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兴衰:修昔底德的政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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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生-死、兴-灭两茫茫

希罗多德在讲到色雷斯人中的特劳希人时发现,这个民族关于人类的生死有着与其他民族截然相反的态度:

 

当一个孩子降生的时候,其所有亲族都要团团围坐在这个孩子的四周,历数人世间的各种不幸,为这孩子来到世间就不得不体验这样的不幸而潸然泪下;另一方面,如果一个人去世了,他们会喜笑颜开地去埋葬他。他们说,他现在终于解脱了,没有任何烦恼,而只是享受最完美的幸福。希罗多德:前揭,V-4。

 

公元前480年,波斯数百万远征军抵达阿比多斯,“王中之王”薛西斯登上特洛伊卫城,抚今追昔,心潮澎湃,在向雅典娜神庙奉献了牺牲之后,他想在这里检阅全军。将军们特意在海峡对岸的小山上为他修筑了大理石宝座,薛西斯登上宝座,俯瞰海滨,水陆大军尽收眼底,他们个个雄姿英发,奋勇当先。薛西斯看在眼里,喜上心头,然而他很快悲从中来,潸然泪下。当一旁的叔父阿塔班努斯询问个中缘由时,薛西斯答道:

 

因为当我想到生命的短暂,看到这里的人,数量虽如此众多,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再活上100岁的时候,不由得悲戚起来。希罗多德:前揭,VII-46。

 

阿塔班努斯接过话茬,对薛西斯的所思所想做了进一步发挥,他说道:

 

在我们短短的一生中,我们还会遇到比这更可悲的事情。因为在芸芸人众之中,无论他们在什么地方,还没有一个人会如此的幸运,以至于他未曾一而再、再而三地产生宁死勿生的念头。不幸压抑着我们,结果是,虽然生命是短暂的,却也看似漫长。如此则生活变成了一桩可悲的事情,而死亡竟成了一个人最向往的逃避苦难的安息所。看来,神祇在让我们尝到一点点生活的甜蜜滋味之后,便就此嫉妒起来了。希罗多德:前揭,VII-46。

 

在薛西斯看来,树立不世功业,将波斯帝国事业推进到空前的高度,绝不能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必须有足够的行动意志,甘冒风险,而奠定波斯帝国基业的历代先王们的经验一再向后人确证了如下真理:

 

强盛的帝国的建立只能是冒大风险的结果。希罗多德:前揭,VII-50。

图2-7 薛西斯海峡阅兵

对君王来说,要超越肉体凡胎之局限,留名于天地间,就必须冒风险。然而君王也是凡人,无法完全洞见未来,正如那试图飞得更高直逼太阳却最终翅膀被太阳融化而掉进大海的伊卡洛斯(Icarus),那些力图扬名立万的君王们时刻要去冒险,一旦冒险侥幸成功,便误以为全是自己智慧和能力所及,从此忘乎所以、自鸣得意、俨然如神;远征埃及的冈比西斯是这样,远征希腊的大流士和薛西斯更是这样。冒险所带来的回报越大,其遭受挫折带来的损失和打击也就越致命,特洛伊的沦陷对普里阿摩斯是这样,吕底亚的灭国对于克洛伊索斯、远征希腊惨败对于薛西斯、远征西西里对于雅典帝国更是这样。

帝国元气的兴衰继替、人类生命的生死轮回,千年以降,谁又能洞穿其中神秘奥义?公元前472年,即波斯军队被彻底击败的第八年,悲剧诗人埃斯库罗斯的《波斯人》在雅典卫城脚下的酒神剧场上演,据说这部悲剧的赞助者正是雅典政坛的“未来之星”伯里克利,这部舞台剧展示的正是波斯王太后阿托萨得知远征军在希腊覆灭后的悲痛欲绝和痛苦反思。想必当时坐在观众席上的雅典人不会仅仅以旁观者的心态作壁上观,正如目睹大诗人荷马笔下的特洛伊城被毁时王后赫卡柏的悲戚,雅典人对此绝不可能无动于衷。

文章最后,我们不妨引述《波斯人》中“大流士的幽灵”对阿托萨的嘱咐,权且作为希罗多德笔下波斯帝国兴衰传奇的注脚:

 

凡人切不可自作聪明过分。

高傲开花会结出灾难的穗子,

夏季收获的只能是巨大的悲伤。

你们看见了对高傲行为的惩罚,

现在请你们记住雅典人和希腊,

任何人都不要鄙视现有的幸福,

贪求他人的幸福会更多地遭殃。

宙斯是无情的惩罚者,严厉的判官,

他无情地惩罚心灵傲慢的人。埃斯库罗斯:《波斯人》,载《古希腊悲剧喜剧全集》,第820行。

图2-8 雅典卫城脚下酒神剧场遗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