过你。胜过一切。保罗,他一直生活在恐惧中,恐惧你和皮埃尔。保罗像是我的未婚夫,我的孩子,对于我,他是世上最宝贵的……”
“这我知道。”
女孩喊叫:
“不。你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女孩平静下来。她把母亲搂在怀里。她突然变得温柔,跟她解释:
“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必须知道这一点。你一无所知。你只知道他,皮埃尔的事情。有关保罗和我的事情,你什么也不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事情生来就是这样。这没什么。没什么。你不必因此责备自己。”
沉默。
母亲的脸僵住了,神色恐惧。
女孩脸上同样显着惊吓。她们俩面对面僵在那里。突然,她们都感到羞耻,垂下眼睛。
母亲垂下眼睛。她闭嘴了。那样子,像是死了。然后她想起在外面的那个孩子,她喊道:
“去找保罗……赶快……我忽然为他害怕。”
母亲接着说:
“明天你要返校,你应该养成早睡的习惯,你已经跟我一样,成了夜猫子。”
“这无所谓……”
“不。”
女孩站在屋子进口,靠饭厅那一边。饭厅朝向学校的大院子。门窗大开。
她背朝我们,面向平台和街道。
她在寻找小哥哥。她张望。走进树丛。张望花坛底下。
突然,她像溶化在月光中,然后重新显身。
我们看到她出现在院子各处。她光着脚,悄悄的,穿着儿童睡衣。
她消失在一间空教室里。
又出现在月光照亮的大院子里。
然后,我们看到她面向什么,盯着看,但我们还看不见这是什么:是保罗。我们看到她向他,向舞会上的小哥哥走去。他在教室外边的走廊里,一道矮墙后面,月光照不到的地方睡着了。她停下脚步。她在他身边躺下来。她望着他,好像在瞻仰神圣的事物。
他睡得很熟。眼睛半开着,像“那种”孩子睡觉的模样。他的脸光滑,完整无损,是那种“与众不同”的孩子的脸。
她吻他的头发、脸、搁在胸口上的双手,她呼喊他,低声呼喊他:保罗。
他睡着了。
她站起来,用更低的声音喊他:保罗。我的宝贝。我的孩子。
他醒了。他望着她。他认出她来了。
她说:
“回去睡吧。”
他起来。他跟着她走。
夜鸟在叫。
小哥哥停住脚步。他聆听鸟叫。他接着往前走。她跟他说:
“你再也不用害怕了。谁都不怕。不怕皮埃尔。什么也不怕。不管是什么。永不害怕。你听好了:永不。你起誓。”
小哥哥起誓。随即就忘了。他说:
“月亮,它把鸟儿吵醒了。”
他们渐行渐远。院子里又没有人影了。我们看不见他们了。他们重新出现。他们继续在学校的各个院子里走动。他们不说话。
然后,女孩停下脚步,指着天空。她说:
“看这天空,保罗。”
保罗停下脚步,仰望天空。他反复说两个词:天空……鸟儿……
夜空,我们看到它从大地的一头伸展到另一头,它是一个蓝色大漆盘,透着星星点点的光亮。
我们看到两个孩子一起仰望同一块天空。然后看到他们各看各的。
然后我们看到清从街上走来,走向两个孩子。
然后我们又看到被星星点点的光亮穿透的蓝色天空。
然后,在静止的蓝色背景下,我们听到清用口哨吹出没有歌词的乐曲,姑且名之为《绝望圆舞曲》吧。
他们很小的时候,母亲有时候会带他们去看旱季的黑夜。她要他们好好看这天空,它在黑夜与白天一样碧蓝,看这明晃晃的大地,一直看到它的尽头。还要他们仔细聆听黑夜的响声,人们的呼唤,他们的歌声笑语,以及同受死亡困扰的犬类哀怨的吠声,还要倾听所有这些呼喊,它们同时诉说难以承受的孤独,和诉说这分孤独的歌声的瑰丽。她说,人们通常对孩子们隐瞒的东西,相反应该告诉他们,如劳动,战争,离别,不公正,孤独,死亡。是的,生活的另一面,既苦难深重又无从补救,也应该让孩子们知道,就像应该教会他们仰望天空,欣赏黑夜世界的壮美一样。孩子们常要求母亲解释,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母亲总是回答孩子们说,她不知道,谁也不知道。而且你们必须知道这一点。首先知道这一点:我们一无所知。即便做母亲的会跟孩子们说自己无所不知,其实她们也是一无所知。
母亲。她还提醒他们,印度支那这片土地是他们,她自己的孩子们的祖国。他们在这里出生,她在这里遇见他们的父亲,她惟一爱过的男子。他们不认识这个人,因为他死的时候他们年纪太小,她很少跟他们提起他,是为了不给他们的童年蒙上阴影。还说,光阴流逝,对孩子们的爱占据了她的生活。然后母亲哭了。然后清用他们不懂的语言唱起歌来,唱他在暹罗边境度过的童年。母亲在他年幼时遇到他,把他和自己的子女一起带回那所有游廊的房子。她说,是为了教他法语,让他洗个干净,吃饱肚子,从此天天如此。
女孩,她也想起往事了,清唱起这首歌时,她与他一起流泪。清借用《绝望圆舞曲》的调子讲述上面说的这一切,他管这首歌叫《遥远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