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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学思与兼通

(一)学思并重

要达到教学一贯的目的,就必须讲求教学方法。“我以为要谈教学方法的改进,必须先废除现在通行的逐句讲解的办法。这是私塾时代的遗传;大家以为现在教国文和从前私塾里教书是一回事儿,就承袭了成规。这办法的最大毛病,在乎学生太少有运用心力的机会。一篇文字、一本书,学生本来不甚了解的,坐在教室里听教师逐句讲解之后,就大概了解了(听了一回两回讲解,实际上决不会彻底了解,只能说“大概”);这期间需要运用心力的,只有跟着教师的语言来记忆,来理会,此外没有别的。天天如此,年年如此,很够养成习惯了,可惜那习惯是要不得的。凡是文字书本,必须待教师讲解之后才大概了解,即使能够一辈子跟着教师过活,也还有脱不了依傍的弊病;何况学生决不能够一辈子跟着教师过活!”“要使一般中学生能够了解普通的古文和古书,以及白话文学作品,现在的国文训练,特别是中学时代的,实在嫌不充分。多讲闲话少讲课文的教师,固然不称职;就是孜孜兀兀地预备课文、详详细细地演释课文的,也还不算好教师。中学生需要充分的练习。练习包括预习、讨论、复习三步。每一步还有许多节目,这里不必列举。这些细目在各种国文教学法书中,都曾或多或少地加以讨论。但我们现在所需要的,是切实的、有恒的施行;理论无论如何好,不施行总还是个白费!练习的主旨无非是让学生自己发见困难,寻求解决;到了解决不了时,自然便知道需要教师。这时候教师的帮忙,效用定会比一味演释大得多。这是让学生用理解力。解决的过程和结果,还得让学生常有复习的机会,才不至于全然忘却。这是让学生用记忆力。”(见《国文教学》)“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教学方法便是教师的利器。只惜一些教学的人徇俗的惰性不容易便扳转来,他们迷执着“君子不器”!

教师不讲方法,吃亏的是学生。学生不预习,便没有翻检字典辞书的习惯;不讨论,便没有怀疑发问的兴会;不复习,便没有了解欣赏的因缘。听讲时是学而不思,作文时是思而不学。进步迟缓,跟不上学校所要求的进度,便渐渐感到国文课是不可捉摸的鬼东西,学习它是无聊的勾当,索性既不思,又不学了。

很多学生对文字的形、音、义,词汇的组成跟正确的含义,都弄不清楚;有些甚至于连字典、辞书的部首都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他们的作品里别字连篇,词汇舛错,都与不和工具书打交道有直接的关系。他们感到发问质疑比考试时受别人的考问还要困难许多。只理会得用耳朵听,听,听,不会用脑子想一想;天大的问题放在眼前都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他们的手眼放在国文课本或讲义上,只有教室里“随喜观佛殿”跟考试前“临时抱佛脚”极短的时间。听过一篇文章,只在心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像是李密《陈情表》是请求送他祖母的终,王守仁《瘗旅文》是埋葬了三个“路倒”之类;另外便无所知了。学,还要学什么?思,让我往哪儿去想呢?

过去我也在逐句讲授的时候,看学生不大进步,知道他们不喜欢发问是一个原因,便讲些“问学”“审问”的道理,鼓励他们常提出问题。学生中依然有死也不肯开口的;有些倒是发问了,又使我失望。他们提出的问题,什九是课文里没有听清楚的地方,很少能超越听讲的范围想出有关涉的问题的。我丝毫也找不到他们曾经自己运用一番心思不能解决,然后才提出问题的迹象。考试时我常常在题目后面附加上“并申己意”一类的话,我以为至少为分数的关系他们也该发掘心中之宝藏了。待到看他们的试卷却只能记诵、解答,尊重师说,写到自己的意见时笔墨就窘涩了。我常常怀疑着,也暗恨着这些学生不理会用自己的脑子思想。后来我用自己的脑子想一想,才觉察了原来是我在禁锢着他们,他们不得已地才亦步亦趋地跟在我后面走。

每逢我讲授一篇文章,总以为自己所讲到的已是尽美尽善。高兴时也许由一个普通问题讲上专门之学去,忘记了它并不是学生所能理解的;不高兴时——有时是疏忽了——也许把该讲的话没有提起,事后也不想再去找补了。遇到学生发问,问到那十万八千里外的“专门之学”,一定还眉飞色舞地重述给他听;问到那些疏漏了的,便认为这类问题无关宏旨,而且学生早就该知道它,讲释时就不免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渐渐地学生只好“满脸跑眉毛”,拣我讲过的发问了。

考试的题目上,明写着让学生申明己意,不是奖励着他们学而思吗?可是看到学生当真在试卷上申己意时,便感觉他们所写的太空泛,毫无心得;不如老老实实地照着我讲授过的意旨作答,终竟要顺溜些。渐渐地学生为多得分数,便在答题时表示“再没有比先生的见解更圣明的了,小子不敢赞一辞”;学生是有这样的机灵的。

是我给学生以“金人缄口”的暗示,转过来又嗔他们喑默无言,这是一种矛盾的现象,我不能不承认我的过失。

不让学生预习,学生不曾经过“学然后知不足”的阶段,便无由接触到问题;不准备讨论,自然又无取乎去寻求问题。出耳朵听讲,就是他们的一切了。教师不设法修筑堰堤,导引水源,而妄冀着学生们自己有悟入处,水到渠成;未免把学生期许得过高,而自己也太不负责任了。教师不实际去指挥讨论,只是昨天准备功课今天教,不曾经过“教然后知困”的阶段,就不会清楚学生的程度如何,他们需要的是什么,自己所欠缺的是什么;谈不上“教学相长”此段引用皆出自《礼记·学记》。。讲明白了文章,就是教师的一切了。先生讲,学生听,学生不发问是必然的,他们的课业不进步也是必然的。

我们一定要鼓励学生一面能注意学习,一面能用心思想,学与思应该得到平行发展的机会。像我们这样注入式的教学,学生多半容易学而不思;少数厌苦这种口耳之学的,又会激成他们的思而不学。我们不必责备学生的偏骛与偏废,只消我们能采用适当的教学法,这偏陂是有矫正的可能的。

《日知录》论南北学者之病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今日北方之学者是也;‘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今日南方之学者是也。”无所用心的是学而不思,好行小慧的是思而不学。过去交通不便,长江大河,限绝南北,环境影响人的生活,学分南北是讲得通的。现代梯航大通,五方杂处,就不可一概而量了。我们可以说,不拘生长在南方或北方,生性聪敏些的容易犯思而不学的毛病,质实些的容易犯学而不思的毛病。“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语出《论语·为政》。,同样不会有成就。指导学生时,似乎该各就他们的个性而因势利导。

教与学只靠在教室里每周几小时的时光,当然不会有多大成效。我们讲教学方法,让学生学思并重,经济合理地去支配教学时间,都不外要使学生尽可能地多得到一些。“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论语·公冶长》)学问之道,原该是“告诸往而知来者”语出《论语·学而》。的。所以孔子说:“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论语·述而》)现在的学生好的是闻一知一,等而下之的闻一知半,或竟闻十百才知其一。不是他们的才智太差,要怪我们这些做教师的画地为牢,把学生的智慧给局限住了。他们的教学方式是要求学生一切思想活动都待我们的耳提面命,不准稍自主张。我们偏要摆一张扇面式的桌子在学生面前,告诉他们说这一隅是方的,那一隅也许是圆的。经我们把学生捉弄得迷惑了,再忍心地斥责他们不能隅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