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849—1850
“阿默斯特今冬喜气洋洋……”
27
致威廉·考珀·狄金森
1849年2月14日
威廉哥,
奇怪的是形成诺言的日子已经衰亡,诺言反而活着放光。更加令人奇怪的是,居然还有一个诺言在盼着情人节来实现。
我的班长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班长,是个朋友,也是个和气的伙伴,不是个蛮横无礼的人,不像你的班长强迫你去干你不想干的事情,他不搞强迫命令。
上星期三晚上,我想你已经全然忘记了你的诺言,要不就是把它看成了一个愚蠢又不值得去实现的诺言,现在,我知道,你的记忆是可信赖的,但我却忧心忡忡,担心你的爱好总是与它的告诫相悖。
你给我情人节卡片有点儿屈尊俯就,又极具讽刺意味,我想;有点儿像只鹰,弯下腰来向一只鹪鹩致敬。我曾一度推论,我不敢回答它,因为我觉得这样做不太合适—像我这样的一只卑微的小鸟—竟然要求进入猛禽的巢,并与它的国王交谈。
不过我已经改变了主意—你要是不太忙,我索性跟你聊一会儿。
我是一个“费内斯特雷莱的囚徒”,如果这个世界就是“费内斯特雷莱”的话。并且在我那土牢的院子中,从那无声的铺地石上,长出来一株草,那么脆弱,又是那么美丽,我颤抖着,唯恐它会死去。这是第一个排遣我的寂寞的活物,我对它的陪伴感到一种莫名的欣喜。那是一株神秘的草,有时我想它在悄悄给我说一些愉快的事儿—自由—未来。你猜不出它的名字吧?它就是“皮乔拉”,我能有这样神奇的新伙伴,完全是沾了你的光,威廉哥。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感谢你的一片美意。感激就像贫穷本身一样贫乏—人们常说的“10000个感谢”,当我想把它们压印在这里,我好把它们的印记寄给你时,它们却像淡淡的影子。“皮乔拉”的第一枝花—我将为你保存着。若不是因为它那温柔的声音和友好的话语—使我保有一种“美好的记忆”—我想我就不会推想这么多了。
阿默斯特最近的一个星期真快乐,信笺像雪片一样飞来。老先生,老处女忘了时间,忘了高龄,撇开满脸的皱纹—一个个眉开眼笑—就连我们这个老人世界也扔掉了它的拐杖和眼镜,宣布它返老还童了。
然而情人节的太阳现在正在沉没,不到明天晚上,老东西又将回归原位。又是一年,漫长的一年—我们大家都感到陌生—必然活着,死去,然后它的笑颜又一次光顾我们,“寂静的土地上的那个阴影突起”也许就是这些欣喜的信件现有的作者呢。
不过我这是在说教,把没有姐妹的你忘在脑后—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容易陷入忧思苦想—很有可能。既然她已经走了,你快乐吗?我知道她走后你一定很孤独,并且当我现在想起你时,那就是“一个忧伤的绅士,站在冥河岸上—叹息着,招呼卡戎把他摆渡过去”。
猜得是不是对,你作为一位“完全属于古时的优秀的英国老绅士”是否愉快?
我很快就给玛撒写信,因为若没有她的信,世界都将变得凄凉,凄凉得你都没法想象。我不会忘记我在读“皮乔拉”时发现的一些小小的铅笔记号,因为在我看来,它们就像无言的哨兵,守护着某个城市的塔楼,而它本身呢—太美了,不能无人防卫;正因为如此,我怀着浓厚的兴趣阅读了这些章节。
祝哈蒙德先生长寿,为每年的情人节一千次地祝福。
原谅这封信写得太长—如果还情有可原的话。
你诚挚的妹妹
艾米莉·E.狄金森。
威·考·狄金森代表1848级毕业生致告别辞,他是艾·狄的一个朋友,并非近亲。1851年他回校当教师。然而这封信显然是以前写的。查尔斯·哈蒙德是威·考·狄金森任教的蒙森中学的校长。
《皮乔拉》是X.B.Saintine(即Joseph Xavier Boniface)写的拿破仑时代的一个传奇故事,出版于1839年。随后十年内,出现了很多欧美版本,最新的插图丰富、装潢精美的版本1849年在费城出版。故事讲的是费内斯特雷莱要塞里的一名政治犯,他看到一根草在监狱院子的石头缝里生长,这一发现改变了他的哲学和命运。这名意大利囚徒惊叹:“Povera picciola!”(可怜的小东西)这就是那名囚徒给不知名的花草起的名字。
29
致乔尔·沃伦·诺克罗斯
1850年1月11日
最亲爱的舅舅。
睡眠把我卷去,梦却款款而来,一个离奇古怪的梦—那是个预兆性的梦—我不应该对相关的人隐瞒—上帝不允许你玩弄异兆—爱神恳求你—警戒之神引导你—还有所有的帮助支持你—阻止你堕落!我梦见—并且看见一群不计其数的人—个个都青春年少—体格健壮,思想坚强—感觉不到任何压力—不软弱—也不疲惫。有的照顾他们的羊群—有的在海上航行—还有的开着红火的商店,欺骗那些前来购物的傻蛋。他们在一个夏日尽情享受生活—他们随着琴声翩翩起舞—他们唱着一段又一段的古歌—他们狂饮玫瑰酒—一个人许诺爱他的朋友,另一个起誓决不欺骗穷人—一个人对他的外甥女说假话—他们都做了有罪的事情—但他们都还活着。不久发生了变化—年轻人都老了—羊群没有牧羊人—船只在独自漂荡—舞蹈停了—酒杯也空了—夏日变冷了—噢,一张张面孔多么可怕!商人撕扯头发—牧羊人在切齿咬牙—水手隐藏起来—祈求一死了事。一些人点燃熊熊烈火—一些人打开地震之口—狂风在海面上肆虐—毒蛇可怕地嘶鸣。噢,我被吓坏了,我大叫着,想看清他们都是谁—这种折磨等待着—我倾听着—从深渊里你说话了!你说你出不来了—这时没有一点办法—你可是自作自受—我把你一个人留下等死—但他们给我讲了整个的犯罪过程—你已经违背了人间的一项诺言—现在要履行它已经为时过晚。你对我的惊恐是不是感到诧异—你是不是会因为我跑来告诉你而责备我?这并不全是一个梦—但我知道除非你现在停止犯罪,诺言才有可能兑现—改邪归正为时不晚。我不知道你是否能领会任何暗示—你能不能猜出事物的含义—仍然执迷不悟,不明真情。你这罕有其匹的恶棍—盖世无双的罪犯—闻所未闻的无赖—扰乱社会治安的祸首—“造物的污点与空白”—国家监狱的添补—大福大善的许诺者—邪恶惊恐的食言者—噢,我还能怎么称呼你?糊涂夫人会管你叫“一位绅士”—这可是好过了头。帕廷顿夫人管你叫“一个好人”—这也不合适—我竭尽全力牢牢抓住你—让火烧—让水淹—让亮光熄灭—让暴风雨撕扯—让饿狼吞噬—让电击—让雷劈—让朋友抛弃—让敌人靠近,绞架晃动,但决不悬起你就要进去的房子!让我的祝福不要沾边—让我的诅咒追逐那撑持你的灵魂的肉体!其他我一时想不起来的苦恼立即就会去光顾你。你将如何忍受这一切—它们会不会令人消沉—使生命苟延残喘得过于沉重?但愿它们会这样做—但我并不指望那样的结果—你只能像一条火蛇似的忍受它们。老古板但以理处理事情也不会更加冷静了。嘲讽会不会使你心痛—世人的讥笑呢?“让烈焰烧—让热气熥—让蛤蟆渗出毒液—我一直在诅咒你—你真该死。”
你回到波士顿后别忘了我要收到的一封信—多长多宽—多高—或者它应该有多深—应当压垮多少车厢—应当压翻多少驿车—或者把它搁下时怎样的地震山摇—难道心灵的模糊回忆不该变得轻松一点—眼睛不该变得明亮一些,生命也由于它应给予的欢乐而不该变得更长一些—一个最不幸的记忆—有这记忆的人真值得我们同情!你是否有一只苍白的手—或者一只瞎了的眼—我们本来就要谈及和解的事情—但是你已经给我父亲写了一封信—所以别无多言,只有开战。战争,先生—“我主张开战!”你可愿意来一次决斗—或者这是不是太平静,不合你的脾胃—无论如何我要杀掉你—你不妨安排一下你的后事。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吞服氯仿—我眨眼之间就使你脱离痛苦。我进行的上一次决斗总共只用了五分钟—“包括用他睡椅的套子把他裹起来—躺下来去做甜美的梦。”令人钦羡的是私刑现在可以赡养妻子—还有孤儿—所以决斗对于我来说与以前似乎截然不同了。洛林姨父和拉维妮亚姨妈一定会想念你的—但是磨炼总是光顾一家的精英—我想它们是专门让精英人物享受的—它们让我们产生了新观念—而那些并不是可笑的事情。自从你来看过我们之后,你一直身体健康吗,精神愉快吗?你夜里睡得怎么样—你的胃口是不是变小了?这些都是绝对可靠的征兆,我只是想我得问问—但愿没有伤害你。伤害是我一直想避免的一件事情—但不知是怎么回事,我的意愿和我总不能像应该的那样合拍—我扔出去打邻居家的狗的石头结果却击伤了人—不仅仅是击伤—这倒是件微不足道的事儿—而且他们硬要责怪我而不去责怪石头—还告诉我他们头痛—哎,这真是有史以来天字第一号的蠢事。无独有偶,我曾读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人举起一杆子弹上膛的枪瞄着另一个人—一枪把他打死了—人们把枪主人投入监狱—后来又以杀人罪处以绞刑。只不过是又一个社会误会的受害者—不该允许发生这种事情—人要在这个愚蠢的世界上生存当然就得拼命,这就使人逐渐感到厌倦。人生并不是它所设想的那么回事。现在,当我走进你的房间扯出你的心脏,你便会死去—我杀了你—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绞死我—但是如果我在你熟睡时行刺你,那是匕首的过错—不关我的事—我认为你没有任何能够指控我伤害你的权利。我们理解死刑,也相互理解,这我深信不疑—而且衷心希望—因为正册不见时,从误册里也被清除掉实在恼人。
你城中的朋友十分舒畅—或者最近的情况是这样—不过我现在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到凯洛格家去了。我还是没见着医生和萨克斯顿,不过愿意提心吊胆地负责向你保证他们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你会发现在这个地方整体就能代表部分—这是极其惊心的事情之一,笨蛋最好离它远点儿。你找到苏珊娜了吗?“玫瑰要凋谢—时光在飞逝—美人儿,”—你一定对这首赞美诗非常熟悉,我不用再去重复。阿默斯特今冬喜气洋洋—真希望你能在这儿看看!人人都滑雪橇—给我一种红红火火的感觉。你对此有何感受我根本猜不到—但估计如果你观察得当,你会看到这种现象的。聚会是找不到足够的乐趣的—因为所有的佼佼者一星期前就约定要参加舞会的—俊男可以随便挑选—靓女的笑脸就像六月的早晨—噢,好一个了不起的城镇呀!合唱—“更了不起的是这个”。“现在就开怀畅饮吧!”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你是喜欢唱歌的—我想—通过勤学苦练,在我再次见到你时,你就可以学会这两支了。努力从来没有对任何人造成危害—现在也一样不会。
你一切都好吗—孩子们怎么样—请代我们全家问候你家大小。千万别把阿伯特弟弟漏掉!维妮一直想见你们—她写信说她过得多么愉快。没有她我们就非常寂寞—希望磨蹭到她回家再说。你走以前会给我们写信吗?得到任何信息,都会不胜感激。
艾米莉—我相信。
代我向先生们问好—怀特—还有莱维特。愿他们洪福齐天—祸,只是擦肩而过,既不转向右手—也不转向左手。左手确实非常特殊—因为福气很可能就在那里。“上帝保佑你”,威廉·哈斯克尔—也向我其他的所有朋友致意。
不知是怎么回事,奥斯丁没有去波士顿。他假期的末尾一直在读休谟的《历史》—都快把他累坏了。
几天前收到了一封艾米莉〔诺克罗斯〕的十分有趣的长信。她看起来很满意—简直是快乐—不过她说她很想见到我们大家。
怀特和莱维特是诺克罗斯的生意伙伴。“糊涂夫人”是道格拉斯·威廉·杰罗尔德为《笨拙》创作的一个人物,是个巧舌如簧的泼妇。《糊涂夫人的床笫训示》出版于1846年。帕廷顿夫人是本杰明·P.希拉伯于1847年为一家波士顿报纸创作的一个人物,是个用词错误百出、令人捧腹的村妇。第二段的第一句引文出自《失乐园》第2卷,第51行;同段的第二句引文出自布赖恩特《死亡冥想》的结尾。
32
致艾米莉·福勒(福德)
1850年初?
—
我想写封信,仅仅是为了告诉你,今天早上我和我的精神进行搏斗。这一般没人知道,你千万不能对别人讲。
昨晚上我梦见了你,醒来后就披上披巾戴上风帽要去找你,但这场可恶的暴风雪往我的窗户里窥视,告诉我不能去。我希望上帝能原谅我,我真不希望有暴风雪—上帝一向对罪行宽大为怀,难道不是吗?
我实在没耐心等下去了—这可恶的时间、空间,还有那比什么都可恶的暴风雪!你在北安普敦快乐吗?没有你,我感到非常寂寞,多少次想写信给你,但凯特也在那儿,我怕你们俩见笑。如果我见你的次数频繁一点,我就会坚强一点—我独自一人就非常软弱。
不管生活中有多少磨难,你使我幸福、欢乐,生活也变得有了意义。下次见到你我再告诉你一些事情,因为我知道你今天早晨很忙。
在我开始过的地方,便不会是一片空白—这里充满了你无法领会的感情—如此而已。当你从各种更加重大的事务中抽出时间来时,你会爱我、想我吗?愿上帝保佑你,回见!
你急不可待的—
艾米莉。
福勒在40年代初与艾·狄同上阿默斯特中学,当时她父亲是阿默斯特学院的英国文学教授(1838—1843)。
33
致威廉·考珀·狄金森
约1850年2月
“生活不过是一场争斗—
生活是一个水泡—
生活是一场梦—
人不过是一叶扁舟
沿着溪流往下划动。”
这首诗是作为情人节书信寄的,尽管情调不对头,上面还附有从旧书报上剪下的插图。第一行之后:一男一女,还有一个男孩站在门口用笤帚和棍子赶狗;第二行之后: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吹泡泡;第三行之后:(1)一个熟睡的国王(剪自《识字读本》),(2)一只小帆船。
34
致乔治·H.古尔德?
1850年2月
大福大善,“邪恶惊恐”,呜呼哀哉,战争号令,人事改革,生活完美,凡俗改变,万物灿烂?
先生,我盼望着一次会晤;在日出、日落或新月出现时与我相见—地点无关紧要。穿金衣、着紫袍,还是披麻袋片—我不看重衣着。佩剑、带笔,还是扶犁—重要的不是武器,而是掌控武器的人。乘坚、策肥,还是步行,工具远不如人。灵魂、精神,还是肉体,对我来说无甚区别。随从如云,还是单枪匹马;阳光明媚,还是风雪交加;在天上,还是在地上;有来由,还是没来由—我就是想见你,先生。
不仅仅是见见面,而且还要聊聊天,先生,或者是谈谈心,唠唠嗑,把对立的思想融为一体是我所期盼的。先生,我觉得我们会达成共识的。我们会成为莫逆之交,或者刎颈之交,或者更胜一筹,成为美利坚合众国。我们可以谈我们在地理课本上学到的东西,从讲坛、报刊和主日学校那里听到的东西。
这是些激烈的言辞,但仍然是真话。因此,为北卡罗来纳喝彩吧,既然我们都着眼于这一点。
先生,我们的友谊将与日月共存,同星辰俱灭,万世长存直至牺牲站起来为最后的献祭增光添彩。我们匆匆忙忙,兴时,过时,照顾,关心,爱护,安抚,观察,等待,怀疑,遏制,改革,提升,指导。所有的高级精灵,不论多么遥远,都是我们的,我们的也是他们的。有一种意气相投的激动—感情的共鸣—我们之间的共识!我是《次经》中的女英雄犹滴,你是以弗所的雄辩家。
那就是我们国家所谓的比喻。别害怕,先生,这又不咬人。它要是我的卡洛该有多好!先生,那狗是件最高尚的艺术品。我也许可以万无一失地说是最高尚的—他维护女主人的权利—尽管这使他丧了命—尽管这使他殉了难!
但世界在无知和谬误中昏睡,先生,我们就必须成为报晓的公鸡和唱歌的百灵,成为升起的太阳把她唤醒。要不我们就把社会连根拔起,再把它栽到另一个地方。我们要建立一些救济院,一些卓越的国家监狱,还有绞架—我们将吹灭日月,鼓励发明。“开始”必须亲吻“终了”—我们要登上荣耀的山顶—哈利路亚,万众欢呼!
你真诚的,
C.
原载《指标》(阿默斯特学院)第二期,1850年2月7日。
这封写于“情人节前夕”的情人节书信,是艾米莉在这种场合典型的信笔瞎诌。有些说法,如“大福大善”、“邪恶惊恐”,她在给乔尔·诺克罗斯的信里也用过。《指标》由一群学生出版,其中之一便是奥斯丁的好友乔治·H.古尔德。刊登此信的本期“编辑角”的准备工作是亨利·希普利经手的。编辑在信前的按语中写道:“我希望知道作者是谁。我认为她一定有种魔力能使想象驰骋,能使热血‘在血管里欢奔’。”
《次经》是《圣经》中属于“第二书目”的经卷,《犹滴传》是其中的一卷,叙述犹太女英雄犹滴拯救祖国的事迹。以弗所的雄辩家即《圣经》中的使徒保罗。
卡罗,见书信第314封。
36
致阿拜亚·鲁特
1850年5月7日、17日
亲爱的难忘的人儿。
今天早上我给你写信时的情况既有光荣,又有苦恼,还有裨益—目的是光荣的,手段是恼人的,而我坚信在这两方面都是有益的。在我的支持下,一对面包刚刚出世—好孩子—活像他们的母亲—我的朋友,这就是“光荣”。
卧榻上躺着生病的母亲,睡着了,她患着剧烈的神经痛—只有仁慈的睡意凑上前来,使她迷醉这样的时刻除外,这便是“苦恼”。
我不需要做“有益的”推论—我自己取得的好处,赢得的耐心,宜人的家政管理的影响,悄悄地潜入我的脑海和灵魂,你知道我想说的一切,似乎会认为它们已经写在纸上,其实它们还仅仅是思想。星期天我母亲病了。以前她好好儿的,压根儿就想不起有什么不慎之处导致了这场疾病,什么办法都想了,尽管我们觉得她渐渐好起来了,但她仍然非常难过。我一向忽视烹饪技术,可现在就得留心做了,一是非干不可,二是替父亲和奥斯丁着想,想把样样事情做好些。疾病造成凄凉,“白天又暗又凄惨”,不过我希望还能恢复健康,恢复愉快的心情和笑脸。我们家很少有人生病,一旦有了病就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一个个皱起了小眉头,跺起了小脚板,小小的灵魂生起气来,命令疾病快滚蛋。布朗夫人还巴不得生病呢,老太太们还盼着死呢,至于我们,这些生龙活虎的年轻人,一心渴望“拼搏一场”,我们要“倒毙在路旁,为生的长征累垮”,不—不我亲爱的“无常大人”,请你先靠边站,如果需要你,我们会呼唤的,早上好,先生,啊,早上好!我不在厨房里干活时,就会坐在母亲身边,服侍她—尽力让她高兴,给她打气。我应该高兴、感激,因为我现在什么都可以做,但我确实感到十分孤独,非常想把她治好。我只产生过一次不满情绪,你就会知道个中缘故。中午,在那间小小的“洗涤槽房”中洗碟子时,我听见了一声熟悉的敲门声,一个我非常亲爱的朋友来找我—要我同去林中骑马,那甜美又安静的树林,我是多么地想去呀—我告诉他我不能去,他说他非常失望—他非常想叫我去—于是眼泪涌上了我的双眼,尽管我极力想忍住,他说,我可以去,也应该去,这对我来说不公平。噢,同诱惑进行斗争,我做了不小的牺牲,不过我认为我最后还是战胜了,但并不是一种荣耀的胜利,阿拜亚,你听不见隆隆的鼓声,只不过是那种无可奈何的胜利,胜利往往不战自来,轻微的乐声—疲惫的士兵,没有迎风飘扬的旗帜,没有长久响亮的呼喊。我曾读过基督所受的诱惑,那些诱惑跟我们的何其相似,只是他没有犯罪,我不知道是否有一种诱惑能像我的一样,这一诱惑是否使他生气—我是下不了决心的;你认为他下过吗?
我高高兴兴地忙活着,哼着一支小曲一直哼到母亲睡着,然后就痛哭了一场,好像我受了莫大的委屈,好像这个邪恶的世界不配有那种忠诚的、可怕的痛苦,于是我清醒地思考,对于生活,时间,以及对灾难和痛苦的热爱怀有极大的不满。
我亲爱的,我们应该怎么办,如果磨难越来越多,昏暗的孤灯已经熄灭,一片黑暗,漆黑一团,我们彷徨,不知身在何方,无法从森林中走出—谁的手会救助,带领我们,永远引导我们,他们在谈论“拿撒勒的耶稣”,你能告诉我那是他吗?
我估计你已收到了阿比的来信,并且知道了她现在的信仰—她成了一个甜甜的女基督徒,宗教使她的脸焕然一新,更加沉静,但光彩四射,神圣又欢快。她随意地谈论着自己,仿佛她是最爱基督的人,同时也对她一直过的那种生活感到惊奇、迷惘。一切看起来又黑又远,而上帝和天堂反而近了,她肯定变化很大。
她已经给你讲了这儿的情况,那“平静微小的声音”如何在呼唤,人们如何在倾听,在相信,在听从—这地方是如何地庄严神圣,坏人如何偷偷溜走,又如何感到悲哀—并非为其邪恶的生命—而是为这奇异的时间,巨大的变化。我是这留连的坏分子中的一员,而且我的确偷偷地溜走了,停下来、思前想后,又停下来,然后不知缘由地干活—当然不是为了这个短暂的人世,更不是为了天堂—我问他们那么焦急地要求的启示是什么意思,你知道这种深沉和圆满,你愿意想办法给我讲一讲吗?
我亲爱的阿拜亚,今天是星期五,又过了一个星期了,但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你不闻不问令人伤怀,又不知其缘由。你认为我是在哪里迷路的,又是执行了什么新的使命返回的?我“踟躇而彷徨”后已经回来,那里正是撒旦走过的地方。当时上帝问他去了哪里,但为了不去进一步说明,我告诉你,我一直眼睛大睁着,在做梦,在做一个金色的梦,我寻思该是早晨了,况且我又一直在工作,提供“腐烂的食物”,恐吓那些胆怯的尘埃,既听话又和善。我在影子加写的书里把它叫作和善听话,也许它另有称谓。如果王权只是尘土,我却是当朝的女王,并拥有三个御臣,我倒想免除其职务。母亲仍旧卧病,尽管有所好转—父亲和奥斯丁仍然吵着要食物,我就像个殉难者似的给他们喂食。你该不想看见我戴上绝望的镣铐四顾厨房,祈求解脱,凭“奥马尔的胡子”宣布我从来没有这么窘迫过吧。我想我称它为“我的”厨房,上帝做主它过去不属于我,将来也千万不要属于我—愿上帝使我远离他们所谓的“家庭”,除非那是明亮的“信念”之家。
不要惧怕我的诅咒,它们不对任何人造成伤害,却使我感到那么冷静,所以心里舒适多了!
阿拜亚,你现在人在何方?你的思想、你的抱负又在哪里?你的青春的钟爱之情又在何处?不会跟“靴子”和“胡子”在一起吧;会不会跟忘恩负义的我在一起,会不会跟低靡垂死的人在一起?我想你在爱你的母亲,爱陌生人,爱流浪者,在访贫问苦,在收获那满山遍野的幸福。匀给我一小捆吧—只要很小的一捆!记着我,有时候还要关心我,在我生命的荒野上撒上一朵香花吧,无非是给我写写信,不要忘记我,祈祷时多念叨几句,愿父再赐福给一个人!
爱你的朋友,
艾米莉。
好久再没有见到你的亲戚了,我见他们时他们都很好。你什么时候再来—快一点儿,好吗?
维妮仍在上学,我守着我那孤独的窗户坐着,一想起她,就流下晶莹的泪水。现在,眼泪是我的天使。
你有我们亲爱的詹妮·汉弗莱的消息吗?你知道她跟谁待在一起吗?很久很久再没有收到她的信了,我感到非常着急。她父亲生病时她给我写了信,我尽快地回了信,后来我得到了她父亲的死讯,刚好就在她收到我的回信的那一天。她确实承受着丧亲的悲痛,我真希望我能去安慰安慰她。不过她有那种“伟大的精神”,不一定需要我。你知道不知道她是怎样忍受这种磨难的。她是我的一个非常亲密的朋友。这些就是我所想到的。
她的妹妹是一个多么美丽的送葬人啊,看起来是那么憔悴、心碎,但从不怨天尤人,只是那么耐心地等待着。她使我想起受难的基督,她被痛苦的重压压弯了腰,却仍然微笑着面对可怕的意志。这些哀悼者使我想起“疲倦的人们在哪里休息”—在甜蜜安静的坟墓里。它会在什么时候召唤我们呢?
拉维妮亚当时在伊普斯维奇上学。宗教复兴声势很猛,所以6月8日的《斯普林菲尔德共和日报》报导宗教复兴方兴未艾。爱德华·狄金森忏悔表示信仰上帝,并于8月11日入教。第三段里艾·狄引用的是朗费罗的《雨天》中的诗句,这首诗她早年引用过不下六次。第八段引用的是朗费罗的《天使的脚步》中的诗句。
38
致苏珊·吉尔伯特(狄金森)
约1850年12月
要不是因为天气的缘故,苏茜—我那不受欢迎的小脸今天就要来窥视了—我应该从妹妹那儿偷一个吻来—亲爱的漫游者返回来了—我亲爱的人儿,感谢冬天的风,它饶下了这么大胆的入侵!亲爱的苏茜—快乐的苏茜—我为你所有的快乐而快乐—有了那可爱的姐姐在你身边,你再也不会感到孤单。不要忘记所有那些小朋友,当你确实很孤独时,她们极力要做你的姐妹!
寒气逼人的日子里世界都冻得耸起了肩膀,你没有听见狂风怒号;你那小小的“鸽棚衬得又柔软又暖和”,在那里没有“安静”—因此你与美丽的“艾丽丝”截然不同。在女儿国中我思念一名天使的脸—亲爱的玛丽—神圣的玛丽—记住一个孤独者—尽管她不来我们这里,我们将要回到她的身边!顺便捎上对你们姐妹的爱心—我非常想见玛蒂。
非常爱你的,
艾米莉
苏珊的姐姐玛丽结婚不到一年,便于1850年7月14日去世。另一个未婚的姐姐玛撒本来在密歇根,于12月在阿默斯特的大姐哈丽叶特家中跟苏珊相聚。“艾丽丝”是指朗费罗的《卡瓦纳》中的艾丽丝·阿尔彻,她的房间被描写成“衬得又柔软又暖和又安静的鸽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