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挥之不去的欲念
彭尼帕克的诊所里至今还散发着油布的味道,那是一种干净又难闻的气味,好像是从格子地板里升起来,那些方格子交替地变换着亮度;这种图案曾经让少年时的克莱德有种站在十字路口的好玩的紧张感,现在,某种双重的自我感又让他如同站在纵横交错的十字路口,他现在的身份,从马萨诸塞延伸出来,接上了在宾夕法尼亚度过的孤单的青春,从多年的岁月之遥投射过来。那张经过放大并着过色、描绘加拿大荒野中一片湖水的画片仍然覆盖着整面墙壁,褪色的胡桃色椅子和长条凳仍然延续对震颤派风格[1]隐隐约约的模仿。唯一的一件新东西规规矩矩地摆在一张橘黄色的角桌上,那是一只构造像速度计、紧凑小巧的黑色钟表,盘面用阿拉伯数字显示着此刻的时间:1:28,无尽的过去和未来两头无形地盘缩在它的内部机制中。克莱德来早了,接待室里空空荡荡。他在那只钟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现在显示的时间已经是1:29了,就在他打量的时候,表上的数字又开始滑动了:又一滴水掉进那荡漾的虚空中。他为了从一只带着张脸盘和优雅而渐进的双手的钟表那里解脱出来,又打量了下四周。一个凝滞不动的祖父堪比其他那些假冒古董。他翻开一本杂志马上读了起来:“科学揭示,正常人体的细胞每七年就彻底更新一次。”
房间那头的一道荷式门[2]的上半部打开了,固定在方格中的彭尼帕克的秘书转过那张明亮的脸盘对着他。“贝恩先生吗?”她用银铃般的声音问道。“彭尼帕克医生很快就吃完午饭回来。”说完就消失在那些小房间的迷宫中了,那里,彭尼帕克,一个眼睛耳朵鼻子喉咙齐全的男人,早已安装好他那神话般的设备。透过凸窗,克莱德看到街上的车辆匆匆穿过主大道,颜色比他记忆中的要华丽。人行道上,穿着袒肩露背装的女孩除了名字,个个都千篇一律,他熟悉这些三三两两溜达的女孩。这些小镇的常年生植物,她们在短暂的青春花期的重压下无比忧伤地活动着。在相反的方向,成堆的异性拿着垒球手套走来。
克莱德望着昔日经常出没的老街,感觉如此孤单,乃至在一声啧啧惊叹中前厅的门打开时,他感激地抬起头望着,确信这个人,自己家乡小镇的这位人物,可能是个朋友。当他看到此人是谁时,尽管从最后一次见到她以后自己身体的每个细胞都更换过了,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还是抽搐起来,鲜血快要胀破了皮肤。
“克莱德·贝恩,”她大声喊道,带着某种尊贵和施恩但却胆怯的果断意味,好像他还是个孩子,这几个字眼仿佛是一篇故事的教谕。
“简妮特。”他手足无措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点了个头,与其说是出于礼貌,更像在缓解自己心脏的压力。
“什么事儿劳驾你到这种地方来了?”她拿出那种自己不过是曾经认识他的普通人的姿态来。
他又跌坐回去。“我经常回来。倒是你从来不会上这儿来。”
“哦,我曾经”——她自己选了个位置坐在一张橘黄色的条椅上,傲慢地跷起肥胖的双腿——“跟丈夫去过德国。”
“他在空军服役。”
“没错。”克莱德居然知道这个情况,这让她稍微有些惊诧。
“他现在退役了吗?”克莱德从来没见过他,但是现在又看到简妮特,好像觉得自己很熟悉他——一个轻飘又刻板的小伙子,从他留在简妮特身上浅显的痕迹可以判断出来。他喜欢戴眉形眼镜,爱发牢骚,有点不是特别流行的才能,比如吹单簧管或者画政治讽刺漫画,现在又开始步入无趣的生意大道。很可能在卖保险。可怜的简妮特,克莱德心想,除了他自我——他那出色而又不灭的自我——的悬殊,她是看不到本质的。但她依然保持着美丽的镇定,那是一种缺觉少眠的冷静,标志就是眼睛下面那块漂亮的小小的青色肿泡。要么她过去还算苗条,要么他对肥胖更加宽容了。简妮特肥厚的脚踝和肉体透出的那种无所不在的死气沉沉曾经刺激着他变得冷酷无情。
“是啊,”这声音表明她已经在收敛了;也许他们最后分手时的丑陋情景再次涌上她的心头。
“我是4-F[3]。”他总是不好意思承认这点,既然承认了,尽管她似乎还没觉察到这个变化,便把他们的谈话引向亲密状态。“可以说是个和平年代的逃兵。”他继续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可耻的?”
她沉默片刻后问道:“你有几个孩子了?”
“两个。一个三岁,一个一岁。一男一女,挺对称的。你——”他略微有些脸红,用手挠了挠额头想掩饰——“有孩子吗?”
“没有,我们觉得这样不合适,等更稳定些了再说吧。”
现在这个沉默时刻该由他掌握了;简妮特在比不足方面跟他可是旗鼓相当。她再次跷起大腿,表情古怪、压抑地微笑着。
“我经常努力回想,”他坦承说,“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我就是想不起来,咱们是怎么吹了的。”
“我也想不起来了,”她说。“这种事儿发生得多了。”
克莱德不知道她是否特意用这样的讥讽来挤出他眼中悲伤的泪水。也许不是;预谋从来就不是她的某种得力武器,虽然她曾想从他身上学到这手。
他踩着油毡走到对面,在简妮特旁边的条椅上坐下。“我没法跟你讲,”他说,“在这个小镇所有的人里面,你是我最渴望见到的。”这样的表白显得很蠢,但他早就做好准备要说出来,以备有朝一日再次见到她时派上用场。
“为什么?”这口气更像她:耿直,努着嘴唇,充满了好奇心。他早已忘记这点了。
“唉,见鬼,理由多了。我就是想说点什么。”
“什么?”
“嗯,想说,如果我伤害了你,那真是太傻了,因为我那时还年轻。从那以后我经常想,我是不是真的很傻,因为现在看来,其实,你可能是我们家人以外唯一曾经喜欢过我的人。”
“真的吗?”
“如果你觉得除了问些单音节词语的问题,没有任何具体表示来说明你在努力制造效果的话,那可就错了。”
她扭过脸,在某种意义上,只留下自己的肉体——那苍白、柱子般粗壮的胳臂,夏季衣服的棉布吊带下,肩膀上那布满雀斑的月牙形肌肉——跟他相处。“是你在故意制造效果。”说出这样的话来为自己辩护纯属苍白和毫无意义;其实,克莱德被某种极其沉重而又突如其来的爱意的爆发搞得简直僵住了,他冷淡地抚摸了下她的胳臂。
简妮特迅速站起来,如此迅速表明她早就料到这个了,然后走到凸窗旁边的桌子跟前,那里堆着好几摞层层叠叠的杂志。她把头俯向杂志上的标题,蓬松的圆形发髻底下颈窝若隐若现。她总是扎不住自己的头发。
克莱德脸色通红,窘迫极了。“你丈夫在附近工作吗?”
“他还在找工作呢,”她说这话时转过脊背的动作给了他一线希望。
“贝恩先生?”那位娇小的助理护士像钟摆般摇来晃去,领着他回头穿过好几间密室,推着安排他坐在一把高高的装着铰链的椅子里,椅子上面垫着黑色皮革。彭尼帕克的设备总是搞得他紧张兮兮的,大量设备集中在一起贯穿好几个房间。一棵由各种软管和透镜构成的繁复的树倚靠在他的左肩,靠右的肘子旁边扣着个备用的瓷盆。一张视力检查表像波纹般呈现着着令人费解的话。彭尼帕克本人准时出现了:一个高大的驼背男子,脸颊上布满了斑斑点点,满面带着尽量压抑的恼怒神情。
“这次又有什么毛病了,克莱德?”
“没什么,我是说毛病很轻,”克莱德出声地笑起来,显得很不协调。青少年时期,他就跟自己的牙医和经常看病的医生培养出可以开玩笑的亲近感,可是跟彭尼帕克却从来不曾亲密起来,彭尼帕克依然,而且最初好像也如此,依然是那个高高在上、要价昂贵的羞辱供给者。三年级的时候,他就让克莱德戴上了眼镜。后来,他每年要清洗镜片,把镜片放进滚烫的水中,发出尖锐的吱吱声,又在克莱德的耳朵上涂了蜡,有一次还把两根铜杆插进他的鼻孔,徒劳地想清洗窦道。克莱德总感觉不值得彭尼帕克这样,觉得自己像个脏兮兮的管道,堵住了这位医生声誉和设备的畅通无阻。他提到自己最近发生的一次微不足道的故障时脸都红了。“只是,这两个多月来,我的眼皮老是跳个不停,搞得我想点问题都困难。”
彭尼帕克用一只铅笔大小的手电在克莱德的右眼前绕着划了好几个小圆圈。
“是左眼皮,”克莱德说,都不敢转动自己的脑袋。“我去我住的楼上找过一个大夫,他说这就像挡泥板里的咔嗒声,没有办法可治。他说慢慢会消失,可是并没有,并没有消失,所以,我来这里时,就让妈妈约了你。”
彭尼帕克换到左眼上检查,甚至靠得更近些了。医生的眼睛和他的嘴角之间的距离还很长,对他凑上来的脸产生的情绪印象就像从火箭上发来的最早的那批照片,在那些照片中,地球的弧度被强调得更加明显。“回到家乡的地盘上,感觉怎么样啊?”彭尼帕克问。
“不错。”
“你恐怕觉有点怪怪的吧?”
这个问题本身似乎就有点怪。“有那么点儿。”
“嗯,很有意思。”
“说到眼睛,我觉得有两个问题需要交代下。一个是,我买了副眼镜,是马萨诸塞一个人做的,几乎没有别的人去他那里定做过眼镜,我想他的处方权可能是假的。他的设备好像格外陈旧,而且似乎到处都是蜘蛛网,就像丢勒[4]作品的印刷图案。”他始终搞不清彭尼帕克的文化修养到底是什么程度;这张加拿大湖否定了这点,可是在自己这个行当,他具有全国性的知名度,在这个国家,医生的地位跟知识分子的地位一样高。
那只手电筒,犹如光线惨淡的太阳,箍了圈光学圈网,彭尼帕克的脸在圆圈后显得黯然无色,出现在克莱德眼睛皮肤的右侧,那张模模糊糊的脸怒气冲冲地朝前冲来,克莱德在一个光的世界中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了,他害怕彭尼帕克正在检查自己灵魂的底子。他慌张得僵在那里不动了,然后喘了口气:“另外,可能有什么东西钻进里面了。晚上的时候,总感觉有个小小的斑块卡在眼皮深处的某个地方。”
彭尼帕克退了回去,然后粗鲁地把光在克莱德的脸上晃来晃去。
“你眼皮上的这个薄片般的东西出来多久了?”
这一问让克莱德惊了下。“有东西吗?”
“长出来有多久了?”
“有几个早晨,我注意到有些像食盐般的小颗粒,我以为是我经常说的睡尘——”
“不是睡尘,”医生说。他又重复了遍,“这不是睡尘。”克莱德笑了,因为他觉得这是用自己孩童时候的词汇逗闷子,可彭尼帕克果断地打断了他的话:“这种东西会让你丢了睫毛的。”
“真的?”克莱德对自己的睫毛颇为得意,孩提时代,他的眼睫毛格外长,把脸蛋衬托得有种女孩子的机敏和温柔模样。“你觉得这就是眼皮跳的原因吗?”他想象自己脸上眼睑光秃秃的,睫毛像昆虫的细腿儿般散落在脸颊上。“我该怎么办呢?”
“你经常用眼吗?”
“有时会吧。没有过去那样频繁了。”
克莱德经历了刚才的头晕目眩后,彭尼帕克的手在他眼中显得蓝莹莹的,这双手从一个抽屉里提出一只厚厚的褐色瓶子。“可能是细菌感染,也可能是过敏,你走的时候我会给你个东西,你要从两头把它敲出来。跟着我来做行吗?克莱德”——当他把一只握成杯状的手,僵硬得像个电焊条,放在克莱德头顶时,他开始含含糊糊地咕哝起来,而且换上了安慰的口气——“我要往你的眼睛里面点点儿水,这样我们就好检查你在马萨诸塞配的眼镜怎么样了。”
克莱德忘记那药水这样的刺痛;彭尼帕克用手指揭起他的眼皮,轻柔地让他张开又闭上时,好像在拿金鱼草玩儿,他大声倒抽了口气。彭尼帕克很可笑地把几副小小的黑乎乎的褐色圆眼镜架到克莱德的脸上,换下克莱德搁在衣兜里的时尚的角边眼镜。这是彭尼帕克想让自己小小的诊室充满等候的患者的手段,自己像地牢里的看守般从这个房间溜达到那个房间。
克莱德远远地听到那个助手清脆的声音,而且,音量被空荡荡的大厅放大了,还有彭尼帕克喧闹的欢迎声和简妮特的应答声。“头疼”这个词,被怒气冲冲地强调了好几遍,在她的回答中最为经久耐用。一扇门随之关闭。又鸦雀无声了。
克莱德很钦佩她说话时那种以事实为依据的口气。他向来佩服她的这份能力,她在这个世界的权威与那个爱的世界比邻而居,可在爱的世界,她简直百依百顺。他还记得她在女侍者面前何等盛气凌人,如何虚张声势地吓唬母亲,当这个邪恶的女人出其不意地走进用帘子遮挡的门廊,以为他们在那里玩纸牌。那些粗笨的盆栽植物放置在门廊的角落,犹如虔诚的侏儒;知更鸟都在外面的丁香花里筑起了窝巢,距离那张帘子只有几英寸。有天黄昏,他们在摇椅上的身体不再对那些鸟儿构成折磨,那还被当成某种吉祥的兆示,某种福音。
说来,与奴佛卡因[5]的作用不同,眼球的膨胀是无法具体言说的。透过那扇打开的门,他看到墙纸好像依然清晰如常。他举起手指凑近鼻子,但却分不清表皮。他摸了摸还有泪痕的鼻子两侧。他又凝视着自己的手指,好像更加模糊了。他看不见自己指纹上的旋了。衬衣上的线已经跟某种不可捉摸的水淋淋的表面融为一体。
一扇门打开又关上了,又一个病人被领进一间诊室,被彭尼帕克囚禁起来。尽管简妮特的脚步声跟别人的混淆在一起,但仍然清晰可辨。克莱德从来不曾为了维护某种声誉而保持良好举止,他上高中时就已经胆大妄为,经常骚扰他认为愚蠢或者不公正的老师。他离开椅子,朝过道望去,那儿出现了一个碎片般的白人秘书,他快步走过一扇关闭的门,向一扇半开的门走去。他的本能告诉自己,就是这间。
简妮特还是像他离开时那样笔直地坐在一把椅子里,嘴里含着一把两排齿的梳子,弯着脊背,双臂高举,扎着头发。当他从门口溜进去时,简妮特把梳子从牙齿间取出来,冲着他大笑。他从简妮特头顶上方竖立的那面无边儿小镜里看到了自己的脑袋:带着偷偷摸摸的滑稽表情,怪异地装饰着像两枚巧克力色硬币般的眼镜,而且对她的笑声并不介意,尽管这样与自己准备要说的话很不协调。但他还是说了:“简妮特,你幸福吗?”
简妮特抬起那张世故的脸,从他身边走过去,咔嗒一下关上门。当她面对门站着,听着外面的反应时,克莱德手里攥着她的头发,从颈窝那儿提起来,他以为会在阴影中找到她的颈窝,然而相对他那双瞳孔被放大的眼睛来说,却亮堂得像支蜡烛。他笨拙地把嘴唇朝颈窝贴过去。
“你不爱你妻子吗?”她问道。
“喜欢得难以置信,”他对着漂亮的毛茸茸的后颈咕哝着说。
简妮特躲开了,撇下他尴尬地前倾着嘴巴,在那面镜子前把掉在耳朵上的头发轻轻地拢到背后。她又坐了下来,两只手腕交叉着放在膝盖上。
“刚才听大夫说,我的睫毛很快会掉光的,”克莱德说。
“你那漂亮的睫毛,”她阴郁地说。
“你干吗那么讨厌我?”
“唉,我现在又不讨厌你了。”
“可是你以前讨厌过。”
“不,我以前没有讨厌过,克莱德,这样骚扰何苦呢?你想怎么着?”
“婊子养的,所以我就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我知道这点。你不过是忘了,我可一直记着;你太让人不解了。我到这儿来,抱着一堆痛苦要告诉你,我很难过,我希望你快乐,可我得到的却是你的颈背。”因为受眼疾的影响,他的舌头有些松软,不停地倾吐着种种感想;随着语无伦次的倾吐达到了极致,他在简妮特坐的椅子旁边跪下来,想着这一重击能否打动彭尼帕克。“我必须再来看看你,”他脱口而出。
“唉。”
“我回到这儿,唯一曾经让我那么开心的人,我发现我那么粗暴对待过的人,她还讨厌着我。”
“克莱德,”她说,”你没有亏待过我。过去我就觉得你是个好男孩。”
克莱德跪着的双膝直起来,手指在简妮特衣服领口边缘胡乱摸索着,而且拉开来朝里看着那片模糊的乳沟。他老记得她从肩膀开始向下弥漫到泳衣的雀斑。他的眼镜碰着了她的脸颊。
她用梳子尖儿扎了下克莱德的手背,他两只脚都跳了起来,氛围又回到新鲜却略带悲伤的状态。“什么时候可以?”他问道,有些气喘吁吁。
“不行,”她说。
“你结婚后的夫名叫什么?”
“克莱德,我想你已经很成功了。我想你还有几个漂亮可爱的孩子。你难道还不幸福吗?”
“幸福,我幸福;可是——”后面的话完全是从他嘴唇间不经意说出来的——“幸福不是一切。”
过道传来踢踢嗒嗒的脚步声,朝他们的门口走来,然后又走过去。恐惧简直掏空了他的胸膛,但他却又兴奋地模仿高中时代突然冲她抛个飞吻的放肆举动,强行吻了她一下,等了片刻,打开门,然后旋风般穿门而出。那位助手出现在他应该待着的房间时,他的手已经离开把手,助手在散发着油布味的过道里跟他正面撞上了。“我在哪儿可以弄杯水喝?”他漫不经心地问,装出瞎子乞丐那种弯腰驼背和凄惨的模样。其实,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很渴了。
“有一年,我从你的地盘经过,”当彭尼帕克把分量逐渐加重的各种镜片累加到克莱德的鼻子上,变成一个锡框时,他开始缓慢庄重地发声了。他再次回到克莱德身边时显得更加放松,话也更多了,因为现在他所有的小房间人都满了。克莱德曾想从噪音的模式判断出简妮特是不是已被打发掉。他相信她已经走了。这个念头害得他眼皮突突地跳个不停。他连简妮特婚后的夫名都不知道。“上了那条收费公路,”彭尼帕克继续嗡嗡嗡地说,而他脸庞的聚焦点闪烁不定,“然后到新泽西收费公路,过了乔治·华盛顿桥,再上梅里特,然后又上7号国道,一路赶到尚普兰湖。那回是去捕大鲈鱼。跟你分享下这次经历。”
“我注意到你的候诊室里有只新买的钟。”
“那是奥尔顿眼科公司送的圣诞礼物。你能读出那行字母吗?”
“H,L,F,Y,T,然后是S或者E——”
“是K,”彭尼帕克看都不看就说。这个可怜的坏家伙,他把那些字母都记住了,所有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忽然,克莱德很想喜欢他。这位眼科专家换了个镜片。“这样好些了吗?……这样呢?”
检查完毕时,彭尼帕克说:“虽然那人的设备满是灰尘,给你开的处方还是不错的。你右眼中的散光轴已经旋转了几度,用这些镜片可以纠正。如果你总觉得有种压迫感,克莱德,部分原因可能是镜框从你的鼻子上滑了下来,然后让你产生一种棱镜的效果。为了稳妥起见,你应该用金属镜框,再戴上两片可以调节的鼻垫。”
“那东西会在你鼻子两侧留下难看的小坑儿。”
“你应该戴着这东西。你的鼻梁,你瞧”——他叩了叩自己的鼻梁——“已经塌陷了。这鼻梁能让一张正常的脸撑起隔开的框架。你经常戴眼镜吗?”
“看电影和读东西时才会戴。我三年级戴上眼镜的时候,你告诉我说,这就是我戴眼镜的全部理由。”
“你应该戴着别摘掉。”
“真的吗?连散步的时候都戴吗?”
“没错,始终戴着。你的眼睛已经像中年人的了。”
彭尼帕克给了他一小塑料瓶滴眼液。“这个是治你眼皮上的真菌的。”
“真菌?想来真残忍。好吧,它能治好眼跳吗?”
彭尼帕克不耐烦地打断说:“眼跳是肌肉疲劳引起的。”
就这样克莱德被打发进一个模模糊糊的世界,在这里所有的东西都躲着不让他聚焦看清楚。他戴着太阳镜走进过道,那个助手告知,他将收到一份账单。现在候诊室里人满满的,大多是垂头丧气的老人和折磨着他们母亲的近视小孩。人群中站出一个成熟的年轻女人,朝他胸口凑过来,克莱德完全笼罩在这个女人头发和皮肤散发出来的亲密的芳香中,他感觉虚弱、激动、愉快,像朵正在凋谢的玫瑰。简妮特把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塞进他的衬衣口袋,推心置腹地说:“他在外面的小车里等着。”
这个中性而不祥的“他”大大地敞开了克莱德刚刚陷进去的一场阴谋。他多延误了一分钟,想给她点离开的时间。在这儿老老少少审视的目光的环绕中,他感觉像个演员,舒适地待在舞台脚灯严密保护的后面。他故意延长时间,眯着眼盯着那只像速度计般的钟,那就像送到舞台上的一封信,其实上面什么都没有写。接着,他不无嘲讽地同时冲两边微笑着,离开候诊室,走进彭尼帕克诊所的门厅,那是一个小间,装有一个拉毛粉饰的伞架,一块红色橡皮垫上印着几个很大的字母,他能看清上面写着:请进。
他没想到读不了简妮特的纸条。他双臂捧着纸条,慢慢向脸庞凑过来,在室外的阳光下拧着纸片。他虽然这样做了好几次,但纸上就是露不出哪怕最简单的字来。完全是些湿湿的蓝色斑点。但是,从力度和风格看,他相信从这些斑点中可以辨认出笔迹来——倾斜、开阔、毫无特点——从很久以前收到的其他纸条看,他还是熟悉这个字体的。仅凭透过这张纸的表面,对她平淡无奇的灵魂的一瞥,就迅速唤醒了他的欲望,而且有股甜丝丝的滋味。他迅速把纸条塞进衬衣口袋,纸条的硬度对他的心脏形成某种保护盾。带着这样的武装,他迈进那条熟悉的大街。那些枫树、柏油碎石路、影子、房子、水泥,在他遭到亵渎的眼睛中美轮美奂得就像记忆里某个场景。在这个小镇,他又变成一个孩子了,在这里,生活就像一次漫长的冒险,一个流转的传说,一种永远近在眉睫的愉悦。
注释
[1]木制家具设计风格,崇尚简单。又指震颤派教徒,信奉美国震颤教派,崇尚俭朴生活。
[2]上下两部分各自分别打开的门。
[3]指不适合服兵役的受征级别。
[4]这里可能指阿尔布雷特·丢勒(Albrecht Dürer,1471—1528),生于纽伦堡,德国画家、版画家及木版画设计家。
[5]局部麻醉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