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编 幻境中的欢声笑语——莎士比亚喜剧的电影改编
一、莎士比亚的性别之战:《无事生非》(1993)
莎士比亚的爱情喜剧情节轻快,对话机智,人物有趣,向来是银幕的宠儿,而1993年布拉纳(Kenneth Branagh)导演并主演的《无事生非》,则将这一浪漫传统推到了新的境界,竖起了莎士比亚喜剧电影的又一道里程碑,而他通过镜头场面叙述的“性别之战”的故事,也为莎士比亚这部著名喜剧提供了又一种解读。
从一定意义上说,一部以严肃认真态度改编的莎士比亚电影,实际上就是导演(或编剧)作为读者或批评者对戏剧原作的一种解读。导演或编剧尽管可以根据自己的解读对原作进行内容增删或结构调整,导演或编剧的解读尽管多少会受到时代思想风尚的影响,但经改编作品的基本精神和内容依然“忠实于”原作。布拉纳版的《无事生非》,就是这样一部对莎士比亚经典原作的经典改编。
《无事生非》的电影情节如莎士比亚剧作一样,围绕班内狄克—贝特丽丝及克劳狄奥—希罗两对欢喜冤家的情感展开情节。班内狄克与贝特丽丝分别宣称自己永远不与异性交往,一生不会恋爱,更有甚者,两人没有一次见面不是在针尖对麦芒的相互揶揄嘲讽中进行的,并发誓绝不会爱上对方。而另一对情人克劳狄奥与希罗,则是典型的“俊男靓女”,男女双方一见钟情,十分地情投意合,爱情之路似乎坦坦荡荡,与班内狄克与贝特丽丝形成鲜明对照。然而,班内狄克与贝特丽丝终于难敌天性,双双落进朋友善意的圈套,以为对方对自己颇有意思,私下里为自己言谈中的刻薄狠毒感到后悔,但当面时又不愿意坦白。此时,克劳狄奥与希罗的关系也因恶人挑拨而出现危机,克劳狄奥竟然相信希罗原来是一轻佻女子,在原定结婚的当天对其严辞谴责,使后者无地自容而晕了过去。真相大白之后,贝特丽丝要求班内狄克寻克劳狄奥决斗以为其表妹申冤,而克劳狄奥则以为希罗已身亡而悔恨交加,宁愿受任何的处置。当然,写喜剧的莎士比亚总有办法将一切的不快消融在最后的欢喜结局中,本剧也不例外。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剧中的班内狄克一角由布拉纳亲自出演,而贝特丽丝则由大名鼎鼎的女演员爱玛·汤普森担纲。在其他角色中,我们还见到了但泽尔·华盛顿(饰阿拉贡亲王堂·佩德罗),基努·里弗斯(饰堂佩德罗的庶弟堂约翰),麦克尔·基顿(饰丑角式的警长道格伯里)等大明星的名字。布拉纳和汤普森对语言的高超驾驭能力,保证了本剧至少一半的成功,因为班内狄克与贝特丽丝的情节线索,几乎全在唇枪舌剑中展开,而强大的演员阵容、绚丽的镜头画面、浪漫有趣的情节,则使这部影片大获成功。
这样一部情节并不新鲜、又需要观众具备相当的语言领悟能力的戏剧,在银幕上的成功是如何取得的呢?或者说,布拉纳是如何在当代语境下解读这部“老套”的喜剧,并使用当代(电影)语言来传达自己的解读的呢?纵观全片便不难发现,布拉纳是把莎士比亚的这部喜剧读成了一场性别之间的“战争”,并调动起各种电影元素,巧妙地表达这一主题。这样,莎士比亚的《无事生非》,在布拉纳的镜头中就表现为一场性别大战,一场欢喜冤家之间因情而起以爱结局的“战争”。
影片伊始,观众耳边回荡着贝特丽丝“男人都是一脚在水中,一脚在岸上”的幕外音,几位女性都悠然地躺在满目葱茏、一派田园风光草坡上,吟颂着这段对男性性情无常的温和斥责,而与这一画面交错出现的,则是尘土飞扬、战马嘶鸣的战争场面:堂佩德罗等七位男子身着戎装,从浴血的战场得胜归来。两个场景一静一动,一浪漫一严峻,一阴柔一阳刚,以强烈的反差烘托了“战争”主题:男士们正从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战场归来,而女士们则以逸待劳,欢欣鼓舞,准备着一场浪漫战争。
这样的开头,其实并不是莎士比亚原作的安排。原作中,堂·佩德罗等人从战场回来的消息,信使区区数语便传达完毕,而且几乎没有对战斗情况的任何暗示,只说去战场的大部分人都活着回来了,紧接着就是贝特丽丝以揶揄的口气问及班内狄克是否还活着,迅速拉开了这对欢喜冤家唇枪舌剑的序幕。布拉纳对莎士比亚原作开头的改动用意十分明显:他把故事发生地从梅西拿(Messina)搬到了阳光更为和煦的意大利南部托斯卡尼,放在香提(Chianti)葡萄酒产区的一座建于14世纪的古堡,极大地加强了田园风光的视觉效果。同时,他利用战马、尘土等银幕画面,将战争场景视觉化,迅速传达出“男人的世界是战争,女人的世界是爱情”,以及“战争结束,爱情开始”等信息,同时还暗示着,谈情说爱也是一场战争,一场特殊的、浪漫的战争,尽管影片(剧情)后来的发展告诉观众,即使这样的战争,也依然可能有死亡的阴影在周围徘徊。
尽管有人认为从一些场面调度来看,布拉纳的这部影片带有强烈的商业和市场倾向,特别是以美国年轻人为期望观众,但这样的场面和调度依然服从着导演对莎士比亚原作的解读:这是一场浪漫之战,欢喜之战,性别之战。例如,影片在表现七骑士回到山庄,男女双方准备见面时,故意安排了一段洗浴梳妆的场面:一边是女士们开心地尖叫着,边跑边脱着衣服,另一边是男士们开怀大笑,衣衫未解便跃进浴池。尽管事实上,男女的浴池分在两处场所,但此时的镜头在欢快的音乐背景下飞快地来回切换,刻意在观众的听觉和视网膜延迟效应中制造出男女同浴、女士成为男士追逐和征服对象的效果,有效地渲染着“欢乐战争”的气氛。
不过,宣告“性别之战”正式开始的,是男女双方各自梳洗完毕,在城堡内庭终于见面的那个场景,双方整装列队,分别在堂·佩德罗和莱昂那托(梅西拿总督)的带领下来到会面的场所。此时,一个中远距离的大俯角镜头,从半空中将当时的场面呈现在观众眼前。由于男女双方都排成了大雁队形,远远看去,镜头画面上便是两个针锋相对的箭头,缓缓地向对方接近,直到完全形成了针尖对麦芒的阵势。这样一幅画面,无论对熟悉欧洲中世纪还是中国古代战阵的观众来说,其战地排兵布阵的隐喻不言自明:一场战争即将开始,虽然这将是一场男女之间的战争,一场更多是依赖智慧和语言而不是刀剑的战争,一场以征服和获取爱情为最终结果的战争,但它依然是战争,有胜利,有失败,有欢乐,有悲伤。就这样,布拉纳充分运用了电影语言和视角,将自己对原作的解读充分展示在观众眼前,将影片《无事生非》要传达的男女性别之战的主题表现得淋漓尽致。
不过,布拉纳的“点题”到此为止。一番渲染之后,他言归正传,紧随着莎士比亚的剧情,将被他贴上了性别之战标签的喜剧冲突一一展开,而这样的冲突,首先是班内狄克和贝特丽丝之间针尖麦芒的言语之战、智慧之战。由于电影以镜头画面的表现力见长,大段大段的台词通常都不太适合镜头表现,所以,若没有影片开头的那一段充满动作和视觉效果的场面的铺垫和点题,单凭莎士比亚机智诙谐的台词,布拉纳很难为其银幕版的《无事生非》争取到观众。好在深受上世纪60年代以来各种女性主义思潮沁润的当代观众,还是十分乐意看到伶牙俐齿的贝特丽丝对尚能与之抗衡的班内狄克极尽调侃讽刺。
贝:真奇怪你怎么还在喋喋不休,班内狄克先生。谁在理你呀。
班:啊呀呀,我亲爱的高傲女士!你还活着吗?
贝:有班内狄克先生这种再适合不过的东西填肚子,高傲还会饿死吗?你要是走到了礼貌面前,礼貌都得变成高傲呢。
班:那这礼貌准是个变节者。不过事实上,女人都喜欢我,只有你除外;可是我的心肠就是那么的不软,因为我什么女人都不喜欢。
贝:那倒是女人的福气啦!不然她们一定被坏情人缠死了。感谢上帝和我一身的冷血,在那方面我倒和你一样。我宁愿听狗子冲着乌鸦叫,也不愿意听男人对我发誓说爱我。
班:愿上帝别让你改变主意!这样男人的脸就不会注定被抓破了相。
贝:像你这样的脸,再抓也已经破不了什么相喽。
(一幕一景110—132行)
当然,这样的调侃离政治和社会意义上严肃的“男女之战”相距甚远,而且和莎士比亚的戏剧原作一样,影片中以“战争”形式表现出来的,还是男女之间以欢喜开始、在欢喜中进行、以欢喜结束的冲突而已,说它是异性间的打情骂俏也并非不着边际,只是这打也好、骂也罢,在别处可以是十分严肃认真的字眼,在这里都被抹上了爱和情的蜜糖,浸在喜剧这汪水里,着实让人感到绵里藏针的功夫和弦外之音。
电影作为表现形式,主要靠画面取胜,布拉纳深知这一点,所以他一有机会,便尽可能地将莎士比亚剧作的听觉效果转化成银幕上的视觉效果。在不得不对原作大段机智俏皮的对话做一些删减的同时,他尽量捕捉甚至“放大”台词中能转化为动作的内容。所以,虽然布拉纳在两人首次见面的片段处理上基本“忠实原作”,让两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尽显莎士比亚语言的戏剧风格,但为了进一步烘托这样的场景,他更刻意安排了一场原作中并不曾有的假面舞会,让这对冤家各自躲在假面背后,在相互并不能识别身份的情况下向对方透露着自己对“那一位”的讨厌和蔑视,以“身份误会”这种戏剧反讽的惯用套路,使这对欢喜冤家之间的“战争”更带有喜剧性。
既然是性别之战,既然是欢喜冤家,“兵不厌诈”总还有道理的。于是,原作中极富动作内容的“朋友设套”片段,自然更要被布拉纳好好利用来制造小高潮了。在影片中,这一场景被安置在典型的欧洲风格花园内,堂佩德罗等人围坐在中央喷泉边上,假装背着班内狄克或贝特丽丝在谈论着两人私下对对方的“真实意思”,而花园四周迷宫般的排排绿荫,正好成为他们有意让两人得以藏身“偷听”的屏障。果然,两人落入圈套,各自吐露出对对方的真情。镜头中,观众看到两人急切地在树背后跑来躲去,拼命想听清楚朋友们在议论着的对方对自己的“意思”,一会儿自鸣得意(原来对方对自己有意思),一会儿又后悔自责(先前不该对对方尖酸刻薄)。欢喜冤家的结,就这样被“诈”了开来。“性别之战”,结果是皆大欢喜。
如果说班内狄克和贝特丽丝这对欢喜冤家之间从头到尾“性别之战”不曾停息,本剧/片所安排的另一条线索,即克劳狄奥和希罗的关系发展,开始时倒是一帆风顺,平静得几乎让人怀疑布拉纳(或莎士比亚)是否跌进了金童玉女的老套,这对恋人最多只是用来给班内狄克和贝特丽丝做做陪衬的。然而,等剧情发展到克劳狄奥轻信堂约翰的谎言,认为希罗婚前不忠,遂大闹婚礼时,这一片段中莎士比亚台词的画面和动作潜力再次被发掘出来,被用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而且,影片的画面调度和演员的表演,在裹着悲剧外衣的喜剧形式中多少传达着当代人关于女性问题的思考。
首先是克劳狄奥在婚礼上突然发难,连声斥责希罗婚前行为不轨,希罗对此竟一时无法应对。紧接着,希罗的父亲、梅西拿总督莱昂那托对流言也信以为真,不仅加入了对希罗的斥责,甚至以比自以为受到伤害的克劳狄奥更为震怒的态度,使用了更为恶毒的诅咒,声称不惜为此把女儿杀了以后再去偿命,痛呼为何没有趁其尚在襁褓就把她生命了断,以免现在如此玷污了他的名声。布拉纳在这里不断使用近镜头和面部特写,突出表现莱昂那托的暴怒情绪和疯狂举动,把莎士比亚剧作中仅仅作用于观众听觉和想象的台词,变成了主要作用与观众视觉的画面,一边是影射着父权的父亲和男权的强力,占有了绝对的话语权力,向对方节节逼迫过去,几乎要置对方于死地,另一边则明显是温柔的女儿、柔弱的女性,在父权和男权的压迫下,连为自己辩解的行为都已经无法做出。加之听觉效果(愤怒的诅咒等)的推波助澜,这一场景便很难不在当代观众的感受中烙下这样的印记:当男人认为自己的荣誉和名声受到损害时,他们竟可以疯狂到连自己的亲生女儿的名誉和生命都可以扔到脚下践踏一番。
随后,传来了希罗伤心欲绝,竟至昏死过去的消息。为证明她的无辜,也为惩罚如此轻信的克劳狄奥,堂佩德罗等人设计假传希罗已死的消息。不久,克劳狄奥从被抓的堂约翰等人嘴里了解了谣言的真相,相信了希罗已死,痛悔不已,遂答应先去希罗的墓地痛表哀悼,然后迎娶莱昂那托的那位“几乎和我那死去的孩子一模一样的”(“almost the copy of my child that's dead”,5.1.283)侄女。这时,布拉纳在莎士比亚原作五幕三景区区二十余行的内容中,又足足“挖掘”出了极为浪漫动人(尽管在全知的观众眼里又十分可笑)的“墓园哀悼”一场,克劳狄奥在前景以沉痛的语调朗读着那首悼亡诗,背景则是昏暗的墓园里点点灯火在摇曳,管弦乐队奏着哀婉动人的曲调。如果把这一场景剪下来贴进任何描写美人夭亡的浪漫悲剧中,也绝不会有任何的不合适。当然,观众很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在铺垫,在为后来“快乐的惊奇”做准备,而且正因为如此,克劳狄奥的“真诚痛悔”也就越显得可笑。他的“悼亡辞”,从观众那里得到的不会是认同或呼应,只能是开心的、善意的嘲笑。因为他们知道,这一场看似要以悲剧结尾的“性别之战”,其实早已埋下了喜剧的根子:愤怒也好,伤心也罢,无非是为了表示恋人的克劳狄奥性情之脆弱、心智之愚钝。
和大部分的其他改编一样,布拉纳并未试图去更改莎士比亚原作的喜剧性质,也没有更改原作的主要情节,但作为经历了20世纪各种思潮的电影人,他自然对原作中的特定部分有着更多的认同和共鸣。因此,在运用电影的视觉潜能将莎士比亚《无事生非》的浪漫情调发挥到极致的同时,也通过班内狄克—贝特丽丝的“口水战”、通过希罗因名誉遭到诽谤而不得不“死而后生”等情节,悄悄地揉进了当代思潮的解读,对莎士比亚原作的某些部分给予“加重”处理,把它们摆放在观众视域的前景,在使莎士比亚给当代观众带来新的享受的同时,也更加彰显了莎士比亚的当代意义。
影片资料
片名:无事生非(Much Ado about Nothing)
片长:110分钟
出品:英国、美国
年份:1993年
导演:Kenneth Branagh
主演:Kenneth Branagh、Emma Thompson、Robert Sean Leonard、Kate Beckinsale、Denzel Washington、Keanu Reev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