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西北望射天狼
一踏上弱水彼岸,他即大步向酆都行去。在他胸口,文王山河鼎透射出一片幽幽蓝焰,正越旋越快。
一波波汹涌澎湃的真元自山河鼎中涌出,传遍他身躯的每一个角落。于是他开始在苍黑的大地上留下足迹。每个足印皆是深半尺,但黑岩踏裂的范围越来越大。
倒提的巨戟戟尖在大地上划出深深沟壑,飞溅的火星在昏暗中点亮出一道耀眼轨迹,急速向酆都延伸。
自后望去,他就似在闲庭信步,然而每一步跨越的距离不断加大,从一丈、十丈直到百丈。扑面而来的罡风刺得玉瞳双眼酸痛不堪,不得不祭出瞳术,双瞳尽转紫色,方才好过了些。现下的速度早就过了玉童所能达到的极限,全是被一股无形大力拖着前行,才始终不离纪若尘三丈范围。
就在速度越来越快,令玉童错觉似乎马上就要撞上酆都城墙时,他忽然停了下来。由极动而至极静,这剧烈的转折使得玉童再也承受不住,拼命呕吐,虽然玉童只有一颗头颅,根本无物可吐。
在纪若尘面前,不知何时浮现出一座石拱桥。石桥不大,构成桥身的块块青石遍布青苔和裂纹,栏柱上雕刻的花纹业已磨平,看上去这座石桥已历经悠久岁月。桥下没有水,只有一片蒙蒙雾气,完全看不到底。桥上隐约可见支着一口大锅,锅口水气弥漫,不知正煮着什么,一个衣衫破烂的妇人正在锅边忙碌着。
这座神秘石桥安静地拦在纪若尘面前,无论他向左还是向右,只要走向酆都,都不得不经过这座小桥。
玉童自然知晓这座桥即是每个死魂前往酆都轮回的必经之路,奈何桥。
算起来,在有如电光石火般短暂的数十年中,桥上的孟婆已因故换了两任了。更替之频繁,仅次于巡城甲马的统领。身为平等王心腹,他自然知道奈何桥其实与酆都一样,皆为上界仙人所建,与地府自行添建的建筑绝不相同。对死魂而言,奈何桥具有绝大的威力,孟婆不过是将奈何桥本身威力发挥出来的引子而已。
一旦落足奈何桥上,无论是谁,神智灵识皆会受到奈何桥控制,喝下一碗孟婆汤。其实那口锅也是奈何桥的一部分。
“他会不会喝孟婆汤呢?”玉童心念电转,将已到口边的提醒又咽了回去。
纪若尘略一停留,就迈步上了奈何桥。扑面而来的眩晕感似曾相识,耳边响起无数的呼唤,这些声音都很熟悉,有的他知道名字,也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所有的声音,都在叫他去喝一碗汤,去喝那妇人端过来的一碗浊汤。
汤碗仍是脏兮兮的,味道也刺鼻难闻,只不过端汤的妇人变了,破烂的衣衫下是雪白细腻的肌肤,乱草拟的头发也掩盖不住妩媚妖丽的笑容。
他淡然一笑,走到孟婆面前,伸手接过汤碗,几口喝了个干净!
孟婆和玉童霎时呆了。玉童明明见纪若尘似乎不受奈何桥控制,却喝下了孟婆汤。孟婆则是惊于过往死魂皆是浑浑噩噩走来,要她亲手灌一碗汤下去,哪有像这样安然伸手接汤、自行喝下的?孟婆只觉此刻桥上一切均是诡异无比,心底忽生恐惧!
他身体忽然透出了淡淡蓝光,玉童和孟婆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胸口处那尊古鼎正喷出蓝焰,将刚喝下的孟婆汤团团裹住,转眼间就炼化成一团惨绿浓雾。纪若尘口一张,将碧雾悉数喷出,孟婆汤炼化后生成一滴清澈水珠,落入了山河鼎内。
纪若尘向孟婆笑了一笑,笑容竟显得有些狰狞,道:“这碗汤的味道,比上次差了!”
孟婆一声尖叫,转身就逃!
可是她刚转过身子,就见胸口忽然透出一截戟尖。戟尖上燃着一层淡淡蓝焰,顷刻间就布满了她的全身,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旋即淹没了孟婆的意识。
眼见这一任千娇百媚的孟婆就在自己面前被祭炼成灰,玉童直将嘴唇咬出血来,这才没叫出声来。
他意犹未尽,倒转巨戟,戟身熐炎舞动,然后一戟向奈何桥桥面插下!
在绝对的寂静中,奈何桥如同被刺破的泡影,碎裂成万千薄片,徐徐消散。
“奈何桥!”宋帝王一声尖叫!
酆都城头,正观战的十殿阎王乱成一团,不知所措,内中只有一个平等王笑得欢畅,极是幸灾乐祸。城府深如秦广王,也是面色苍白,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只听啪的一声,一卷轮回簿自他袖中掉出,看封皮印鉴,正是平等王所属。
平等王笑容可掬,几步抢上,拾起轮回簿,又塞回到秦广王手中,道:“蒋王爷,您的物事掉了。”
秦广王面色铁青,艰难无比地将轮回簿放回袖中,就如同塞的是一块滚烫的红炭。
毁去奈何桥后,酆都已近在咫尺。纪若尘巨戟又在地上拖出一片火星,向酆都奔去。
在这个距离上放眼望去,酆都可谓接地连天,所见唯有绵绵不尽的巨墙。站在如此巨城之前,会觉整个天地都堪堪向自己压下,那种有如实质的压力,不知何人能够承受。
玉童忽然发现,他的速度正在变慢。
纪若尘此刻只觉如在深海之下,每向前一步都要带起千钧海水,动作越来越是艰涩。越是接近酆都,那重重压力就越是明显。如此下去,恐怕他还未到酆都城下,就要被压力逼回。他向酆都望去,微笑道:“倒要看看你能有多大神通!”
他收拢影翼,放缓速度,一步步踏实无比地向酆都行去。
距酆都只有千丈了,纪若尘步频始终如一。
城头上秦广王额头浮出一层冷汗,再忍耐不住,右手高举,用力向下斩落。旁边传令鬼卒忙吹起号角,苍凉的号角声传遍酆都,阎王十殿中逐渐浮起一层浓浓的怨气。
喀喀声不断响起,阎王殿前广场忽然裂开,层层向下陷去,片刻功夫已形成千丈方圆的巨坑,坑缘是层层整齐的阶梯,一路延伸至坑底,共计九百阶。阎王十殿殿门同时大开,无数死魂排成一列,分别从十殿中走出,队伍两侧遍布手执荆棘鞭的鬼卒,吆喝着将死魂们驱赶到坑底。巨坑坑底是约有三十丈方圆的一片平地,转眼之间,近十万死魂就将这片平地挤满。
又是一声号角传来,酆都某个隐秘的角落里几百头大力鬼同时站到了一个无比巨大的绞盘前,共同发力。大力鬼吼叫连连,身上层层膘肉不住颤动,巨大的筋脉因过于用力而自肌肉中浮起,终于轰隆一声巨响,绞盘缓缓转动起来。
阎王十殿前,巨坑底部忽然旋转起来,坑底中央出现一个深不见底的十字裂口,无数死魂竭力发出濒临消亡前的号叫,掉落进十字裂口中。随后巨坑最下的十层阶梯也缓缓旋动,挤在这十层阶梯上的死魂猝不及防,纷纷被相错旋转的阶梯带倒,而后被绞压成块块断肢残魂。
巨坑坑底,赫然已变成以死魂为粮的血肉磨盘!
坑底的十字裂口生出无形吸力,不住将被磨碎的死魂吸入其中。有些死魂动作灵活,奋力从坑底跳出,结果皆被守卫鬼卒用荆棘鞭抽回坑底,还是填了无底裂缝。
一时间,巨坑坑底的咒怨戾气已浓得有如实质,无数死魂哭喊、号叫、拼命挣扎,显然被磨碎魂灵之后,他们仍在承受着无法担当的苦楚。这些怨气,也都被十字裂口慢慢吸入。
纪若尘忽然停步,抬首仰望。只见酆都城墙上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九九八十一个洞口,一支支阴气冤魂炼成的长矛纷纷飞出,在空中自行调整方向,呼啸着向他刺来!
当的一声巨响,他掌中巨戟已挑飞了最先袭至的一枚长矛。这柄由阴魂凝裂的长矛坚硬无比,巨大的冲势使得巨戟也微微一沉。
山河鼎旋转之间,透鼎而发的溟炎已补足他体内瞬间出现的匮乏。他双目蓝芒一亮,巨戟如电点出,又挑飞了四支长矛,而他依然在向酆都迈进。
看着长矛接二连三被纪若尘挑飞,楚江王抚须笑道:“嘿嘿!这些魂炼之矛最是阴损,一旦被它们盯上,就是不死不休,而且寻常刀兵法术根本伤不得分毫。这纪若尘莫不是以为,挑飞就可了事?若是如此容易,哪需要十万死魂祭炼?”
十王之中,楚江王岁月最短,此前百年地府又是风平浪静,外墙十八禁法当中,他只见过八十一枝魂炼阴矛,当时楚江王已被这禁法的无上大威力惊呆。此番楚江王重温旧梦,又有些劫后余生之感,故而感慨格外多些。
楚江王笑声未绝,忽见空中一支被挑飞的阴矛冒出幽幽蓝火,在长矛中禁锢着的残缺阴魂徒劳地凄厉喊叫声中,阴矛转眼间就被蓝火炼成飞灰!
楚江王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失声叫道:“那是什么火,竟……竟能炼化阴矛!”
他惊叫未尽,又见一支支被挑飞的阴矛不断喷出蓝焰,被炼化之后,连一缕青烟都未留下。楚江王登时再也叫不出来。
地府阴司之中,死魂数量最多,最是柔弱,也最是坚忍。死魂可油炸,可火炙,可切细,可磨粉,可化骨扬灰,但无论如何折磨,地府十八狱诸般手段加总,所能做的其实不过是将死魂无限细细分割,却无法彻底消磨其存在。
这诸王皆不知来历的蓝色火焰竟能将死魂炼化成虚无,远远望去虽然昏暗微弱,却令十位阎王皆是胆战心惊。就连平等王心下也是直冒寒气,忘记了幸灾乐祸一番。
于这等关键时刻,秦广王镇定功夫显然胜过其他诸王一筹。他胡须颤动,面色青白,右手高高举起,狠狠落下,掌缘不小心划过酆都墙缘,登时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他却浑然不觉。
传令鬼卒不敢怠慢,立刻鼓足中气,吹出三长一短四声号角。
阎王殿前轰鸣声大作,巨坑最下三百级阶段一齐旋动,研磨死魂的速度何止快了十倍?鬼役阴兵拼命挥动手中荆棘鞭,驱赶着一队队死魂向坑中填去!又有些身强力健的巡城甲马从殿中涌出,巡着坑沿不住驰骋,用掌中巨斧大枪将一个个死魂挑起,甩入巨坑中央。
霎时间,凄厉哭叫、恶毒诅咒冲天而起,压倒了三百阶巨磨发出的震天轰鸣!
酆都城墙再度变幻,现出不计其数的小洞来,无数若隐若现的尺半阴刀自洞中游出,铺天盖地向纪若尘扑来!
足足一万零八百柄的戮魂刀,不受实物阻挡,不为道法所伤,可切割魂魄阴气,速度绝快,阴狠毒辣处较魂炼阴矛更胜一筹。可是城头观战的阎王们却是笑不出来,万柄阴刀一一在那湛蓝火罩上幻灭的结局,多少已在意料之中。
灭消万柄戮魂刀后,纪若尘巨戟指天,轻轻吐出一口气。胸中山河鼎口处溟焰已喷出七寸余高,行至此处,他首次感到有些后继乏力。
但看到自酆都城墙上扑下的两头巨大风蛇时,他登时精神一振,巨戟发出嗡嗡轻吟,大步迎上前去!
秦广王面色越来越青,染血的右手不断高高举起,再近乎歇斯底里地落下。鲜血溅得城墙、地面到处都是,更将他一边袍袖染成皂色,秦广王却全然顾不得这些。
铺天盖地的吸血蝗群后,是一柄无比巨大的阴风断岳斧,再后则是一头骸骨四翼龙。
当他再灭一十三道幽冥火墙后,距离酆都已不过百丈。酆都城头诸王面色各异,有的掩面跌坐,有的呆望天空,有的喃喃自语,有的祭告上天。仍能在城头观战的除了一个秦广王,就只有平等王了。
秦广王此刻虽然气急败坏,但镇定功夫比起其他诸王仍是强上太多,实不愧十殿阎王之首。眼见城下纪若尘提巨戟,缓慢却坚定地向酆都行来,他终咬紧牙关,用尽全身之力举起右手,再无力挥落。
七声悠长的号角响彻酆都,巨坑中开始旋动的阶梯达到七百阶之多!在鬼役歇斯底里的驱赶下,从阎王十殿中涌出的死魂你推我挤,一路小跑着涌进巨坑,仍是难以填满坑底。数以千计的巡城甲马围绕着巨坑来回奔驰,大声呼喝。巡城甲马虽然若对上纪若尘的冥兵只有束手就戮的份,可在酆都城内却是近于无敌。一众巡城甲马大枪巨斧一横,然后座下角兽发力,一下就可将数十死魂推入坑中,连带着将数名够倒霉的鬼役也推了下去。在这些巡城甲马眼中,地府职司最低的鬼役与死魂地位相差无几,杀了也就杀了。
整整一百五十万的死魂在巨坑中粉碎,无与伦比的怨气被吸入酆都地下深处,再透过玄奥的途径汇聚在设置酆都城墙内的重重机关法阵之中,而后一颗通体乌黑、足有百丈方圆的大印凭空生成,当头向纪若尘压下!
此印式样奇古,印身暗黑中隐隐有光泽流动,似是以质地无双的墨玉雕成,与方才那些禁法幻化的虚体大不相同。印周刻九龙飞天,印顶雕着什么东西,纪若尘自下而上当然看不见,他只识得印面上那八个大篆:受命于天,即寿永昌。
他不及感慨这八个大篆中扑面而来的浩荡之气,胸中山河鼎飞旋如轮,九幽熐炎冲出鼎口一尺余高,早倾尽了全力。
墨玉印玺临头之际,他一声大喝,巨戟带着熊熊蓝焰,毫无花巧向上刺出,硬生生地击在印玺上!
吱吱呀呀,一路行来毫发无伤的巨戟在印玺近乎无穷的压力下缓缓弯折,他的双脚也逐渐陷入地面。虽是第一次见识这个禁法,但纪若尘隐约觉得若被印上八个大篆盖在身上,恐怕是难得善终。但印玺上如山压力,又岂是人力可以轻言相抗?
山河鼎旋速已到了极致,鼎心熐炎熊熊而出,那颗玲珑心已不堪重负,被熐炎炙烧得有些模糊。
他双目骤亮,文王山河鼎三明三暗,九幽溟焰如涛涛巨潮不绝涌出,一道无与伦比的大力沿巨戟而上,戟身哪承受得住,一声呻吟,猛然断成两截!但被这道新生的大力一击,墨玉巨玺终于偏向一旁,轰然落在地上,砸出一个足有数里方圆、深达百丈的天坑。
挡开玉玺,纪若尘只觉胸中一空,再无半丝焰力真元,当下被酆都无形压力一逼,登时身不由己地倒飞数十里,飘飘荡荡,一头栽落在弱水之畔。
他仰卧在弱水之畔,山河鼎早停了旋转,静静地浮着,鼎中幽暗一片,连一丝火星也无。
他笑了笑,已经许久未曾体会过这等无力感觉了。此时此刻,他什么也做不了,只有静静地等待元气慢慢恢复。
酆都城头,诸王虽见他倒地不起,却谁也不敢提派兵出城、斩尽杀绝之语。秦广王再难维持平素里的高深莫测,眉头深锁,面色凝重。虽然最终通退了纪若尘,可方才的决断代价实是沉重,此时此际,以秦广王的才智也不知该如何去填补五百万死魂的亏空。
思及此事,秦广王不禁苦笑,自己沉稳一世,可见那纪若尘独向坚城,居然也变得冲动起来。
卧于弱水之畔,回想这次孤身攻城的全程,纪若尘一声轻叹,心中暗道:“若是换了那时的我来,怕是就能触到酆都城墙了。唉,原来这家伙倒也不是全无是处,至少这份坚忍,就比我现在要强上一点。”
此时玉童的头颅自高处坠落,骨碌碌滚到他的身旁。尽管鼻青目肿,玉童仍虚弱地叫了声“大人”。也不知需要多少运气,玉童方能自万千阴刀鬼火中存活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纪若尘终于恢复起一线元气,慢慢站起。玉童竟也跟着飘了起来,看起来外伤虽重,却没伤及元神。
遥望巍巍酆都,他忽然想起,当日那只狐狸究竟做了些什么,才能逼得这些阎王乖乖地开城出迎?
他默然肃立,玉童只觉周围阴冷凝重,又哪敢出声?只静悄悄地浮着。
弱水拍岸,将摆渡轻舟送到岸边。他缓步登舟,驾船徐徐向弱水对岸驶去。而玉童浮在船尾,望着逐渐隐去的酆都,仍自痛感劫后余生。
与来时不同,这一次他驾舟随波逐流,不知过了多久方渡到弱水中流。玉童举目四顾,但见涛涛水波,茫茫浓雾,不觉有些害怕,隐约担心纪若尘沉思之际迷了方向,又不敢直说,思量一番后问道:“大人,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他仍沉溺在沉思之中,信口道:“先回苍野进补,然后再来领教这里的仙家禁法。”
还要再来?!玉童吓了一跳,婉转劝道:“以大人之能早已超脱轮回。对大人您来说,那本轮回簿早就是无用之物,再也约束不得您,十殿阎王也被打得怕了。大人何必定要跟这酆都过不去呢?以小的看来,阎王殿也不是何等繁华,不如大人拨三千阴卒与小的,小的为大人造上一座宫殿,少说比阎王殿大上十倍,您看如何?”
听得玉童之言,他失笑道:“就算再大的宫殿,我要来又有何用?”
遥望前方苍茫薄雾,他淡然道:“我要这轮回簿,不过是拿来烧掉,好了却当年一个心愿。当日的我所不敢想的,现在我都要试试;不敢做的,我要一一做来;不敢要的,管他在谁手中,我要统统取了,有用留下,没用毁了。”
听这番平平淡淡的话,玉童忽然打了个寒战。
此时此刻,万物俱寂。
已过中夜,丹元宫中一片寂静。
玉玄真人独坐丹心殿,只觉身心俱疲。今日轮到她主持西玄无崖阵,尽管与紫阳真人不睦,但在这关乎全宗存亡的大事上,她仍是尽心竭力。整整一日,她都在苦苦支撑,维持大阵不露丝毫破绽,终于坚持到太微真人换手时,大阵也未被仙莲攻入一次。如此看去,单以她在守阵中的表现而言,足以名列诸真人之首,可是玉玄真人心底其实清楚并非如此。守阵结束时,其他真人是不是仍行有余力且不说,只说玉虚真人,他率先守阵三日三夜,被仙莲攻入过后,又悍然反击,斩杀仙阵二名修士,重伤五人,最后又一剑击破仙莲,如此修为,实比玉玄强出了不止一筹。
如紫云、紫阳真人年纪比玉玄大了一辈有余,虽然目前修为比她深了一线,但至多再过二十年,玉玄就有把握超越这两位紫字辈的真人。但玉虚真人与玉玄真人辈分相同,年纪也是相仿,道行竟然相差这么多,每每想起,总是夜不能寐。
玉玄轻叹一声,自己以五旬之龄,修至上清真仙之境,如若只是个普通弟子,当会轻松快乐得多。自接掌丹元宫后,她就为本宫发展殚精竭虑,修为进境也慢了下来,眼睁睁看着玉虚真人一骑绝尘。去年此时,玉虚真人仍在上清灵仙境内徘徊,但前日一战,玉虚真人于天下群修前立威,恐怕已晋身上清至仙境,距离玉清大道只有一步之遥。
而且玉虚真人修成法相又是轩辕纹,更增道法威力。三清真诀衍生法相数百种,这轩辕纹位列四神相,平素百年难得一见,威力绝非寻常法相可比。玉玄虽修成了离火翼与莫干羽凰两种法相,与轩辕纹一比,却如皓月萤辉的差距。
若不是执掌的丹元宫积弱已久,如若年轻时师父可指点得再明白些,不去修那驻颜不老的凝玉诀……每当浮起这两个念头,玉玄就觉心中纠结、懊悔,又有不甘。她本性争强好胜,何时肯承认过技不如人?身为女子,想要在道德宗出人头地,实要多付出十倍艰辛。
想到恨处,玉玄倦意全消,伸手取剑,欲练上一路剑法,消解胸中积郁之气。哪承想竟一把抓了个空。玉玄这时才想起回宫时已将法剑交与弟子,收在隔壁,好时刻以万年寒泉温养。玄火羽蛇也被她打发到殿外,自行择地采吸满月精华去了。
整个丹元宫一片死寂,诸弟子清修的清修,打坐的打坐,皆在为下一次轮值守阵做准备,无人乱走。
玉玄真人轻叹一声,在沉香木榻上坐下,随手取下头上束发用的玉剑,任由青丝披散而下。丹心殿地面皆以青玉石打磨而成,光可鉴人,映出了一个容姿绰约的妙龄女子来。一眼望去,倒影里的玉玄星目似流波,香腮若凝脂,恍若还不到双十年华,论容貌之佳,堪可与含烟一较短长。只是那些许在眉梢嘴角流连不去的煞气,点醒了她位高权重的道德宗一脉真人身份。
望着自己如玉容颜,玉玄不禁一声轻叹。或许放下丹元宫这副重担,自己会轻松许多吧?
可惜世事从无如果。
玉玄面上落寞之色渐渐消去,双目垂帘,就要起手温养三清元气。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响起,直向丹元宫而来,不片刻功夫殿门轻轻叩响,玉真在殿外道:“师姐歇息了没有,玉真有事相商。”
玉玄黛眉微皱,不知玉真中夜突兀来访有何要事。不过她与这位小师弟素来关系和睦,于是道:“师弟请进。”
玉真推门而入,乍见玉玄真人身披鹅黄道袍,秀发垂肩的风仪,也不禁呆了一呆,然后方将殿门小心掩好。
玉真托着一个乌檀茶盘,上置紫砂松梅壶与两个茶盏,径自走到玉玄榻前,将茶盘放在榻几上,方笑道:“我知师姐今日辛苦,因此特地去了次常阳宫,从悬崖下偷了三片碧玉银针回来,好给师姐清心补气。”
玉玄不禁有些好笑,这个玉真已经四十多岁了,可是仍不改飞扬洒脱的性子。他年纪虽轻,辈分却高,好歹也算道德宗的前辈,怎么还会胡乱去常阳宫偷茶?若是让人发现了,成何体统?看着玉真清秀精致、仍是十六七岁少年的模样,玉玄心底油然生出些怜意。他们师父早逝,玉真的道法有一小半是玉玄代授,算起来多少有些师徒之谊。自执掌丹元宫后,玉玄越来越忙,有些顾不上玉真的修业,更没有刻意约束他的性子。玉真天资聪慧,若能及早改掉轻浮跳脱的性情,修为定不止于目前的上清高仙之境。
玉真将带来的雪水注入茶壶,以掌心真火温壶,烹了一壶好茶,正好倒满一杯,敬给玉玄。这三片碧玉银针果是极品,隐有一缕清香,闻之就令人神清气爽。玉玄真人也不客气,一饮而尽,登时精神一振,微笑道:“师弟,你宝贝也献过了,有什么话就说吧。”
玉真犹豫片刻,方道:“师姐,有些话我也不知当不当讲。我怀疑玉静师姐正与紫阳真人勾结,想要将师姐从真人的位置弄下来。”
玉玄性情刚烈,若是以往听闻此事必定大怒。她执掌丹元宫多年,怎会不晓人情世故?早就看出玉静对自己坐了这真人之位极为不满。现下自己联结数位真人刚刚与紫阳真人翻脸,玉静就去勾结紫阳真人,如何让人不怒?
但今日的玉玄真人却非以往,她心防悄然裂开一道缝隙,多年积累的疲累流泻出来,半点怒意都生不出来。玉玄真人轻叹道:“师姐……唉!如果她能将丹元宫带出困境,就将这真人位置让与她又有何妨?只怕她坐上两年后,就会后悔了。”
玉真急道:“师姐万万不可这么想!玉静师姐心胸不宽,最是记仇。如果她做了我宫真人,那么你那十几个弟子日子可就难过了。”
玉玄真人微笑道:“她那点道行,也敢来欺我吗。”
玉真面上犹豫之色一闪而逝,但玉玄真人早已看见,于是问道:“师弟可有何话不方便讲吗?”
玉真垂首道:“这个……不敢欺瞒师姐。前日晚,我本要指点石师侄道法,因此先行在……这个……静思园等她……”
玉玄真人闻言,面上隐隐凝起一层寒霜,玉真指点小辈女弟子道法,何须约在夜晚幽园?不过她并未打断,耐心等着下文。
玉真续道:“哪知石师侄未到,玉静师姐却与一个陌生人来到静思园。我不敢出来,只好隐在一旁。却听玉静师姐与那男子计议,要配一服药出来,设计让师姐服下,待制住师姐后,再找个年轻英俊的男弟子来,将你们剥……那个放在一起,再引众真人到场。那时师姐身败名裂……”
玉玄真人黛眉竖起,喝道:“够了!”
玉真吓了一跳,不敢再说。
玉玄真人面若寒霜,胸中一股怒意升腾而起。玉真宁可自暴其短也要将这阴谋告诉自己,自不会说谎。只没想到玉静竟然如此阴毒,想夺真人之位也就罢了,为何定要置自己于死地,且死后也落不下清白名声?
玉玄真人心中怒极,竟有些眩晕之感,不过多年磨砺,她盛怒下还能理清思绪,略一转念,再问道:“你方才之话,可有证据?”
玉真道:“有了前话,我对玉静师姐的行踪格外留了个心眼,昨日清晨见她从药库出来,手上几味药皆是天仙一梦散的配药。于是晚上趁玉静师姐出门之机,我潜进她宫内看了看,果然发现两瓶新炼制的天仙一梦散。”
天仙一梦散无色无味,是极猛烈的迷药,向来是邪道恶人最喜用之物。玉静偷偷炼制这等阴毒药物,不管用途如何,只要被抓到都是一个大过失。
玉玄真人也是决断之人,当即起身,道:“这药在哪里?师弟你来带路。”
玉真望着玉玄面颊上泛起一抹有些异样的紫色,忽然笑着一指空茶杯,道:“药就在这里。”
“什么?”玉玄真人先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不由得又惊又怒,指着玉真道:“师弟,你……”
玉玄真人这么一怒,忽然热血上冲,眼前不由得一暗,望出去一切都变得有些模糊,体内真元更如雪遇艳阳,顷刻间化消殆尽。她摇晃一下,竟站立不定,软软倒下。
玉真抢上一把扶住玉玄真人,笑道:“师姐切莫动气,越生气药力发得越快呢!”
玉玄真人此时神智无比清醒,全身却完全动弹不得,就连深藏玄窍之内的真元也一一化散。此刻以身受之,她才知天仙一梦散药力实比传言中的要猛烈得多。
玉真将玉玄真人打横抱起,斜靠在榻上,极为轻佻地捏捏她的脸蛋,轻笑道:“师姐这一身皮肉,可比那几个师侄强得太多了。”
玉玄真人惊怒之中暗生寒意,玉真行为如此放肆,看来再无转圜余地。但她仍是震慑心神,希望能有一丝转机,缓缓道:“师弟,原来与紫阳勾结的是你。这些年来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么做?”
玉真一边慢慢将她道袍丝绦一根根解开,一边道:“师姐是待我很好,可是谁让师姐你生得如此可人,让我朝思暮想了三十年?而且师姐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惹上紫阳真人,这才给了我千载难逢的机会。”
此时玉玄真人道袍已被完全解开,露出了素绢织就的内裳,玉真赞道:“师姐国色天香,穿这素淡内裳果然别有风味。”
玉玄面色淡定,凝望着玉真的眼睛,道:“师弟,你如此放纵,可知今生无法修成大道?”
玉真哈哈一笑,双手握住她的胸口,不住隔着内掌抚弄那双软玉,道:“师姐说笑了,放眼天下,往往几百年才能出一个飞仙。这等好事哪里轮得到我?与其辛苦一世,到头落得一场空,还不如活得轻松快乐些。就是以师姐你的天姿,不也修不进玉清大道吗?不过师姐你这双玉兔,倒真是大小合宜,弹力过人,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和你的脸一样白?且待师弟我看上一看……”
玉真抓住玉玄真人内裳,正待一把掀开,忽然背后传来一个冰冷、湿滑的声音:“就知道你这蠢物办不成大事,还得我来善后。我早和紫阳那老东西说过不必多此一举了。”
玉真登时惊得魂飞天外!他全力向旁闪开,手忙脚乱自怀中掏出一枚玉尺,这才抬眼望去,见殿前立着一个面色木然的青年道士,全身上下冷冰冰的,全无半分生气。玉真玉尺勉强指向来人,喝道:“你……你是何人?”
他话音未落,榻上玉玄真人忽然一声闷哼,晶莹如玉的右肩突然冒出一截墨玉锥锥尖来!玉玄体内少许提聚的真元登时溃散。
玉真愕然望向玉玄,面色骤然惨白如纸!此际玉玄身后立着另一个道士,正不慌不忙地自袖中取出另一枚墨玉锥,慢慢插入玉玄真人左肩,直至锥尖自肩前透出方才停手。但令玉真骇然的是,这道人竟然与殿中站着的那道士生得一模一样!
纵是双生兄弟气息也有差别,玉真修为不低,自然分辨得出来。但这两个道士不光面容身材一样,就是气息也是完全相同。
玉真面色苍白,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忽感背后触感有异,立时转身,这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道人,与自己相距不过三寸。而且这个道士与殿中另外两个道士无论是气息还是容貌,都是绝无分别!
玉真冷汗瞬间已透重衫,几乎拿捏不住掌中玉尺。此时玉玄真人忽然哼了一声,冷道:“沈伯阳!没想到紫阳真人为了对付我,竟然把你给放了出来,倒真舍得下本钱。”
三个道士同时微笑,身上冰冷阴湿的气息登时消散,代之以温暖和煦,令人不由得心生亲近之意。前后气质变化之剧烈,让玉真看了不觉又是一呆。此时玉真方发觉这沈伯阳也是生得一表人才。
沈伯阳微笑道:“那老东西本不让我出手的。还好你这个师弟色令智昏,居然没有发觉你借着说话拖延时间暗中提聚了真元。他还道天仙一梦是天下无双的迷药呢!若不是他办砸了事,我也不好意思出手。其实以我本意,该当找个月圆之夜,好好领教一下玉玄真人的仙剑才是,可惜那老东西说什么也不同意。”
玉玄冷笑道:“想领教我的仙剑?很好,你可敢放我起来,与我较量一番?”
“我的确很想领教一下,哪怕是输了……”沈伯阳面上忽然涌上一阵红潮,双眼微闭,全身颤抖不已,就似得了极大的欢愉一般,喃喃地道:“就算被你一剑刺穿,慢慢地割开我的皮肉,切断骨头,再自另一端伸出来,然后我很热的血再顺着你的剑锋流下来……”
殿中三个道士同时打了个寒战,然后张开双眼,但见他们眼中清澈如水,方才的狂热偏执早不知去向。沈伯阳淡淡一笑,道:“玉玄真人,你当我和你一样愚蠢吗,用这么简单的激将法来对付我?看来得给你个教训。”
站在玉玄真人身后的道士握住一把墨玉锥,直接将她胴体挑了起来,然后一把将她的道袍撕下,又扯去了上身内裳。墨玉锥与血肉摩擦的剧痛,登时令玉玄真人面色惨白。痛楚尚可忍耐,然而解衣露体的羞辱令她几欲晕去。
沈伯阳悠然道:“玉玄真人如果有暇,不妨品评一下我这自创的四相法身,看比之四神相、三奇相如何?”
说罢,沈伯阳忽然盯住玉真,冷然道:“这里没你的事了,滚!”
玉真正盯着玉玄胴体,几乎眼睛都瞪了出来,被沈伯阳一喝,不禁目露怨毒。他是对玉玄有非分之想,可沈伯阳做得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伯阳冷笑道:“你还不服?哼,若不是看在老东西的面子上,我早就杀了你这废物。再不快滚,我就阉了你。”
玉真紧握玉尺,正拿不定主意时,忽觉背后突兀一阵剧痛,喀的一声响,腰椎竟已被击折!玉真一头栽倒在地,痛得面容扭曲,他勉力四顾,只见殿中三个沈伯阳立在原处,一齐冷冷望着自己,可是却找不到偷袭自己的人。
沈伯阳冷笑道:“真是蠢材!我都说了我的法相是四相法身,而你只看到了我三个法身,还不知道提防吗?”
玉真这一下伤得极重,而且还不知沈伯阳用了什么手段伤的自己,可想而知双方道法差距,哪还敢逞强,当下勉强爬起,退出殿外。他腰椎虽断,但这等伤在修道人身上远非致命,还能挣扎着走出殿去,只是这一路苦楚是免不了了。
沈伯阳三个法身皆走到了玉玄真人身边,将她身上残余衣物扯去,其中一个法身抓住两柄墨玉锥,生生将玉玄提在半空,另外两只法身的四只手不住在她身上游走,肆意亵玩着。此时的沈伯阳眼中透着奇异的疯狂,下手极重,玉玄以道法凝练的肉身也被捏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她硬生生忍着剧痛和羞辱,双目紧闭,只当自己死了。
“叫啊!你不是堂堂的九脉真人吗,现在不一样落在我手里?今天先拿你开刀!啊哈哈哈!快点给我叫,我要听你叫啊!”一字一句,沈伯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看上去,他已彻底变得歇斯底里。
玉玄一言不发,呼吸竟然变得匀净起来,她心志之坚,实令人佩服。
沈伯阳忽然狂色尽去,又变成初入殿时那冰寒阴湿的气质。他一只冰寒的手探入玉玄腿间,在那里轻轻一扣,冷笑道:“玉玄真人,你修的可不是双修秘法。只要我在这里稍微用些力气,你的道行立时折损一半,再也修补不回来。但如果你肯叫,那我就留你完璧。你可要好好想清楚了,叫还是不叫?”
玉玄唇上血色尽去,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张开双眼,死盯着沈伯阳,低声道:“你肯放过我?只要我将今日之事说出去,你就连现在的样子都保不住,必会受本宗天雷殛体之刑。哼,你想做什么尽管施为,想要我屈服,那是休想!”
沈伯阳微笑道:“今晚之事,你不会说出去的。”
玉玄真人面色又白了一分,嘴唇微张,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她的鲜血不住自肩头伤处涌出,顺着身体流下,自足尖处滴落地面。在寂静的丹心殿中,一声声水滴声显得格外刺耳。
一片宁静中,沈伯阳悠然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聪明如玉玄真人,怎么会做这等自暴其丑的蠢事呢?只怕你宁可代替我身受天雷殛体,也不愿今晚之事传扬出去吧?不过我办事稳妥,玉玄真人尽可放心,你那师弟受了我阴劲一击,还想能活着回去吗?”
玉玄真人忽而叹一口气,闭目道:“紫阳真人既然派了你来,你此刻所作所为,他不可能不知道吧?我虽然与他不睦,毕竟也算是同源而生,他竟能下得这等毒手,嘿!”
提到紫阳真人,沈伯阳忽然沉默了片刻,方道:“他那方实力比你们也强不了多少。若不用我,他也找不到旁人了。至于手段……成大事者素来不拘小节,我虽然也很想杀了那老东西,不过还是得承认,这老东西挺能干些大事的。”
这一夜道德宫并不宁静。
紫阳真人似全未听到宫中的吵闹,也未看到那些横飞的剑光,只是全神贯注的泼墨挥毫。
房门悄然打开,沈伯阳无声无息地走进,将怀中的玉玄真人横放在紫阳真人床上。紫阳真人屏息凝气,直到最后一笔提起,方望向玉玄真人。
玉玄真人双目紧闭,面色灰白,身上随意裹着件鹅黄道袍,上面露出半边胸口,下边是一双雪白的小腿与赤足,显而易见,道袍内的她一丝不挂。紫阳真人看着染血的道袍与她肩头的伤口,长眉不觉微微皱起。
沈伯阳微笑道:“没破她身子,也未损她道基,唯一知道此事的玉真也死了。你吩咐我的事,我可全办到了。你答应我的三日后与天下群修决战时也遣我出战,该不会反悔吧?我那天魔血隐四相法身中,可只有血法身还未圆满了。”
紫阳真人一声长叹,面有疲色,没说什么,只挥了挥手。
沈伯阳笑了笑,转身离去。临出门时,他忽然回头,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狞笑道:“你放心,我杀够五十人就会收手的。”书房中一时间充斥着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息。
紫阳真人似早已见惯了沈伯阳瞬息间气质变幻,根本不觉惊讶,行到书案前,凝望着自己刚刚书就的条幅,上面字字力透纸背,堪称铁钩银划,尽有万千气象!条幅上只四个大字:
天下太平。
夜月如轮。
月色下顾守真真人一身皂色宽衣,双手笼在袖中,宛如足不点地般自那根横跨悬崖的铁链上向太上道德宫行来。在他身后另外跟着七人,看气度身形,只怕人人都有了上清修为。
顾守真真人刚过完桥链,踏上莫干峰顶,忽然面色一变,瞬间停住了身形。他身后七人则不得不在桥链上停下。
十丈之外,摆放着一张孤零零的太师椅。玉虚真人正襟危坐,列缺古剑横置膝上,正自闭目凝神。
此刻玉虚真人除了看上去颇有仙长风仪之外,实是没有任何气势可言,与寻常人无异。而顾守真真人看似一团和气,气势却是浑厚凝重,含而不露,只那么一站,就令人感觉似有一座高山立在面前。立在桥链上的七个人也是气势各异,清气透体而出。
望着似乎被风一吹就会倒的玉虚真人,守真真人面色反而越来越凝重,在这残冬之夜,他额头上居然也渗出细细的汗珠。
在他眼中,玉虚真人忽然隐入天地之间,忽又现身出来,忽然气势重如山岳,忽而轻若飞羽,变幻莫测,每次变幻都出乎他意料之外,但细细回味,却会觉得本该如此。变幻之际,隐隐与地势、山风、浮云、星宿等千万种事物遥相对应,让人隐约觉得内中有一种玄奥至理,却怎么都说不清楚。
顾守真真人吐出一口气,向玉虚真人拱手为礼,有些艰涩地道:“恭喜玉虚真人玉清至真境圆满。”
玉虚真人张开双目,徐徐道:“我此时出关,守真真人想必是有些意外的。而贫道玉清至真之境的圆满,更会令守真真人不高兴得很。所以何喜之有啊?”
万没料到玉虚真人说话如此直接,以顾守真涵养之深,也不由得面色一变,当下勉强笑道:“这是哪里话?我宗正值危难之时,玉虚真人道境有所突破,乃是我宗的大喜事,当然应该道贺。”
玉虚真人淡道:“贫道平素为人直来直去,道境有所进益只怕是不喜的人多,高兴的人少,这点自知之明贫道还是有的。所以平日贫道修为若有所进境,也就不让人知晓了,免得惹人不快。不过守真真人道高德隆,我自不该相瞒。其实这玉清至真之境,并非这几日才圆满的。”
顾守真眼角微不可察地跳了跳,道:“那么玉虚真人中夜至此,所为何来?”
“夜深人静,风寒露重,贫道担心守真真人身子,还请守真真人早点回宫歇息吧。”玉虚道。
顾守真忽然笑了笑,向前踏了一步。他这一步踏得极有学问,恰好抓住天地气机转换的那一点空隙。这一步踏出后,他与玉虚间的距离就不足十丈,既应了大道缺一的玄奥至理,也是精擅卦象的他此时此刻的最佳攻击距离,而玉虚真人的列缺剑则正好难以施展。而且这步迈出,还为身后七名门人留出了上峰的空间。
顾守真擅卦象,既可在行事前占卜前路,趋吉避凶,又能在斗法时牵引天地气机,逆转乾坤以为己助。如果环境合宜的话,其引天地之力为己助的能力与玉清初阶的境界相差仿佛。因此尽管守真真人自身道行与玉清之境仍相去甚远,但战力却是极强的。只不过牵引天地气机时,天时地利缺一不可,这等条件实是可遇而不可求。但此时此刻天时地利一应俱全,又有七名上清同门相助,守真真人战力恰能尽情发挥。
何况今夜局面至此,恐怕已是不能善终,只要有四成把握,也该行险一搏。因此面对已是玉清至真境界圆满的玉虚真人,顾守真仍是踏出了这一步。不论玉虚真人拔剑出鞘抑或杀气冲宵,他都有应对之策。
然而玉虚真人安坐如山,就似完全没看到顾守真真人踏前了一步。
刹那之间,顾守真只觉自己似全力挥舞大锤击落,却发觉所击目标是个幻影,一锤落空后胸口空荡荡的,说不出的难过。他身后的七名同门见守真真人发动,也作势登峰,结果同样不得不强行止住冲势,一个个的面色顿时都有些灰白。
望着玉虚真人的淡定目光,顾守真暗自出了一身冷汗,骇然想道:“难道这玉虚的道行不仅仅是玉清至真境圆满?!”
守真真人发力落空,受伤不重,一个呼吸间已调理好了真元。他实力未损,然而决断之志,却前所未有地有所动摇。
此际远方忽然有剑光冲天而起,凝于半空,然后剑光收敛,运剑成圆。又听一声苍凉长吟,一道龙形紫气也升腾而起,在夜色映衬下扶摇直上,挟涛涛气势扑向剑光!
单看那龙形紫气沛不可当的气势,已可知其人道行之浑厚。而能够将真元化形,说明道法运使的法门业已接近巅峰,可将自身真元化成方圆十余丈的冲天紫气。这等修为,太上道德宫中怕是只有九脉真人方可办到。
看那紫色龙气升起的方位,正是紫云真人的天关宫所在。守真真人眼力厉害,一望而知放出紫色龙气与人相争的正是紫云真人本人。可是与紫云真人相斗的又是何人?那剑光并不属任何一位真人。
此际剑光收成丈许方圆的一个光团,圆润凝练,光幕上如有层层水波流转,虽处于下风,但守得极是严密,紫色龙气攻势如潮,却都是无功而返。
看那龙形紫气的汹涌气势,守真真人知道紫云真人已动了真怒。龙形紫气围绕着剑光盘旋飞舞,与剑光不住交击,激射出无数细小气芒,当中有少许自守真真人与玉虚真人身边掠过,击在山岩上。尽管相距十里,但这些气芒仍在坚硬的山岩上射出一个个小洞,可想而知紫气之威!
守真真人凝神观看,他知道紫云真人身上多得是金丹灵药,战力最是悠长。旁人斗法若出全力,自然是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夕,可紫云真人一口金丹吞下,就又是龙精虎猛。
他这里凝视观战,玉虚真人竟也毫不焦急,双目垂帘,居然又养神去了。
转眼间已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龙形紫气固然是刚猛如初,可那剑光也依旧绵绵细细,有如春雨,分毫不露破绽。此时天关宫中早飞出十一道剑光,正是宫内门人见紫云真人久战不克,驭剑前来助战。然而太上道德宫中另行飞出十六道剑光,将天关宫门人尽皆截了下来。这十六道剑光大多属于玉虚真人的玄冥宫,从数量上看,玄冥宫业已是倾巢而出。
能在莫干峰西玄无崖阵内驭剑飞空邀击的,至少得有上清道境方可。
月下矫矫紫龙纵横来去,环绕仙剑剑光狠斗不休。周围二十七名上清连环邀击,恰似众星捧月。夜天中但见雷霆滚滚,电芒穿空,离火翻涌,巽风如刀!
百年以来,莫干峰上从未如此乱过。
守真真人忽然冷笑道:“好一个云风道人!真没想到他已修至这个地步,好好好,他平日里藏得可是真好!”
玉虚真人淡道:“又不是独一个云风这样做。”
守真真人哼了一声,道:“玉虚真人的玄冥宫可是精锐尽出啊!现在真人意欲何为?”
玉虚真人双目不抬,徐道:“如果守真真人不顾惜门人性命,那么贫道掌中列缺也不介意饱饮鲜血。”
顾守真目光如剑,死盯着玉虚,然而玉虚闭目养神,根本不为所动。此时他宫内七名门人仍立在一线铁链上,没有分毫回转余地。若动起手来,在驭剑飞空的刹那,怕就要被玉虚真人凌厉无伦的剑法斩杀过半。更何况眼前的玉虚真人道行究竟到了什么境界?至真是肯定已经圆满了的,可真就仅此而已吗?三清真诀进入上清后三阶时,修为进境就全凭悟性了,就是一年内连升一二个境界也非不可能。本代紫微真人自修入玉清之日起算,仅用了一年辰光就已修至玉清真真境界,进境之速,已非惊才绝艳四字可以形容。
那么玉虚呢?看着年纪小了自己三十岁,道境却高出自己甚多的玉虚,顾守真不由得悄然自问,自己是否真的了解了玉虚的修为。
守真真人面色变幻不定,终于袍袖一拂,涩声道句:“回宫!”,便随着一众门人踏链而去。
那边紫云真人与云风道长大战了这许多时候,就连太隐真人的司空宫都有些动静,可丹元宫中始终是一片死寂,显得异常诡异。
见顾守真率众退去,玉虚真人长身而起,向犹自酣战不休的紫云与云风飞去。
太常宫暖阁中,紫阳真人抚平刚刚装裱完成的一幅中堂,搬过一张圆凳,登了上去,亲手将这幅中堂挂在壁上。
此时房门推开,玉虚真人走了进来。见紫阳真人居然踏凳挂字,玉虚真人不禁大为诧异。就是一个普通的修士,一跃而起滞空片刻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紫阳真人身为掌教,虽然道行一般,但那是考量了年纪后与其他几脉真人比较的结果。寻常修士又哪里能与紫阳真人相提并论?
紫阳真人仔细挂平了中堂,方从凳上下来,笑道:“我年纪大了,近日忽然有些怀旧,想温一温当年没有分毫道行的日子,倒是让玉虚真人见笑了。玉虚真人满面春风,想必事情都办妥了?”
玉虚微笑道:“我只是依您之计,管他顾守真如何作为,就是安坐不动,并且把那几句话一说,果然他疑神疑鬼,就此回宫,省了我好多力气。然后我再去‘劝服’紫云真人也就是水到渠成了。呵呵,有紫阳真人运筹帷幄,我道德宗自然无往而不利。”
紫阳抚须笑道:“守真一生专精卦象,难免敬鬼神而失决断,又见不到我出现,自会心下生疑,最终龟缩回去。不过此计也只玉虚真人方能施行。”
玉虚真人道:“玉虚不过是凭一人一剑之力,除非修到紫微掌教的境界,方敢说有所作为。道德宗少一个玉虚算不上大事,但若没了紫阳真人,那可就截然不同了。”
紫阳真人苦笑道:“我将本宗带到了如此困境,当然有所不同,呵呵。”
玉虚真人皱了皱眉,道:“紫阳真人如此作为,必有原因。真人既然不肯明说其中缘由,当然是有苦衷的。紫阳真人一心为本宗基业,玉虚心中有数。所以不论真人作何决策,玉虚定会追随到底。”
紫阳真人颔首道:“这就好!今后还有许多大事要倚仗玉虚真人。现在大局已定,玉虚真人早些回去静修,三日后与天下群修决战,还需真人直捣黄龙,击杀孙果、虚天二獠。”
玉虚真人应了,便推门而出。临去前,他向紫阳真人挂在壁上的中堂望了一望,又是‘天下太平’。
三日后,天色应明而未明之际,一众修士已驭气飞至莫干峰顶,据好方位,布就了仙阵。自被玉虚真人冲过一次阵后,虚天就将那些压阵助威的修士都赶了回去。这些人连凭自力飞空都不行,带上也是累赘。他另外布下两个阵法,以护卫仙阵。此后道德宗虽然太隐真人也来冲过一次阵,但终是无功而返,反而重伤了一名上清道人。在这之后,道德宗群道就再未出过西玄无崖阵,只是龟缩在太上道德宫中。
虚天早在暗中冷笑,西玄无崖阵一日弱似一日,倒要看你们能够躲到几时!
今日虚天仔细算过,距离西玄无崖阵破已是不远,需防道德宗众杂毛临死反扑,自己一方虽然人多势众,但修为高深之人并不是很多。于是他决定回一次青墟宫,将宫中几位真人都请过来坐镇,如能将吟风顾清也拉来,那当然最好。
仙阵不可一日无主,虚天临行前将乾坤盘托付给了孙果,倒令这位国师大吃一惊。虚天一来想到往返青墟只要一日功夫,自己如今在群修中声望可谓如日中天,天下围攻西玄山的壮举在自己手中可谓气象万千,与孙果主持那全无章法的局面完全不同。自己就算将仙阵枢纽交给孙果,谅他也做不出什么事来。二来则是孙果道行着实高深,西玄无崖阵破之日,这孙果以及真武观群道怎么说也能牵制住两名道德宗真人。
万一紫微出关,也可多一个挡剑垫背的。虚天如是想着,一路游山玩水,轻轻松松地回了青墟宫。
是以这日清晨,龙象直将天上飘着的群修逐个看了个遍,也未找到虚天。
龙象抓了抓头,喃喃地道:“怪事,怎么不见虚天那老杂毛?难道是俺记错了他的样子?不会呀,俺当年明明是见过他的。”龙象想想还是不大自信,一把取过虚天画像,仔细看过,几乎将其刻在心中,方又将大眼凑到一片薄薄的水晶上,再向天上望去,依旧没能找到虚天。
旁边白虎不耐烦地道:“找一个杂毛怎么都要这么久?我这边推衍计算还要时间哪!”
“奇怪,就是不见虚天。这几天看下来,仙阵枢机明明就在他手里,现在仙阵已经动了,怎的却找不到他?不信你来找找看!”龙象急道。
白虎面前放着一个方盒,此刻盒盖四壁均已打开。但见盒周刻二十八星宿,盒底布设北斗七星,正中有一颗大星,正是北极星。
盒中飘浮着数百个大小不一的荧光,缓缓地移动着。荧光分作三团,望上去分明是三个阵法,内中有一个就是仙阵。另有百余荧光零散浮在空中。
龙象白虎正身处道德宗最高的观星台上,此刻台中放着一个通体闪着幽幽蓝光的寒铁底座,上面架着二天君新制神器。这所谓的‘九天十地乾天无极炮’主体是一根两丈长的陨铁管,上面刻了无数阵图,炮身后部嵌了许多部件,有握手处,有垫肩处。还有许多不明用途之物。炮身左侧嵌着一列打磨过的蓝晶珞璎水晶,炮口指向何处,水晶片的连线即指向何处。
龙象此刻即将这神炮前端架在寒铁座上,后部垫在自己肩上,一只大眼几乎贴上了水晶片,不住向天上瞄来瞄去。
白虎实在等不及,一把将龙象推开,自己架住了无极炮。他只看了片刻,即道:“咦,那个老杂毛不是孙果吗?他手里的可不就是仙阵阵眼乾坤盘?只消找到了乾坤盘,管他虚天在不在呢!你就是笨!这老杂毛大袖飘飘、摆着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又是飘得高高在上,分明已经告诉了你他就是领头的,你居然还看不出来!好了,废话少说!龙象,快计算方位!”
龙象立时在方盒中浮着的一处荧光上一点,盒中二十八宿与北斗星图逐一亮了起来,闪烁不定。龙象潜心推算一番,即道:“乾坤盘与你相距三千一百四十六丈二尺七寸!”
白虎在炮上一拍,管身后部立刻开了一个三寸缺口,龙象便将一枚飞剑剑身装了进去,只听咔嚓一声,又将管身合好。
白虎盯住了空中一无所觉的孙果,阴森森一笑,慢慢将一缕真元注入,引动了炮管内刻的阵图。
观星台周立着的道德宗六真人刚见一缕如水蓝光从炮口中溢出,即觉脚下观星台猛然一震!抱着‘九天十地乾天无极炮’的白虎瞬间被震得倒飞十丈,连哼一声都不及,立时一口鲜血喷出。重达八百斤的寒铁铁座几乎通体没入观星台的黑曜岩内,而后一道无形罡风方呈环形吹开,拂过六真人时,竟将紫阳与紫云真人都吹得略退半步!
此时此刻,孙果手捧乾坤盘,正指挥仙阵攻击西玄无崖阵。仙莲一发,他即为仙阵无上大威力所震惊,心中即是不安,又充满不平之意:这仙人何以独独青睐青墟宫?
孙果正自暗中愤愤,忽见下方一点蓝芒一闪而过,他居然还未及转一个念头,就猛然觉得全身一震,随后什么莫干峰、群仙阵,皆瞬间远去。孙果只来得及凭本能向下一望,这才发觉乾坤盘与自己胸口以下的身体都已消失无踪!
“这是怎么回事……”
孙果心中刚升起疑问,即觉体内骤发了一道澎湃炎力,旋即化作熊熊凤凰真火。于是堂堂本朝国师,至此灰飞烟灭。
‘九天十地乾天无极炮’所射飞剑,以麒麟牙为锋,以寒晶铁为杆,以凤凰尾为羽,万丈之内闪念即至,锋锐绝伦,莫可与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