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关闭城门欲捉贼
万籁俱寂。夏乾就这么浑身发凉地窝在角落里,双眼瞪得鸡蛋大。
乌云似一层浓重的巨大黑纱,街道在这一刹那变得异常黑暗,而在大风之后乌云迅速退去,露出皎皎明月。狂风映月,冷得令人彻骨;月光如冰,倾泻下来却浇得人透心凉。
夏乾的视力极好,他能看见苍白凄冷的月光,街边微弱的灯光要吹熄了似的,不住摇曳。他躲在小棚子的阴影里,狂风吹不散他的恐惧。
夏乾屏息凝神。他在等,等易厢泉从街道转回来。他知道出事了,而且情况危急,易厢泉一定是在摇铃之后发现异样,打算独自一人面对险境。
易厢泉这个人是多么谨慎。谨慎,会知道夜行的危险。夏乾推测,易厢泉把吹雪也带出来了。巡街的时候吹雪八成就在附近放哨。
在惨叫过后,易厢泉摇起铃铛来唤猫,猫却没来。这小猫必定是遭难了。
那么……是有人在附近了。
有人刻意支开守卫,并且放倒吹雪。真的有人一直在暗中跟着他们。
易厢泉定然意识到了这点。刚才做戏,让跟踪者误认为易厢泉和夏乾准备打道回府,实则是想转回原地。巷子窄小,若能前后夹击,定然是瓮中捉鳖。
夏乾想着,觉得喉咙发紧。他想知道事实,也许易厢泉需要他帮忙。
风忽然停了。
这阵风停得很是突然,徒留一丝入秋的寒意。周围连蝉似乎都死透了,没有一丝声响。夏乾连自己的呼吸声也听得一清二楚。
就在这短短一瞬,他却又听到了另一种呼吸声,微弱却均匀。
这呼吸声不是他的!
呼吸声由远及近,还有轻微的踩踏木板的声音,像是有人从远处蹑手蹑脚地走过来。
夏乾没有动,却感觉面前有灰尘簌簌落下,他缓慢僵硬地抬起头望向古旧的木棚子顶端。棚顶是一块结实却破旧的木板,木板长长的缝隙微微透着光,打到夏乾苍白的脸上,形成了一条光亮的直线。
夏乾盯着缝隙,突然一下,一道黑影掠了过去,光被猛然遮住了。
显然是有人从顶上走过。遮光的一刹那,夏乾觉得自己的心狂跳起来。灰尘再次飞舞而下,迷了眼睛,待他再次睁眼,却听到那呼吸声音越来越重,似乎就在自己耳边一般。顶上的木板却再也透不出光亮来。
棚顶上面居然有人!这人正好在自己头顶上!
天棚离他不过几寸的距离。
夏乾傻傻愣愣地一动不动,额头有冷汗渗出。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不知道对方的底细,不知道对方来做什么。越是这样,越是恐惧。
月黑风高,来者必定不善。夏乾手心微汗,指关节泛白。他拼命稳住呼吸,握紧了自己蓝色衣衫的左袖子,里面有一柄小巧锋利的匕首。这匕首削铁如泥,但是自己从没用过。这东西一寸短一寸险,若有不测,用来防身也胜过赤手空拳。
夏乾不懂武艺,他要极力避免正面冲突以保自身安全,同时心里暗暗后悔,自己怎么就遇上了这种事?他还没活够呢,都怪易厢泉。
似乎有别的声音传来。
顶上的人似乎觉得有异样,僵住不动了。
可是那异样不是来自夏乾,而是易厢泉。夏乾向外望去,发现不远处的阴影里有人在移动。易厢泉穿着白衣,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只见他轻轻地钻入同侧的另一个破旧棚子下面。他离夏乾几丈远,似乎是从街角刚刚转回来,呼吸均匀,轻手轻脚。
夏乾一见易厢泉,顿时心情大好,暗暗舒了口气。
易厢泉看见夏乾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也有几分喜色,还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腰间的金色铃铛早已摘掉,灯笼也不知道扔在哪里,手中除了那形状怪异的铁扇子之外别无他物。
夏乾见了他,本是安心了的,如今却又略微紧张起来。自己好歹有匕首,易厢泉可是手无寸铁。
好在这是一个死角。这一片棚子全都紧挨着,顶上的人因为视角锁定,看不见下边发生了什么。
夏乾、易厢泉二人都僵着不动,似乎都在思考对策。
夏乾脑中一片茫然。但抬头看着易厢泉淡定的眼神,况且看他那架势,八成有了主意。
突然之间,棚顶又“嘎吱嘎吱”地响起来。
紧接着又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布料的摩擦声。
易厢泉面色如常,依然没有动,只是利落地挽起袖子,握紧手中的金属扇子,静观其变。这样可以弄清棚顶上的人的目的,把人活活抓住便是最好的。
二人出乎意料地有默契,谁也没动。
然而就在这时却出了变故!
远处有一团白色的影子似雪球般滚过来又定住。二人定睛一看,便都愣住了——吹雪一身白毛凌乱,安静地站在街角暗处,抬起小脑袋,黄蓝双目狠狠地盯着顶上的人。
夏乾心里暗骂“畜生”,吹雪刚才惨叫一声之后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还好猫走路无声,顶上的人继续动作,“咔嚓咔嚓”声不断,似乎并未发觉吹雪的到来。
吹雪浑身雪白非常醒目,顶上的人却没看见。显然棚顶人是背对着吹雪,面向的是易厢泉。而位置,应该恰好是夏乾脑袋顶上。
夏乾顿觉头疼,这样的姿势要怎么抓人!
突然,咔嚓声停住了。夏乾突然冷汗直冒——一只手从棚顶探出来。
这只手纤长灵巧,不显苍老,指甲干净,但是看不出男女,棚顶的人似乎伸出手想要碰路边的灯。这只手只是刚刚碰到,灯晃了一下,映得路上明暗不定。
就在夏乾被这只诡异的手吓得呆傻之时,易厢泉淡淡看了一眼吹雪,一只手突然从怀里掏出了刚才那个金色铃铛,夏乾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铃铛已经拼命地晃起来!
就在短短一瞬,铃声叮当大作。夏乾吓傻了,看看棚顶又看看易厢泉:这又是哪一出?伴随着铃铛急促的声响,吹雪霎时间发出了凄厉的大叫!
凄厉的声音划破夜空,混合着黑暗的夜晚带来的寒意直击耳膜。夏乾顿时汗如雨下,这是怎么回事?他根本没有准备!
这时易厢泉突然晃动,白色影子如同鬼魅般一闪,从棚子撤了出去,夏乾根本看不清他的动作,却见易厢泉跳到街上,白衣如幻如雾,口中大喊:“不要动!”
棚顶的那只手缩了回去。
易厢泉已经跳到了街上,紧接着他的扇子展开了。那扇子十分奇特,扇边如波浪,通身泛着冷冰冰的光。只见易厢泉轻轻一甩,有什么东西飞了出去——
瞬时,棚顶上的人传出“啊”一声轻微的呻吟,声音听起来是个男人。接着又是一阵急促的布料摩擦声和木板的嘎吱声。
夏乾什么也没有看清楚,只知道那“不要动”看似是说给棚上之人,其实是说给他自己的。
夏乾没有动,他知道易厢泉的意图。易厢泉不让夏乾动,并不是怕他有危险。他们二人都不懂武功,更不擅长近身搏斗,如果突然碰到了高手,两个人没有事先商量好以相互配合,那么在搏斗中不但难以互相帮忙,反而彼此牵制。
易厢泉迅速攀上棚顶,速度极快地消失在夏乾的视野里。
只听棚顶的木板顿时嘎吱大响,载了两个人的重量,仿佛要崩塌了一般。夏乾紧张地盯着木板透光的缝隙,见上面二人影子在灯光下闪动,映在夏乾不知所措的脸上。
接着是“嗖”的一声响,似是刀剑出鞘,紧接着是金属碰撞的声音,木板似乎支撑不住了,灰尘疯狂地掉落下来,整个棚子开始剧烈晃动。
夏乾仰面,忽然,一滴温热的东西滴在了他鼻子上。
他下意识地抹去,却闻见浓烈的血腥味。他“妈呀”叫了一声,再也按捺不住,从棚子里面一下子跳出来,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却见棚顶上白色影子似鬼魅一闪,棚顶上一个人都没有了!
他们从另一端跳了下去。
夏乾也费力地翻过去,棚子的另一侧是回家途中必经的漆黑小树林。易厢泉站在不远处,面朝树林,不停地喘着气。
“跑了。”易厢泉一边喘气一边扭头道,语速极快,“你去叫守卫过来,我再找找,动作要快!他受伤了,我的镖打中了他的右手臂,再不追必定来不及了!”易厢泉急匆匆地说着,这才望向夏乾的脸,惊讶道:“你受伤了?”
夏乾摇头,慌忙掏出白绢子擦去血痕,却看见易厢泉的白色衣袖也被染红,左手滴着血。这是被吹雪抓伤的那只手,上边又添了一道清晰的大口子。
这是刀剑留下的伤痕。夏乾二话不说把绢子扔给他,易厢泉立刻接住裹紧,绢子上又染红一片。
夏乾欲言又止,步子也挪不动。而此时却觉得脸上有丝丝凉意。他抬起头,却见一道电光划过天际,不久便是轰隆一声。乌云早就遮住了月亮,空中竟然下起了丝丝小雨。
方才的晴朗竟然是暴风雨的前兆。
“雷雨中不适合在树林穿行,这一带的路我也不熟,那人怕是早就跑远了。”易厢泉说着皱了眉头,血止不住地流,雪白的绢子斑斑点点,甚是可怖。
夏乾收了手中的匕首,急道:“你去医馆找傅上星看看伤,我去叫人!”
“不,等一下再去。”易厢泉迅速扯下袖子遮住伤口,简单一包,“估计一会儿雨下大了,很多痕迹便消失了,且先看看周围。”
“有脚印?”
“目前没看到,”易厢泉蹲下,皱着眉头,“太黑了。”
夏乾见易厢泉不停涌血,又在四下摸索绢子,忧心忡忡地道:“你的灯呢?”
“在旁边的街道角落,我碰见吹雪的时候就把提灯放下了。回来路上黑,我摸索着过来的,这才费了点时间。”
夏乾终于又找到一块翠竹色的绣帕,绣工极好,绣的是碧绿的竹子,似乎有暗香隐于其间。夏乾丢给易厢泉便问道:“吹雪还好吧?”
易厢泉接过绣帕,看了一眼,眉头一皱。“你这绣帕是女人送的?”不等夏乾答话,他便无所谓地用绣帕裹住受伤的手,“我看到吹雪的时候,它已经倒在路边了,估计是被强制闻了什么不该闻的东西。还好,我推了一下它就醒了,醒了也没乱叫。要是别的猫,估计闻这一下得睡上一天。”说着,易厢泉用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一片青黄叶子包着的东西,“早就听说中原的香料异常厉害,可惜我对此不大了解。这是在吹雪旁边捡到的。”
夏乾拿了过来,那是一包小的白色粉末,香气浮动。他看了一眼就赶快将其包住,怕淋湿,也怕放出气味:“兴许是那棚顶之人放的。究竟何人做这种事?他想干什么?跟踪我们?”
易厢泉单手支撑一下子就翻上了棚顶,他蹲下,眉头蹙起:“你看这个。”
夏乾也翻了上去。微亮的街灯在细雨中闪烁,本身灯是有挡雨的板子的,只是风吹来似是要灭了一般,一明一暗地晃悠着。
灯下有一团白色的粉末。说是粉末,颗粒却不小。好在刚才疾风骤停,这些粉末正好在灯光下没被吹散,风起,扬起一阵香气。
易厢泉沉默不言,夏乾转过身来惊讶地问他:“这……你跳出去的时候,看见那棚顶的人手碰了一下灯吗?”
易厢泉一愣:“怎么,他碰了灯?我并没有注意。”
“他刚碰了一下,你的镖就打过去了。等等,你那是镖还是别的什么?你出手可真够快的,那扇子当真是好东西,你从哪儿得的这宝贝?我也想要!”
易厢泉随手把金属扇子给了夏乾,而他自己只是盯着那堆粉末,之后就仔细地把它们用叶子包起来,装到怀里。
夏乾接过扇子,沉甸甸的,寒光四起。整个扇子被打磨得分外光亮,形如海中波浪,扇叶很厚,夏乾怎么也打不开。他求助地看了易厢泉一眼,易厢泉直接把扇子从他手里抽回去了:“别给我弄坏了。”
“你这扇子怪异有趣,可有名字?”
易厢泉还在注视地面,目光不离,“嗯”了一声。
夏乾赶紧掏掏袖子:“我用这匕首跟你换如何?”
夏乾从左袖中掏出鎏金匕首,不过几寸,剑鞘上面还镶嵌着细小的红宝石,雕刻流云,极其精致。夏乾得意道:“徐夫人匕首,都说荆轲刺秦‘图穷匕见’,指的即是这种。如何?换是不换?”
怎么可能换!易厢泉头也没抬,快速道:“方才我即将跃上棚顶的一刹那,见他似乎拿个小包袱,摊在地上,里面的东西看不真切。我当即发镖,本以为他是绝对躲不及的——谁知他把包袱一卷,快速一晃,用右臂硬生生挡住镖,血一下子喷涌出来。他迅速反应过来,那左手便腾出来了,单手就抽出了腰上的剑。他虽然蒙着脸,却始终背对着我,我又扬起扇子给了他第二镖,但是他的剑速快到难以想象。我还未看清便觉剑锋一扬,只听‘当’一声,镖已经偏了,远远弹去。我这第二镖速度极快,可是他居然不用转身就可以直接用剑挡住。”
夏乾没料到易厢泉突然滔滔不绝说这些:“之后他就逃了?”
“逃了。我出手这么快他都能逃走,况且……你看那边。”
夏乾看见不远处似乎有微光闪烁。他吃惊地道:“那是……”
“是我的第一镖。他中了镖之后立刻从身上生生拽下来,又迅速掷回给我。我用扇子发镖,他却用腕力回击。但那力道绝对不亚于扇子所发,速度快得惊人,我险些没躲过去。”
夏乾没有说话,他走过去,看着那镖,上面浸满了血,可见插得有多深,怕是整个没入了肉里。周围也是一大摊血,顺着木板滴答流下。夏乾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涌上来,顿觉后怕。
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人生生地把卡在自己手臂上的镖从肉里抠出来,迅速扔回去,整个动作还是在未转身回头的前提下。
夏乾吸了一口凉气。速度,力度,准度以及韧性……
易厢泉没有说什么,看看远方的漆黑小树林,树影婆娑,被雨蒙蒙掩住。那是棚顶上的人消失的地方。他沉思一会儿,突然问道:“他刚才逃跑的时候,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
夏乾一愣:“闻到了,有点隐约的香气。但是我离他太远,也辨别不出来是什么味道,你可也闻到?”
易厢泉眉头紧皱,又“嗯”一声。他双目微合,似在思考。
“你没看见他的脸,他是不是穿着青黑色衣服?我们刚刚碰到的,到底是谁?”夏乾浑身冷汗,攥紧袖子紧张问道。
易厢泉抬头,淡淡地瞧着昏暗的街道,映得双眸亦是一片漆黑。
“明月上柳梢,只见青影飘,不见人,亦非妖,日出之时,云散烟消。”
易厢泉的声音很轻。
听了这话,夏乾脑袋“嗡”的一下,紧接着就感觉到了一股寒意。
二人沉默不语。他们万万没想到,青衣奇盗竟然这么轻易地现身了。这种出其不意的到来给二人带来无形的压力。细雨之中,易厢泉攥紧了血迹斑斑的手帕。他抬起头来看着街灯,眼中第一次显出了忧虑。
医馆没有锁门,只是虚掩着。易厢泉轻叩,不见人应答,索性推门进去。
厅堂简单干净,一桌两椅,空气中弥漫着草药清香。门旁悬挂斑驳铜铃。
易厢泉摇了铃铛,之后便坐下。医馆此时没有病患,桌上燃一支小烛,温暖的火焰映着窗外的雨。
江南到了秋天也是不太冷的,柳树仍绿,秋菊盛开。但秋雨却依然有连绵不绝之意,淅淅沥沥,送来一场秋寒。庸城安静地笼罩在雨中,就如同笼罩在难以退去的寒冷雾气中一样。
听着屋瓦被雨打发出的滴答声,易厢泉的心也静了下来。他受伤的手仍然握住绿色帕子,已经不觉得疼痛。
在这短暂的等待里,易厢泉看了看手中沾血的绣帕。这是夏乾给他包扎伤口的,斜斜地绣着一朵兰花,还泛着脂粉味儿,显然是女子之物。
这脂粉味儿似乎在这间屋子里就能闻到。
易厢泉好奇,正欲拿着帕子细细打量。就在此时,“吱呀”一声,门开了,只见木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的郎中。他三十岁上下,儒雅端庄。烛火映在他眼中竟然是如此温暖祥和,但他双眼泛红,显得有些疲惫。
他扫了一眼易厢泉的伤口,眉头微蹙,迅速坐下,打开了桌案上的药箱。
易厢泉没让他号脉,只是清理伤口。
“旧伤新伤,你这伤若不及时医治,日后怕会影响你这只手。”郎中目不转睛,手法轻缓却精细地处理伤口,轻言道,“忌生冷辛辣,这药几个时辰擦一次,很快就会痊愈。听闻易公子略通医理,却怎会如此不注意身体?”
这个郎中显然认识易厢泉,这也不奇怪。庸城不大,易厢泉举手投足都显得很是特别,虽只来几天,眼下也是尽人皆知的人物了。
“先生不必如此客气。说通晓医理真是谬赞了。我行走江湖只是粗通脉象及经络,多是儿时师母言传罢了,”易厢泉轻松一笑带着敬意,“还未请教先生名讳。”
“不敢,在下傅上星。”郎中这才抬头温和一笑。
易厢泉眉头一皱,这就是夏乾口中用银子贿赂杨府尹以求得进京机会的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傅上星……上星先生出身于医药世家?”
傅上星笑着摇头。
易厢泉忽然莫名笑了一下。他用空出的手从怀中掏出叶子包裹,就是从吹雪身上取来的药粉,摊开道:“先生可认得此物?它迷晕了在下的猫。”
傅上星取一点略近口鼻,就速速放下,皱起眉头:“迷药的一种,可致幻,也可使人嗜睡,香气很足,从很远处便能闻见,所以用量应谨慎。易公子从何处得来此物?”
他说得诚恳而认真,易厢泉突然对眼前的人多了几分莫名的好感:“此香何处出产?做何用途?”
“此物是很多植物研粉的混合物,研磨工艺精良,配药技术也好,当是制药高手所制。其中用了大剂量的洋金花,也叫曼陀罗。天竺很多,中原各地有不少。近了口鼻才可以使人昏迷。”
易厢泉沉思一下,道:“近距离闻起来会使人昏迷,那远距离呢?”
傅上星轻轻替易厢泉包扎伤口,一边说道:“剂量不同,效果不同。眼前的这些剂量小,充其量也只是针对猫。定是猫自己主动上前闻或者被强行捂住口鼻,若是离得远,在室外是昏迷不了的。易公子常年在大理,可知当地盛产致幻剂罂粟,相似的,这曼陀罗也有致幻的效果。若是服用,它可是相当厉害的毒药。”
易厢泉闭起眼睛似在沉思:“在下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先生这里可有香料?”
“香料与药材是密不可分的,我这里倒是有一些常见的。”
“可否让我一一闻过?”
傅上星诧异:“百种香料,易公子确定要一一闻过?”
易厢泉点头道:“这事十分重要,劳烦先生了,夏乾还未回来,多等一下,这期间不妨做点实事。”
傅上星忧心地带着易厢泉来辨认香料,百种一一闻过,这可要耗费大量精力。而有些香料久闻对人身体有害,易厢泉身上有伤又显得疲惫,当然是不好的。
易厢泉显然在凭借气味找什么东西。
人有很好的嗅觉记忆,这种记忆并不比眼睛耳朵看见听见差多少。但是,如果闻多了,很容易造成嗅觉迟钝,这样即便再好的嗅觉记忆也于事无补,于人有害无益。
易厢泉却只是轻轻地嗅过,一言不发。窗外的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着,似乎减小了些。烛泪滴落似乎快要燃尽,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了。
“这是……上面写着,当门子?”易厢泉突然停了下来,指着一些很少的棕黄色粉末。
“当门子有催产之效,在下只有一些,此物甚是昂贵。”傅上星笑道,“富人家也有用它来熏香的,当门子就是麝香的药用了。”
易厢泉蹙眉:“这味道……有点相似,但似乎不是。”
“易公子闻什么相似?可是说曼陀罗?曼陀罗的叶子就有麝香味道,可是——”
易厢泉摇头,傅上星便识相不再答话。沉吟片刻,易厢泉道:“上星先生可有有关香料的书?借我几日可好?”
傅上星笑道:“当然可以。”
这时却听得门开了,易厢泉转过头去,见走来一位少女。她见了易厢泉便轻声问好。少女约莫十六七的样子,眉毛弯弯,唇红齿白,很是可爱。她穿着当下女子时兴的罗裙与粉红褙子,头上扎着细细的小巧绢花。屋里的灯光昏暗,她似是摸索着走上前来,想要收拾一下桌上的医药箱子。
“小泽,不早了,你也歇吧,我去收拾。”
“不碍的不碍的,顺手也就收拾了。”被唤作小泽的少女笑了,她把药瓶摆好,这时猛然看到易厢泉用来包裹手的碧绿翠竹绣帕,上面沾了血。她似是看不清,眯了眼,等待看清了却猛然一颤,随即涌上失落之情,沉默不语。
易厢泉尽收眼底,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了,顿生几分歉疚,心里暗骂夏乾,于是想要转移女子注意力,笑道:“敢问姑娘不会姓曲吧?”
小泽抬头一愣:“你怎会知道?其实我也是没有姓的,我——”
“小泽,不可无礼,”傅上星责怪却不失温和,“这是易公子,易厢泉。”
小泽立刻好奇地看着易厢泉,目光却盯着另一个方向。这个少女没有缠足,虽然娇小却没有江南女子的温婉,有这年纪独有的朝气。但仔细看,少女美丽的眼睛里却是空洞的。这种空洞的眼睛几乎只有失明的人才会有,但小泽显然是不完全失明的。
傅上星催促她休息。小泽没有吭声,摸索着走出去了。
“曲泽……”易厢泉似是同情地摇了摇头,“她是夜盲症吗?”
傅上星叹道:“差不多,但不是。她白日里的视力还可以,但是晚上,几乎完全看不清。”
傅上星转而用一种好奇的眼光看向易厢泉:“易公子真是厉害,居然能猜到小泽的名字。”
易厢泉没有回答,只是起身道:“今日谢过,在下还有要事,不再打扰,告辞。”
“这灯赠与你,路上漆黑,小心为上。”傅上星匆忙递过灯去。
易厢泉付了药钱,走到门口却又停下了。他没有离去,似是犹豫地转身,冷不防问道:“请问上星先生,人为何会中毒?”
傅上星一惊:“易公子何出此言?”
“只是想知道人中了毒,究竟是通过何种途径?”
傅上星摇摇头:“太多了。就毒物本身来说,有些毒物过了一些时日就会失去毒性,无毒的东西放了一些时日就会产生毒性。而对于不同的人作用也不同。常见的毒物主要来源于饮食、水源。”
“早听说银针是无法检测出所有毒物的,除此之外还有无他法?”
“不是银针不起作用,而是毒物的种类过多。要是懂毒物的人来下毒,那简直是防不胜防,”傅上星言至此,眉头微皱望向易厢泉,“不知公子是否碰上了麻烦?”
易厢泉摇头。
傅上星忧心地望着他:“我见你面色欠佳,又问这种问题,是不是……嗯,可否让在下诊脉?只怕易公子……”
易厢泉摆摆手:“只是疲惫,不劳挂心,告辞。”
说罢他就离开了。
而就在此时,夏乾带着方千从庸城府出来了。只待他们到了医馆,却见灯虽然亮着,里面却没有动静。
见找不到人,方千便回去休息,毕竟明日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而夏乾心中恼火,这易厢泉又不知道去哪儿了。自己本是一个闲人,如今却忙得不可开交。刚刚把吹雪送回去,又向方千报告发生的事,随后又调遣守卫……
夏乾有些不悦,独自一人回家去了。
今夜的风依然很大,雨却忽然停了。乌云已然消失不见,月亮竟又悄然出现。月光下,几名守卫在街道上提灯巡逻。
夏乾自然安心许多。刚刚碰到那样的事,他相信险后则安,这段路应当是安全的。就在快要到家时,夏乾又看到了易厢泉。
“你怎么在这儿?”夏乾先是一愣,却又气恼起来,“你如此随性,害我们一通好找!”
易厢泉提灯而立,另一只手上缠着白纱布,面带倦容,只是仰头,双目无神地望着街灯。
这是一盏老式的雕花木灯,刷了防火的朱漆,在高高的朱红木质灯柱上悬挂着。这里的街灯与那小棚子前的一模一样,大道上都会有相同的街灯,数量不少,全城灯火点点,各巡逻据点也有。狂风不停歇,街灯一晃一晃的,与他们遇到青衣奇盗时的场景一样。
见这情景,夏乾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而易厢泉率先开口道:“你是不是打听到方千那边出了什么事?”
夏乾赶紧点头:“方千他们被愚弄了!今日守卫本来照常,方千去取些药留作明日备用,回来却接到信件,说今夜守卫的人数不变,只是地点时辰略变。信上精细地列出了所有守卫的变更,方千看了一下,只是微调,就照做了。”
“哪来的信?”
“在方千房里的桌子上。整个信写得十分详尽,各个街道标示异常清楚,落款……是你。”
易厢泉叹气:“区区小把戏,他竟然相信了?我当时人还在庸城府没离开,为何要拿书信给他?”
“你一向行事古怪,他为人忠厚老实,当然相信了。”夏乾无奈道,“信上说,今夜调动部署,事关重大,务必秘密进行。只要将变更后的时间地点告知守卫首领,到时行动即可。此事不可与他人商量,不能把内容写下来,不得给任何人看,在庸城府不能提起此事,包括跟你谈论也是不可的,而且,”夏乾叹气,“信里写着让方千在下雨的时候把信焚毁。”
易厢泉眼睛一眯,有些恼怒:“他照做了?”
“最后一点没有照做,不过你别生气,毕竟咱们没有什么损失。方千说,他也怀疑过,只是那封信上边的部署十分精确而谨慎细致,外部人员哪知道得这么精细?”
易厢泉苦笑:“后来呢?”
“后来,就电闪雷鸣下雨了,方千说,他当时还欣喜‘易公子果然料事如神’,随后就拿出字条准备焚毁。就在字条点燃时,他突然发现字体的颜色似乎淡了。他一下子蒙了,觉得事情隐隐不对,”夏乾开始在怀中摸索,“他决定扑灭火焰。但是,字体都淡了,只留下卷首称谓方千的‘方’字还能看得清楚些。”
夏乾掏出两张纸片,一张是普通纸,上面是“方”字,显然是夏乾趁着字迹尚未消失的时候临摹的;另一张纸片很小,是原件,圆形小片周围有烧焦痕迹,一点字迹都看不见了。
“方千不想给我,说是要交给大理寺。我管他什么大理寺小理庙,趁他不注意,拿来给你看看。”
易厢泉沉默一会儿才道:“此事不可声张,之后有人要问起这信的事情来,就说是我写的。”
夏乾点头:“不过,话说回来,单凭这一个‘方’字,实在不好看出笔迹,只是,如果硬要看写字风格的话,这倒像——”
“王羲之。”
易厢泉拿起纸张,对着明亮的街灯,细细地看着:“简直像王羲之真迹。论身手,论学识,青衣奇盗均属上乘。他还精通香料用法,极擅谋略,这种人为什么做贼?”
他将纸张揣入怀里,显得有些担心。如果青衣奇盗真的与师父、师母的案子有关,那么这个对手不但狠辣异常,而且极擅谋略。
夏乾看出了他的忧心,宽慰道:“明天不会有问题的。”
明天不会有问题,不会有任何问题。
这就像是一场战争。庸城府衙的所有人此刻都在紧锣密鼓地备战。他们有最精锐的部队、最优秀的将领、最出色的谋士。
易厢泉站在街灯下,一身白衣被灯染成了浅黄。他的眼睛里闪着灯光,这是街灯的光,大盗的影,庸城的绵绵阴雨,官府里来去匆匆的人。这些人和事在他的脑海中闪过,像图画一样慢慢变得清晰……
大敌当前。
易厢泉突然笑了,他似乎有了别的主意。
“你夏宅甚大,容我一间可好?”
夏乾一愣,没想到易厢泉会突然这么问。
“你不是决定在客栈落脚吗?为何变了主意?今晚就去?”
“今晚即搬,若无意外,一直住到城禁结束,吃食与下人同样即可。”
“就住我隔壁好了。至于吃食,样式简单就不可能了。我爹不在,你也知道,我娘绝对不可能亏待你。”
“但愿明日一切顺利。”易厢泉轻声说道,像是对自己的劝诫,又像是对明天的诉说。他抬头仰望,中天悬明月,不知阴云秋雨何时再来。二人决定就此离去歇息,走到一半,吹雪也悄悄跟上来了,跳到了易厢泉肩头。
庸城是扬州最安全的地方,而夏宅更是庸城中最安全的地方。站在门口,只觉得如普通人家大门一样。但是夏宅院子极大,屋舍不知道有多少间,家丁用人轮番守夜,烛火更是彻夜不熄。
易厢泉站定了脚步。他突然觉得,二人似乎是顺着灰墙一路走来的,走了很久很久,那灰墙却绵延至此,开了一扇朱漆大门。
“这一片……都是你们家?”
“是啊。”夏乾轻描淡写,“刚才翻墙就能进,但是翻墙容易被当成贼,会被狗咬。我曾经偷懒翻墙回家,被自家的狗咬过。”
易厢泉震惊道:“几年前来过,不记得你家变得这么大。”
“我们东西太多,去年把隔壁人家院子直接买了。”夏乾困倦,打着哈欠进了门,“进门了,你快跟紧我,跟不上会迷路。”
夏乾引着易厢泉进了门。院中设假山池塘,花树成荫,灯火通明,石板路铺得整齐。虽然雅致,却似乎并无什么豪华之处。但易厢泉依稀记得,这以前可都不是夏家的院子。
“这都是直接买了隔壁宅子之后砌墙连通的?”
“是啊,要不然怎么办?庸城地皮稀少,我们家在外城还有三处宅子,因为城墙在,都连不起来了……”
恰逢几个端着洗漱盆的年轻丫鬟从树荫下走过,时不时往这边偷瞧,多数都在瞧她们的易公子。易厢泉礼貌地笑笑,丫鬟们觉得更开心了。
“易公子肩膀上的那只小白猫是吹雪吗?白白的真是可爱!眼睛也漂亮!”几个丫鬟凑上前去,把易厢泉围住,伸手要抱猫。这一闹,半个府的丫头都凑过来了,打着灯笼,东瞧西看,吓得吹雪直瞪眼。
“看什么看?以前又不是没见过。”夏乾有些嫌弃,叉腰道,“谷雨,我爹这几日不会回来吧?我娘睡了吗?”
“少爷你又偷跑出去,老夫人气急了。如今被哄得睡下了,说今日的账明日再算,又要罚你抄书。”名唤谷雨的丫鬟有些不屑。她侧过头,视线绕过了夏乾看向易厢泉,热忱地道:“易公子来啦?饿吗?渴吗?”
“他不饿,”夏乾有些生气,“你们怎么不问我饿不饿?”
“谁问你啦?”一群丫鬟嬉笑一阵,一个个都在看易厢泉。夏乾生着闷气,把她们轰走,带易厢泉去了书房,让他凑合着睡一张小榻。
“别的客房太远了,大晚上就别过去了,”夏乾随意地给他铺了床,“别让那些小丫头进来。谁进来,说不定就被我娘指给你成亲了。”
易厢泉原本还在打量房间,听闻此话脸色一变。
夏乾打着哈欠:“别不当真。我娘身体不好,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我爹不肯纳妾,我娘就逼着我娶亲。你看看,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还有,你没事就帮我抄抄书。我娘只让我抄《论语》,上次罚的抄完了,你帮我多抄点,下次再罚时就可直接用了。”
书房整洁,日日有人清扫,但是书籍上却落了灰。书架上挂着一幅文与可的墨竹图,墨竹图旁边则挂了一把弓箭。弓箭下面供奉了财神爷,这是夏府每间屋子都有的摆件。旁边蓝色哥窑花瓶里插着一些孔雀羽毛。易厢泉抽出了一根:“家中还摆着这些?”
“是呀,”夏乾弯腰铺了被子,“吉祥。小时候跌落山崖时看见一只孔雀从空中飞过,掉下来的那根孔雀毛,我也一直带在身上。这么多年,什么灾病都没有遇到过。”
“你辞退了这么多教书先生,又不爱读书,非要跑去书院。家大业大,为何不去看店?”
“读书还能在书院睡觉,看店可睡不成。床铺好了,你睡吧,”夏乾哼唧着踢了床铺一脚,“没事千万别招惹我府上那群小丫鬟。”
易厢泉看了看书桌,只见桌下有个盒子,里面是快要溢出来的字条。他随手拿了一张出来,竟然是欠条。满满一大箱子,竟然都被夏乾随便丢弃。
“这些都是……”
夏乾有些困倦:“都是欠条。反正也没多少钱,堆在那儿留个纪念。”
易厢泉扫了一眼,每张欠条上写的可都不是小数目。此刻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夏乾被人叫作瘟神了。其实他不是瘟神,而是庸城诸多人的债主。
易厢泉只是歪头笑了一下,话锋一转:“那……你敢不敢去捉贼?”
夏乾刚要出门,闻声惊讶地抬头,困意消了一半。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碰到今天这种情况,换作是你,在我没出现的情况下,你会当机立断而毫不畏惧尽你所能去抓捕青衣奇盗吗?”易厢泉语速很快,严肃地看着夏乾,像是在等他发誓。
“在确保人身安全的状态下,可以;如果情况极度危险,绝对没门。”
“你相信我吗?”
夏乾打了个哈欠。虽没答话,却像是默许。
“我知道你比府衙的那些人更相信我,”易厢泉自问自答,警惕地瞧了瞧四周,随后进屋走到桌边,“这样我便放心了。”
他随手剔亮了红木花腿桌上的烛芯,掏出身上的笔,开始研墨。
夏乾一愣:“你现在就开始帮我抄了?”
烛光下,易厢泉认真而严肃,仿佛在做一件天大的事。而他只是写下几个字交给夏乾:“明日此刻此地,不见不散。不论发生何事,一定要到,纵使我无法赴约。虽然只是以防万一,但这是我唯一的‘后招’。”
夏乾慢吞吞地接过纸片,只见上面写道:
子时城西三街桂树
夏乾看着易厢泉的字体:“你这柳字写得不错,严正工整。你的‘后招’就是半夜把我叫到那儿去道晚安?还好这地方容易找,全城就这么一棵——”
“别多嘴,小心隔墙有耳,看完就把它烧了!”
夏乾嗤笑一声,打着哈欠来到红烛前面,将字条焚毁了。
易厢泉望着火焰,喃喃道:“我总觉得明天要出事。”
“不会的,一个小贼而已,你不要乌鸦嘴。”夏乾眉头一皱,但他也有些忧心。易厢泉往往说什么应验什么。
“走吧,走吧,不要打扰我休息。”易厢泉竟然反客为主,将他赶了出去,吹熄了烛火。
窗外,传来夏乾骂骂咧咧的声音。月光清亮,穿进了窗户。
墙上文与可的真迹可谓价值连城,可如今落灰蒙尘,显得有些可惜。
它旁边的弓箭却在月下微微发光。
易厢泉看着弓箭,心如明镜。
书房悬弓本是不妥,夏乾被逼着读书却心有不甘,一进书房便是假惺惺地以读书为由去擦拭弓箭。
易厢泉笑了一下,抬手慢慢将弓箭取了下来。
不一会儿,夏家下人端来了洗面香汤和漱口的茶水,点上了驱蚊的香。丫鬟想进来铺床,却被易厢泉死死拦住,直到把吹雪交给她们才肯罢休。待洗漱完毕,他自己将床重铺一遍,还在枕头底下发现夏乾窝藏的几本小册子,都是《离魂记》《聂隐娘》之类的故事。他笑了笑,最后才在小榻上躺了下来。
有的人白天忙碌,只是不想直面夜晚。白天有很多离奇的事情可查可想,夜晚就没了;白天有很多人可看可聊,夜晚也没了。自从师父和师母死后,这些年他一直孤身一人,但夜晚越是安静,他越是睡不着。孤独就像锥子,扎得人辗转反侧。
今夜不一样。
易厢泉听着窗外丫头嬉闹的声音,下人们走动的脚步声,并不觉得喧闹,反而有些温暖。他已经没有家人了,夏乾就像是仅存的家人,也许夏家就是自己的另一个家。
他翻了个身,竟然慢慢睡着了。在青衣奇盗来临的前夜,睡得安稳又舒服,似乎梦到了师父、师母和善的脸,也梦到了面容模糊的亲生父母。
次日清晨,夏乾是被下人推醒的,他猛地跳起来,发现暗红缎子的床帷外一片光亮,真的日上三竿了。他慌忙找茶水漱了口,自己睡得再沉,他也清楚今天晚上会发生大事,如今这一上午却睡过去了。
夏宅是庸城最大的宅子,夏家的下人数量很多,而其中还算能干的不足二十人。于是把这二十人的名字重新命名,以二十四节气称谓,不足的便空着,以待晋升。唤醒夏乾的仆人叫夏至,是夏家的大管家之一。
“易厢泉还活着吗?派小满偷偷跟去了吗?”夏乾带着睡意问道。
“人家易公子作息规律,好几个时辰前就吃完早饭出门了。早闻易厢泉大名,智慧无双。本以为比老爷略小几岁,没想到竟然如此年轻。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哟!”
夏至嫌弃地拉着夏乾起床,又道:“谷雨那帮鬼丫头甚是喜欢易公子,想把早膳端进房。哪知易公子非要亲自去厨房,跟下人们一起吃,吃饭时,似乎用了银器。”
夏乾眉头一皱,睡肿的脸映在手中茶杯上,没再吭声。
夏至接着道:“易公子吃了很多,又用酒葫芦装了一大壶茶水,之后便出门了。我让小满悄悄跟在他后面。易公子先去了城西三街,随后绕到庸城府衙,只待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出来了,然后进客栈。就在进客栈之前,小满……被他发现了。”
夏乾恨铁不成钢地道:“这得扣小满月钱!”
“这可怪不得他。易公子进客栈之前,突然回头,看着小满笑着说,与其跟着自己浪费时间,不如去干些正事,帮他找一根一人高的竿子。”
夏乾漱了口,一抹嘴,问道:“要竿子做何用处?”
夏至苦笑道:“不知道。要说那小满真是跑腿的命,傅上星先生在清晨来给夫人问诊,又顺便问了昨日易公子受伤的事。谷雨那丫头一听易公子受伤了,便非要拉着小满去送药——”
夏乾听得不耐烦了,蹬上鞋。夏至最怕他穿鞋,因为这是准备溜走的前兆,匆忙拦住道:“老夫人说了,如今外头乱,少爷你必须在家待着。”
夏乾冷笑一声,深吸一口气,拔腿就跑。他从后院翻墙出去,运气很好,狗居然没叫。
重本抑末思想在大宋有了巨大改变,工商亦为本业的思想得到宣扬。庸城地处扬州中心,水运交通便利,商业也逐渐发展起来。夜市素来热闹,而待五鼓钟鸣,早市也开始了。做买卖的都是一户挨上一户,但此时却因为城禁的缘故全盘打乱。
今日就是青衣奇盗偷窃的日子,百姓们都不敢出门,除了夏乾。他一路小跑到了风水客栈。这是衙门对面的客栈,易厢泉以前就下榻此处。老实巴交的周掌柜独自一人坐在老榆木台子前头。周掌柜早已过了古稀之年,虽耳背,眼却不花。如今客栈空空,只有易厢泉一个客人。
夏乾进门,扯着嗓子问掌柜,易厢泉是否还在楼上。问了三遍,周掌柜才笑呵呵地表示肯定。待他推开易厢泉房间的门,只见窗户大开,淡青色的床帏在秋风的吹拂下微微地动着。帷帐边不远处,易厢泉的行李、包袱全在。房间门口有根一人高的竹竿,这是小满拿来的。桌上还放着药瓶和纱布,旁边倒着一只葫芦,却不见人。夏乾走过去,下意识地拔开葫芦的塞子,里面是茶水。
他认得自家的茶叶,葫芦里的茶水被喝掉了一部分。他又看看桌子,没有任何书信或其他东西,易厢泉就这么放下东西走了,没有留下任何音信。
他去哪儿了?他疑惑顿生,又细细打量起整个房间,地板湿滑,像是被人擦过。夏乾蹲下来,看见上面有水渍,虽然已擦过了,还未干。地板的狭缝里还夹杂着细碎的茶叶末。取一点轻嗅,与葫芦中的茶一样。
“掌柜的,易公子当真没从屋里出来?”夏乾从房间出来下楼,大声问起周掌柜,因老人家耳背,夏乾又重复了好几遍。
“当真没出来!”老掌柜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笑容,声音沙哑,嗓门却很大,“易公子自从进去就没下楼来!老朽我一直在这儿守着呢!”
夏乾心里一凉,又问了几句也没得到什么结果,索性出门离开,直接去了庸城府衙。此时已近未时,秋日里太阳去得早,有归西之意。
庸城府衙守卫森严,赵、杨二位大人还在衙内的空地上。夏乾经过三道检查,之后穿过九曲回廊,过去行礼。只见赵大人坐在雕花莲叶托手的太师椅上。他一身黑色锦衣绣着芙蓉金边,面目严肃。
杨府尹挺着大肚子站在一边,绿色官袍、黑乌纱帽子活似硬生生套在一尊弥勒佛上。小眯眼扫过夏乾,点头问好。只见大理石桌上白瓷盅里盛着参茶,只用了些许人参须。京城大官来审查,自然要上点好东西。然而用整棵人参定然摆明了自己平日里受贿,于是只用了少许人参须。杨府尹是聪明人,大宋的很多官员都这么聪明。聪明人多了,就成了一种风气。这种风气在庙堂之上蔓延,渐渐地就生了事端。
远处,一身戎装的方千正一脸丧气地站在那里指挥着。昨日被青衣奇盗利用的事让他神魂未定。夏乾想去和他说说易厢泉失踪的事,可是想着说了也没用,大家也不上心,毕竟易厢泉一向神出鬼没。
守卫们正在搬运,谨慎地将一万零二根犀骨摆放在院中,一根一根地排列整齐。赵大人坐在凉亭里,却没有闲着,突然指了指不远处,问道:“那角落里的大水缸是做何用处的?”只见角落有四个大水缸,由普通陶土烧制而成,分别坐落在各个角落里。
旁边的侍卫抬头一望,道:“今天下午刚搬进来的,放在门口,送东西的人说是易公子让搁置在院子里的。”
赵大人看了方千一眼。方千眼眸一闪,立刻会意。
“打开看看。”方千下令,快步走过去。
守卫放下手中的刀,开始猛提水缸的盖子。夏乾上前定睛一看,盖子竟然像是被蜡封死了。方千剑眉一拧,走到最近的水缸边,握紧边缘用力揭盖子,直至青筋暴起却仍打不开盖子。
“封得真是严实。”方千擦汗道。
夏乾也皱皱眉头:“要打开缸盖,怕是只有打破水缸了。”
他们只得走向另一只水缸,试着打开。方千走去用力一提,盖子一下打开了。“这是……水?”方千吃惊地说道,轻轻撩起一点水,嗅了嗅,没有异味,是清水。
守卫道:“兴许是易公子考虑周全,防止火灾,特备水缸。”
方千点头:“有道理。可是易公子人呢?”
夏乾愁眉苦脸道:“丢了。正想让人去寻呢。”
“无妨,易公子行事一向如此,估计不久便能回来。”方千也苦笑一下,与夏乾交换了一下无奈的眼神便没再说什么,去门口看了看守卫。
方千比夏乾高了大半个头,生得也比夏乾健壮。看着他夕阳下的影子,夏乾隐约想起儿时一起踢蹴鞠的情景。方千跑得快,踢得又高又远,但本性善良,从未伤过人。这样的人去了西北战场,既合适又不合适。一将功成万骨枯,方千善良却要见白骨累累。如今能衣锦还乡,是最好的了。
夏乾不再多思,便又看着水缸。他总觉得有些奇怪,便快步走到水缸前,用力抬起盖子——缸内的确是清水。可是水缸过深,看不见底。他挽起长长的衣袖伸手去碰触缸底,看看是否还有异物藏在底端。缸底什么也没有,只是不光滑,像是有沙子。他并不清楚其中的缘由,也没想报告方千,想着等易厢泉来了直接问他比较好。
未时三刻,太阳归西,一切太平。
街上守备森严,百姓统统回家避难。一万根犀骨筷已经在院子里铺满。守卫各司其职,屋顶的弓箭手蓄势待发,两位大人也坐在院子边上屏气凝神。
一切准备就绪。众人皆在,独缺易厢泉。
“他竟然还未到?”夏乾在庸城府门口呆呆地看着院子,心里越发不安。
方千的铠甲在夕阳下泛着淡淡血色,他脸色苍白,显得很紧张:“青衣奇盗夜黑而出,正是戌时。如此,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恐怕……不过,易公子这么聪明,不会有事的。”
“你胡说什么,怎么会有事?罢了罢了,我去找找。”夏乾也着急了,扭头要走,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问方千道,“听说早上易厢泉来过府衙,他说过什么吗?”
“交代了部署事宜,还在门口看了一下,似乎是看了一下街灯。”
夏乾顺势抬头看灯。那灯很高——庸城的木质灯杆一般都是极高的。
他突然想到,易厢泉让小满找竿子,莫不是想把灯摘下来?这像极了易厢泉的作风,守着八十个精兵不用,非要自己用竿取。
“可否跃起将这灯摘下予我一看?”夏乾直接向方千求助。
“自然。”话音未落,方千攀住灯柱,身法灵活,一跃而起轻轻摘下了街灯,“这是新的,两天才挂上去的。本想用烛,但价格昂贵未免奢侈,这次为了捉贼,街上用了不少油灯。”
在方千疑惑的目光下,夏乾将灯笼接过,细看一番。
街灯杆子上有遮雨的粗木挡板,而灯罩的上端是开口的。他去了灯笼罩,看着灯油。
一股扑鼻的味道冲了出来。
“什么味道?有点香,但是不太好闻,是不是?”方千说了一半,却刹那之间觉得有些恍惚。夏乾也察觉到了,立刻盖上盖子,冷汗涔涔。
“这本应该是普通的灯油,”方千也察觉到了不对,“这灯油好奇怪,其中混杂了什么?我去拿给杨府尹,再找懂得药理之人问问清楚,兴许掺了什么不该掺的东西!”
夏乾赶紧点头:“找人辨认是最好的,天黑莫要点灯,你且派人去看看附近几个街道的灯油是不是也是如此……我去找易厢泉!”
二人立刻行动,夏乾快步返回客栈,周掌柜并不在,却见不远处房中似乎有人影在动,正要开口询问,却有声音传来。
“是夏公子吗?”那人声音很尖,让人听着不太舒服。
“是。”夏乾赶紧应道。
“周掌柜怕见贼,闹出事端,就回家去了。”
“那易公子可曾回来?”
这时声音尖细的小二从房中出来,身材矮小,抱着一堆杂物走进另一间房:“一直未归呢,东西还在客房。”
虽然只是黑影一闪而过,但夏乾觉得这小二眼生,身材矮小,声音还尖得奇怪。
酉时一刻,太阳几乎已经落山。屋子里很暗,那矮小的身影又藏匿在黑暗的角落里,不肯现身。
夏乾嘀咕了几句,摸黑上了楼。推开易厢泉的房门,仍然是空空如也。
太阳最后一丝光熄灭了,整个庸城笼罩在黑暗之中,而从南街开始,灯一盏盏地亮了。
夏乾一惊,突然明白了几分。
青衣奇盗在昨日下午就仿造易厢泉的书信让方千把守卫进行调整,随后在当夜尽可能地将昨夜的灯油调换。白天人多,定然不能随意行事,只有在夜间行动。但却碰到了吹雪,于是将其迷倒,之后却被自己和厢泉发现。
灯是覆盖全城的,灯油燃烧气味浓烈,闻到之人必然晕眩,那么守卫必然倒地不起。
夏乾想到此,感到了彻骨的凉意。但是细一想却又感觉不对。
青衣奇盗擅长用药,这也是守卫选在露天之处的原因。倘若街灯里真的掺了什么迷药,街道也并非封闭空间,纵使药性极强,怕也无法使人昏迷。如果他的意图是迷倒城中所有侍卫……那也太愚蠢了,因为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
换言之,他冒着危险,入夜偷换全城灯油,而此举却一点意义也没有,反而被自己和厢泉逮个正着。
这便奇了。
昨日街灯是点着的。若想换掉灯油,需要吹熄灯火,倒掉灯油,注入新油,再度点燃。而纵使昨夜风大,灯火忽明忽暗,纵使全城守卫被打乱,青衣奇盗熄了灯再点,守卫也在不远处。而且这么多街道就没人发现可疑之处?
而最终发现青衣奇盗的,偏偏是自己和易厢泉?
夏乾揉着脑袋,觉得很多事超出了自己的思考范围。兴许自己一时的浅思,易厢泉早就想到了。
夜色渐浓,一定要在戌时之前找到易厢泉。
夏乾赶紧起身,点燃了灯火照明。灯影摇晃,紫漆木板门简单雅致却普通至极。夏乾却忽然看见糊门纸的一角隐隐发黑。
那是一个小洞,似是烧焦了留下来的。
夏乾继续提灯照着,他视力很好,很快就发现不远处又有小洞,细细数来,竟然有将近十个洞。
他惊出一身冷汗。记得小时候听戏文,频繁出现同一样神奇的东西,儿时的夏乾总是吵着要弄来。他爹是生意人,家里有钱,自然什么珍奇玩物都有,唯独此物他爹却说弄不来。
那东西,便是迷香。
夏乾问他爹,世上究竟有没有迷香?他爹的回答是,戏中胡言,此生未见过。但那只是说明难以见到,不代表没有。香道同茶道一般,除去文人雅士喜欢侍弄,也有一些医药功效。有些香料能帮人放松,烟雾缭绕,浑身顺畅,有极大的助眠作用。
在封闭空间里吸入过量香气,人可能会变得嗜睡。
夏乾看着门上的小洞,想起易厢泉昨日说过的话——吹雪抓伤了易厢泉。
相较于人,猫的嗅觉更加灵敏。怕是半夜守着主人时,吹雪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而易厢泉的脸色甚是难看,怕是多多少少吸入了香气的缘故,变得疲惫。
夏乾看着这些小洞,一阵战栗。
这些洞密密麻麻将近十个。而易厢泉才来了庸城不过几天而已,且只有夜晚回到客栈。可想而知,在他熟睡时,有人悄悄从门外往屋子内注入大量迷香。但是那人次次失败,失败之后又重试——数数小洞就知道,这个人到底尝试了多少次!
幸好,幸好有吹雪!
夏乾的目光落向易厢泉的那个葫芦。易厢泉看似痴痴呆呆却比任何人都要机敏,他定然是有所察觉了。他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也断想有人屡屡加害自己,所以才会搬入夏府,只因为那里更加安全。吃食随众人,又使用银器验毒;甚至睡觉时也让窗户全开,派人守夜。
想到此夏乾突然喉咙发干,他又看了看那些小洞,有人要害易厢泉,而且是接连好几天了。不论多少次的失败,仍然在尝试,近乎疯狂地一次一次尝试,直到易厢泉倒下方才罢手!
青衣奇盗,一定是青衣奇盗!因为易厢泉太碍事了,所以这几天来一定要加害于易厢泉,他处心积虑欲除之而后快!
夏乾右手狠狠抓紧袖子,易厢泉在哪儿?易厢泉究竟在哪儿?他这次绝对不是独自跑掉的,千防万防,还是出事了!
一股热血涌上夏乾的脑袋。他霍然站起,脸色苍白,人如风中烛火,跌跌撞撞地跑下楼,险些跌倒。那贼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易厢泉若落他手,只愿没有性命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