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尔德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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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快乐王子和其他故事(4)

“嗯,”朱顶雀说,他时而用这条腿跳一下,时而又用那条腿跳一下,“冬天一过去,报春花开始撑开淡黄色花瓣的时候,磨坊主就对他妻子说,他要下山去看小汉斯。”

“‘嗨,你的心肠多好哦!’他妻子嚷道,‘你总是为别人着想。记着带上那只大篮子,装些花儿回来。’”

“于是磨坊主用一根粗铁链缚住风车的翼板,胳膊上挎着那只大篮子,下山去了。”

“‘早安,小汉斯,’磨坊主说。”

“‘早安,’汉斯说,他倚在铲子上,笑得嘴咧到了耳朵。”

“‘整个冬天你过得好么?’磨坊主问。”

“‘好,真的挺好,’汉斯嚷道,‘承蒙你好心问我好,你真是太好了。我恐怕得说,冬天我过得挺艰难呢,不过现在春天来了,我所有的花儿都长得很好。’”

“‘冬天的时候我们时常说起你,汉斯,’磨坊主说,‘很想知道你过得怎样。’”

“‘你们太好心了,’汉斯说,‘我有点害怕你们已经把我忘了呢。’”

“‘汉斯,你这话叫我惊讶,’磨坊主说,‘友谊是绝不会遗忘的。这就是友谊的美妙之处,但我恐怕你不理解生活中的诗意呢。哟嗬,我说,你的报春花看上去多可爱啊!’”

“‘确实很可爱。’汉斯说,‘有这么多报春花,对我来说是一件最幸运的事。我要把它们运到市场去,卖给市长的女儿,换了钱赎回我的手推车。’”

“‘赎回你的手推车?你的意思不是说你把它卖掉了吧?干那样的事,多傻哟!’”

“‘嗯,事情是这样的,’汉斯说,‘我是被逼无奈呀。你知道,冬天对我来说,是很糟糕的时光,我真的到了没有一文钱买面包的地步。所以我先是把礼拜天穿的最好的外套上的银纽扣卖了,然后卖掉了银链子,又卖掉了我的大笛子,最后才把手推车卖了。但是现在,我要去把它们全赎回来。’”

“‘汉斯,’磨坊主说,‘我把我的手推车送给你。它保养得不是很好;实际上,车子的一边已经没有了,车轮的辐条也有些毛病;尽管如此,我还是会把它送给你。我知道,我这样做是非常慷慨的,许多许多人会认为我把它送人极其愚蠢,但是我和所有人不一样。我认为,慷慨是友谊的真髓,此外,我自己已经有了一辆新手推车。没错,你可以放下心来,我会把我的手推车送给你。’”

“‘嗨,你真是太慷慨了,’小汉斯说,他那张有趣的圆脸快活得放出了满面的红光,‘我很容易就能把它修好,因为我屋子里有一块厚木板。’”

“‘一块厚木板!’磨坊主说,‘嗨,我修谷仓的屋顶正需要这样一块厚木板呢。它坏了一个大洞,如果不把洞堵上,谷子就会被淋湿的。幸好你提到了厚木板!常言道,一件好事总是牵出另一件,还真是灵验。我送你手推车,接下来你就送我厚木板。当然,手推车比厚木板值钱得多,但是真正的友谊从来是不计较这个的。请你马上把它拿来吧,我今天就要动手把谷仓修好。’”

“‘一定要修,’小汉斯大声说,跑进茅屋,把木板拖了出来。”

“‘这块木板不是很大,’磨坊主看了看,说道,‘恐怕我修了谷仓的屋顶以后,就剩不下什么来给你修手推车了;不过,这当然不是我的错。对了,既然我把手推车送给了你,你肯定很乐意给我一些花儿作为回报。这有一个篮子,你不介意把它装个满满当当吧。’”

“满满当当?”小汉斯说,他有点懊恼,因为那实在是一只很大的篮子。他知道,如果把它装满,就剩不下花儿给他自己拿到市场上去卖了,可他正急着要把银纽扣赎回来呢。

“‘嗯,说实在的,’磨坊主答道,既然我把手推车送给了你,我想,跟你要一点花儿总不过分吧。也许我想错了,我一直以为,友谊,真正的友谊,是不惨杂一点儿私心的。”

“‘我亲爱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小汉斯嚷道,‘我花园里的所有花儿,请你随便拿。还是得到你的好看法要紧,至于我的银纽扣,哪天去赎都行,’他赶紧跑过去,把他那些漂亮的报春花全摘了,装进磨坊主的篮子。”

“‘再见,小汉斯,’磨坊主说,他肩上扛着木板,手里提着一大篮子花儿,向小山上走去。”

“‘再见,’小汉斯说,他十分快活地挖起土来,心里很满意手推车的事。”

“‘第二天,他正在往门廊上钉忍冬藤,路上传来了磨坊主喊他的声音。他赶忙从梯子上下来,跑进花园,隔着墙垣向外张望。’”

“磨坊主站在墙外,背上驮着一大袋面粉。”

“‘亲爱的小汉斯,’磨坊主说,‘你帮我把这袋面粉背到市场上去,好么?’”

“‘哦,非常抱歉,’汉斯说,‘今天我实在是很忙。我得把这些藤全钉起来,给所有的花儿浇水,还要把所有的草推平。’”

“‘唔,说真的,’磨坊主说,‘我觉着,我就要把手推车送给你了,你还拒绝我,可有点不讲友谊呢。’”

“‘啊,请别这样说,’小汉斯嚷道,‘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不讲友谊的,’他跑进茅屋拿了顶帽子戴上,然后就把一大袋面粉扛在肩头,步履艰难地出发了。”

“那是个很热的天,路上尘土大得吓人,汉斯还没有走到第六个里程碑,就累得不行了,只好坐下来休息一下。无论如何,他还是勇敢地继续往前走,最后终于走到了市场。他在市场上等了一会儿,就把那袋面粉卖了个好价钱,然后立刻动身回家,因为他害怕耽搁久了,回去的路上会遇到强盗。”

“‘今天确实很辛苦,’小汉斯上床的时候对自己说,‘但是我很高兴没有拒绝磨坊主,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此外,他还要把手推车送给我呢。’”

“‘第二天一大早,磨坊主下山来取卖面粉的钱,可是小汉斯太累了,躺在床上还没起来。’”

“‘要我说,’磨坊主说,‘你太懒了。想想看,我就要把手推车送给你了,我觉得你应该更勤快些干活儿才是。懒惰是一宗很大的罪孽,我当然不愿意我的任何朋友懒惰或者闲散。我说话太直率了,你不要介意。当然,如果我不是你的朋友,我是决不会想到对你说这种话的。但是,如果不能直言不讳,那友谊还有什么用呢?人人都可以溜须拍马说好话,但是真正的朋友说的永远是逆耳忠言,不惜惹人生厌。其实,如果他是真正的朋友,就宁愿惹人生厌,因为他知道这是做好事。’”

“‘非常抱歉,’小汉斯一边说,一边揉着眼睛,脱下睡帽,‘我太累了,想再躺一会儿,听听鸟儿唱歌。你知道么,听过鸟儿唱歌之后,我干起活来总是更有精神?’”

“‘嗯,听你这样说我很高兴,’磨坊主拍拍小汉斯的背,说道,‘因为我要你穿好衣服马上就到小山上磨坊里来,帮我修理谷仓。’”

“可怜的小汉斯急着要去自己的花园里干活,因为他的花儿已经有两天没浇水了。但他不愿意拒绝磨坊主,因为磨坊主是他那么好的一个朋友。’”

“‘如果我说我很忙,你会认为我不讲友谊么?’他询问道,声音又羞又怯。”

“‘嗯,说真的,’磨坊主答道,‘我觉得我并没有要求你太多,想想看,我就要把手推车送给你了。当然,如果你拒绝,我就自己去修。’”

“‘啊!绝不要这样,’小汉斯嚷道,他跳下床,穿好衣服,就上山去谷仓了。”

“‘他在谷仓工作了一整天,直到日落。日落时分磨坊主来了,来看看工作的进展如何。’”

“‘你把屋顶上的洞修好了么,小汉斯?’磨坊主声音很快活地大声问。”

“‘完全修好了,’小汉斯一边回答,一边从梯子上下来。”

“‘啊!’磨坊主说,‘做什么工作,也不如为别人干活令人愉快。’”

“‘听你谈话确实是一种极大的荣幸,’小汉斯回应道,一边坐下来,擦着额头上的汗,‘非常非常大的荣幸。但我恐怕永远不会有你这些美丽的想法呢。’”

“‘哦!你会有的,’磨坊主说,‘但是你要再下点苦功。目前你还只有友谊的实践,总有一天,你也会有友谊的理论。’”

“‘你真的觉得我会有么?’小汉斯问。”

“‘我确信不疑,’磨坊主答道,‘但是你既然修好了屋顶,最好还是回家去休息吧,因为我要你明天帮我把绵羊赶到大山里去。’”

“可怜的汉斯不敢对此说半个不字。第二天一大早,磨坊主就把一群绵羊赶到了茅屋外面,汉斯就动身把它们赶到大山里去。他一去一回花了一整天,回到家时,已经累得不成样子,坐在椅子里就睡着了,直睡到天光大亮才醒。”

“‘今天我会在自己的花园里很开心地过一天,’他说,然后立刻就去干活了。”

“但不知怎么的,他总是没有时间照料他的花儿,因为他的朋友磨坊主老是来派他去办时间很长的差事,要不就叫他去磨坊里帮忙。小汉斯有时感到非常苦恼,因为他害怕自己的花儿会以为他把它们忘了。但他仍然用这样一个想法来自我安慰:磨坊主是他最好的朋友。‘此外,’他总是对自己说,‘他就要把手推车送给我了,这纯粹是一个慷慨的举动。’”

“就这样,小汉斯不停地为磨坊主干活儿,磨坊主对他说各种关于友谊的美丽言辞。汉斯拿一个笔记本把那些话记下,晚上拿出来温习研读一遍,因为他是一个很好学的人。”

“接下来不巧发生了一件事。一天晚上,小汉斯正坐在炉边烤火,门上突然响起了一记很重的叩击声。那是一个天气很坏的夜晚,狂风在屋子四周呼啸着、怒吼着,那么可怕。起先他还以为,那只是暴风雨在撞门;但是第二记叩门声又响了,然后是第三记,比前两记更重。”

“‘是一个可怜的过路人吧,’小汉斯自言自语着,向屋门跑去。”

“门口站着磨坊主,一只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拄着一根大棍子。”

“‘亲爱的小汉斯,’磨坊主大声喊着,‘我遇上大麻烦了。我的小儿子从梯子上掉下来,摔伤了,我要去叫医生。但是他住得太远了,今晚天气又那么坏,我刚才忽然想起来,还是你替我去吧,那样要好得多。你知道,我就要把手推车送给你了,所以啊,你应该为我做点事情来报答我,这才公平。’”

“‘当然,’小汉斯喊道,‘你来找我就是看得起我,我觉得很荣幸,我马上就动身。不过你得把灯笼借给我,天太黑了,我怕会摔到沟里。’”

“‘我很抱歉,’磨坊主答道,‘但这是我的新灯笼,如果出了什么差错,那会是一个很大的损失。’”

“‘嗯,没关系,我就不带灯笼了吧,’小汉斯喊道,他取下皮大衣穿在身上,戴上一顶温暖的红帽子,又在脖子上系了一条围巾,就出发了。”

“多么可怕的暴风雨呀!夜色那么的黑,小汉斯几乎什么也看不清;风那么的厉害,他几乎都站不稳。但无论如何,他非常的勇敢;走了大约三个钟头之后,他到了医生的家,开始敲门。‘是谁呀?’医生喊道,从卧室的窗户里探出头来。”

“‘是小汉斯,医生。’”

“‘你有什么事,小汉斯?’”

“‘磨坊主的儿子从梯子上掉下来,摔伤了,磨坊主要你马上就去。’”

“‘行!’医生说。他叫人备好了马,穿上大靴子,拿起灯笼,下了楼,跨上马背,向磨坊主家方向跑去,小汉斯步履艰难地跟在后面。”

“但是风暴越来越猛烈,雨像洪水一样从天上往下倒,小汉斯看不清自己在往哪儿走,也跟不上医生的马儿。最后他迷了路,在一片沼泽里转来转去。那是一个很危险的地方,到处是深深的洞,可怜的小汉斯就在沼泽里面淹死了。第二天几个牧羊人发现了他的尸体,当时他正漂浮在一大片积水上;他们把他送回了他的茅屋。”

“人人都去参加小汉斯的葬礼,因为他是个人人都喜欢的人。磨坊主做了葬礼的主事。”

“‘我是他最好的朋友,’磨坊主说,‘所以我应该占最好的位置,这样才公平。’于是他走在队列前面,身上披一件长长的黑色斗篷,时不时地用一块大手绢擦一下眼睛。”

“‘小汉斯的死,对于每一个人,确实都是一个巨大的损失,’铁匠说,这时葬礼已经结束,大家都舒舒服服地坐在酒吧里,喝着加香料的酒,吃着甜饼。”

“‘至少对于我是一个巨大的损失,’磨坊主回应道,‘唉,我差一点就已经把手推车送给他,现在我真的不知道拿它怎么办了。放在家里吧,要占不少地方,又保养得那么差;拿去卖吧,一个大子儿也换不回来。我确实得注意,不要再送人东西。为人慷慨,总是有苦头好吃的。’”

“嗯?”停顿了好一会儿之后,水鼠说。

“嗯,故事已经讲完了,”朱顶雀说。

“可是磨坊主后来怎样了呢?”水鼠问。

“啊!我真的不知道,”朱顶雀答道,“这个我才不关心呢。”

“很明显,你的天性里没有同情心,”水鼠说。

“恐怕你没有完全明白故事里的道德教训吧,”朱顶雀评论道。

“你说什么?”水鼠尖叫道。

“道德教训。”

“你是说故事里有道德教训?”

“当然,”朱顶雀说。

“嗯,说真的,”水鼠说,样子很气愤,“我觉得你开始讲故事之前就该告诉我这一点的。如果你早说,我当然就不会听你讲了。说实在的,我会说‘呸,’就像那个批评家一样。无论如何,我现在说还来得及。”于是他拔直了嗓门,大叫了一声:“呸!”然后拂了一下尾巴,回他的洞里去了。

几分钟后,母鸭划着水游过来了,她问朱顶雀:“你觉得水鼠这个人怎样?他有很多很多好见解,但是就我而言,我有一个为人母亲的情感,看到坚定不移的单身汉时,没有一次能够忍住不掉眼泪的。”

“恐怕我把他惹恼了,”朱顶雀答道,“事实上,我给他讲了一个带有道德教训的故事。”

“啊!讲那样的故事往往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母鸭说。

我十分赞同她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