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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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玉泰盐铺

蒋斯千,字玉表,生于清嘉庆十九年(1814年),他有两个哥哥斯生和斯水。他父亲蒋祁增生养斯千这个小儿子时,已是中年,因身弱多病,无力耕种,加上不断灾荒,田园荒芜;又称家室所累,一家数口,实在难以度日。在苦难中蒋祁增不禁追念先祖的显荣,痛惜后代坎坷的命运。他惊愕地发现:蒋氏家族自从仕杰公迁居溪口以来,经历元、明、清三个朝代,历时约四五百年,世世代代都是力勤穑事,靠天吃饭,二十多代子孙中从未有一人读书做官。随着漫长岁月的流逝,蒋氏的家道渐趋衰落,长此以往,势必陷于穷途末路,以致使曾显赫一时的蒋家,将默默无闻地泯灭在乡里山谷间。他自己已经力不从心,便将希望寄托在三个儿子斯生、斯水和斯千身上。斯生、斯水庸碌无用,安贫由命。只有小儿子斯千长得眉清目秀,一副读书人样子,而且聪明智慧,也很有志气。于是,他典卖掉祖传周坑岙法华庵三十多亩田地、几座竹山,让斯千进私塾读书。斯千不负父望,也很争气。不出五年,非但熟读经书,还谙医学。在太平军兴起时,也舞弄棍棒,愿望将来当一名武将。只是蒋家被踢出官阶久远,在几易朝代之后,一个乡里书生,既无求通仕籍之途,也乏进爵求荣之术,几次进京投考,都名落孙山。父亲蒋祁增悲观绝望,便倾其所有家产,为三个儿子娶亲成婚后,一命呜呼。蒋斯千知书达理,深知蒋家是为了培育自己才落得如此下场,决心挑起振兴家业的重担。做官无望,田里又长不出黄金,只有弃农从商,从事贸利的营生。

溪口是奉化县境内一个小镇,通往新昌、嵊县、余姚、鄞县四个县的交通要道,又是附近八个乡的交易中心。镇上有三里长街横贯东西,平时来自四面八方的客商、乡民,络绎不绝,川流不息,贩运和买卖米、盐、酒等日常生活用品。富有善心而又聪慧的蒋斯千福至心灵,转念想到如果在镇上开一家盐铺,兼售食米,既减轻贩运者长途跋涉的疲劳,又能方便附近乡民,省下的运费足以削低售价,岂非是利民的善事?而且蒋氏先祖从江苏宜兴迁至浙江后,曾任四明盐官。有了先祖的荫庇和余威,还有祖传的经营之道,虽非一本万利,也是事半功倍,实在是名为国计民生实是谋富图利的良策。于是,他将旧宅抵卖,在中街簟场弄口开起盐店,招牌名为“玉泰盐铺”。“玉”字取自他的名字玉表,“泰”字图个吉利。

蒋斯千在开设盐铺后,为了让人知道我即盐铺,盐铺即我,就对外改用“玉表”名字。数年之后,在奉化的蒋氏家族中也算蒋玉表著称乡里。原已破落的蒋家就此以商业起家,由拮据而小康,把以前典卖的周坑岙法华庵三十多亩田地、几座竹山买回来不算,又在盐铺附近造起一幢二层的新楼房,名为“素居”,供全家住宿。他与两个哥哥没有分家,合住一起,全由他供养。外人称赞他有手足之情。也有人认为他不该如此慷慨,忘了“亲兄弟,明算账”的古训。而蒋玉表不愧是蒋摩诃之后,信佛、行医和开店都是为了济世利人,普渡众生,何况是同枝兄弟?好心必有好报,在他身发财发之际,接连生了两个儿子。按照蒋家宗谱排行,自二十五世起为五言四句,即:“祁斯肇周围,孝友得成章。秀明启贤达,奕世庆吉昌。”他的儿子是肇字辈,长子肇海,次儿肇聪。他看到二哥斯水无子,就好心地把自己的长子立嗣给二哥,免得哥哥绝后,自己的儿子就此成了二哥的儿子,哥哥的后代也就是他的子孙,真是名副其实的“一家人”了。

常言道:“命运虽好,劫数难逃。”正当蒋玉表家业兴旺之际,“太平军”突然兴起,战乱使奉化人民的生活失去安宁。由于交通的堵塞、米盐价的涨落,玉泰盐铺也不免受到损害。有几次难民过路,逃荒者乞讨,更让这位善心的商人蒋玉表为难,不得不以救济的名义,“慷慨”解囊。更令人懊丧悲痛的是两场大火,将玉泰盐铺烧了又造,造了又烧。十几年来辛辛苦苦挣得的家产,毁于一旦,损失殆尽。奉化蒋氏家族再度过艰难贫困的生活。他们踡缩在“素居”房屋里,一家老小穿布衣素裙,除过节忌日外,长年吃芋艿头、霉干菜。斯生和斯水重又耕种,玉表仍振作精神挑起兄弟三家十余口的衣食重担。他又一次把田地、竹山典卖,带着十二岁的大儿子肇聪贩运盐、米,还在家里悬壶行医,勉强糊口,但积少成多,聚沙成塔,几年下来,又积累资金,在已成废墟的原址再造起房屋,开办玉泰盐铺。开张之日,鞭炮怒放,站在店铺门前的蒋玉表,经过几十年岁月流逝,世局播迁、家业兴败和本人在风尘中的悲欢忧哀,才五十不到,已两鬓染霜,在原本眉清目秀的脸庞上刻下难以磨灭的条条皱纹。他伤感地抚摸自己唯一的儿子肇聪的头,禁不住老泪盈眶。

蒋肇聪自小跟随父亲,既读书,又经商。他年轻有为,血气方刚,目睹蒋家乍兴乍败,也亲历世间多变沧桑,不忍苍老衰弱的父亲再一次承担振兴蒋氏家族的使命,便毅然将玉泰盐铺的营业从父亲手里移到自己肩上。从此蒋玉表只要清闲地坐镇店堂,手指拨动算盘,计算每月盈利。蒋肇聪比当年精明能干的父亲更有魄力,也有手腕。他因为祖先蒋显曾任四明盐官,后代子孙当然可以世袭,便特地在店堂内挂上一块“盐官”的招牌,表示玉泰是奉化唯一“盐官专卖”的店铺,这个办法也真有效验,可以打着“官”牌,直接向宁波批发盐,甚至从远处的富阳运来大米,真是“官”名亨通,四通八达。他为了扩展盐铺的业务,除了盐、米、酒外,还兼营茶、饼、石灰等。又为了增强实力,除了吸收存款,增加流动资金外,还设法打开局面,与溪口镇毛颖甫开的“太昌盐酒店”、萧王庙镇孙昭水开的“永兴行盐酒店”、亭下乡孙惠祥开的“永利米店”等合伙,克服陆路交通不便的困难,租用木船运货,自宁波溯奉化到萧王庙,再用竹筏沿着剡溪至溪口。由于他善于经营,生意兴隆,不到几年,盈利所得,超过他父亲掌管时的几倍。蒋玉表满心欢喜,但见儿子终日劳累,需要生活上的体恤和精神安慰,要肇聪早日成亲,也可以为又复兴的蒋家传宗接代。可是蒋肇聪信誓旦旦:事业不成,决不结婚。他一心扑在生意上,脑子里只想到为奉化蒋氏重振家业。他将父亲当初抵卖的田地、竹山一一赎回买进,再增加盐铺店面,从两间扩充为三间,后屋增设作坊,砻米、酿酒,还做菜饼。他雇用帐房、伙计、学徒和长工,一整天围着他转,还忙不过来。此外,他花了一大笔钱财,将“素房”重新翻造,不但在素居门内栽有两棵色彩鲜艳呈现富贵气的紫玉兰,还在院子中间种下两株飘香的金桂,更在住屋四周栽上七株又名“子孙树”的银杏,意思是前辈积德,为子孙后代造福。为了另立房名,父子俩查考宗谱,发现奉化蒋氏原来是一千多年前周公的血统,而“斯”字辈的伯父和父亲兄弟三人分为“夏房”、“商房”和“周房”,则“周房”的斯千当是周公嫡传无疑。由此再作考据,查到一千多年前周文王建都“丰”邑,周武王建都“镐”京,今将“丰、镐”两字合在一起,取名“丰镐房”,正是蒋玉表父子显示自己是货真价实、查有实据的周公后裔。

当蒋肇聪不负厚望,事成业就之日,他自己已年满三十。这真是一个蒋氏门中志高威重的孝子贤孙。父亲玉表对这个为了家族不惜辜负自己青春的儿子,又是歉疚,又是感激。他希望肇聪勿再延迟婚期,本人也抱孙心切,便擅自做主,与离溪口镇五里路的上白村徐家配亲。这是奉化蒋氏最为隆重的一次婚礼。因为新郎蒋肇聪在奉化既有财又有势,赫赫有名。年近花甲的蒋玉表也要趁机炫耀蒋门的兴旺和威风。徐氏过门后,先生一女,取名瑞春。后养一子,按排行为“周”字辈,谱名为周康,学名锡侯,奶名瑞生,名介卿。当时,蒋玉表看到他的大哥斯生只有儿子肇余而无孙子,便又将自己的孙子介卿过继给他们,作为肇余的继承人。蒋玉表这一巧妙而又合乎情理的安排,使“夏”房和“商”房的后代全是“周”房的子孙,也就像古代时的“周”朝将“夏”“商”先后并吞。

肇聪喜得爱妻,又获麟儿,说不尽的欢悦和兴奋,在事业上更要求猛进。他已不满足于仅仅是一家盐铺的老板,而奢望成为整个奉化出人头地的乡绅。于是他每天穿了长袍马褂,手拿水烟壶,来去奔走,在热心公益的名义下包揽讼诉,他仗着自己读过八年书,又谙知官场内幕,凡是涉及财产、商业等经济案子,便以“讼师”自居,为原告或被告出谋献策,包打官司,他能使原告获得加倍补偿,也能使被告转败为胜。反正“鹬蚌相争”,得利者是渔翁。八年下来,他声名昭著,成绩累累,人们便公认并推举他为“管公堂”,也就是包揽整个溪口的诉讼。做生意有亏有盈,他的盐铺年年招财进宝;诉讼有输有赢,这位“管公堂”每场官司必得好处,而且还不会被人抓住把柄。人们因他热衷公益,为人调和排难,而且待人接物总是严肃中微露笑意,当着他的面,称他为“好好先生”;可是十有八个在他背后指着他瓜皮帽下拖出的发辫,叫他“埠头黄鳝”。他常穿一件古铜色长袍,走路时甩动的辫子,也真像游动的黄鳝尾巴。这是奉化人对“狡猾者”极为刻薄而又非常形象的嘲骂:黄鳝在洞里容易抓住,一旦游到埠头边,就难以捕捉。他能获得别人好处,别人占不到他的便宜。蒋肇聪这条“埠头黄鳝”,凭着本领和威信,被推选为乡间庙社的“首事”,即成为民间的“官吏”,管辖溪口男女老少乡民。

“管公堂”却无法管住自家的命运。他宠爱的贤妻徐氏,在与他成婚十年后,一病不起,撇下九岁的儿子周康,于光绪八年二月,含泪离世。蒋肇聪一家人遭受人生三大不幸,蒋玉表老年丧子,肇聪中年失偶,他的儿女幼年死亲,偌大的玉泰盐铺和丰镐房变得悲凉凄清,食无味,夜失眠,再也无心思经营。他心里还隐藏着一件不可告人的心事:那就是他唯一的儿子周康,就是那由父亲玉表做主过继给蒋斯生的介卿,也等于一半给了别人,难保将来没有缠不清的纠纷。所以即使是亲生骨肉,也不是十分可靠。原以为可以因此吞掉别人,也可能反过来被人吞掉!他不由得忧心忡忡。人们看在眼里,既劝慰又勉励。有人说只怪徐氏无福,不得寿终。还有人甚至以“五年不死老婆,要大败流年”来减轻鳏夫的悲痛。更有不少人来说媒求亲。蒋肇聪一向以事业为重,找配偶不但要贤惠温淑,还要对盐铺和自己的名望有利。他在众多的求亲者中,选中了曾与他合伙的萧王庙镇“永兴行盐酒店”老板孙昭水的女儿。孙昭水患足疾,行动不便,盐米的水运全由蒋肇聪做主。而孙家后代中有的出任户部主事官职,如果配亲,既门当户对,在营业上和名望上都有利可图。从不让别人占他便宜的“埠头黄鳝”便欣然允婚。这次婚礼不及前次隆重,为了表示他仍对前妻徐氏的哀悼,但内心却比娶徐氏时更是兴奋,孕育着将来更兴旺发达的愿望。只是天违人愿,虽因蒋、孙两家亲密合伙,增加了玉泰盐铺盈利,但孙氏过门不到两年,忙于抚育徐氏留下的一对孤儿,自己却来不及为丈夫生育一个有关继承大事的儿子,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时疫”夺去生命。蒋玉表捶胸自责,懂得医道的公公却无法挽救媳妇性命。从此不再行医。蒋肇聪更是悲痛,失去爱妻也就是失去将得的利益。大多族里人都为他惋惜,予以同情,也有曾受他气、吃过他苦的人暗暗攻击:“肇聪命太硬,又不积德,一连克死两个老婆,谁也不敢嫁给他了!”蒋肇聪也因两次丧失配偶感到悲痛和迷茫,甚至怀疑自己真有克妻的宫官。于是心灰意冷,提不起再娶的兴趣和愿望了。

两年之内蒋肇聪就在孤独和寂寞中苦度光阴。年老的父亲不幸死去老伴,无人侍奉;年幼的儿女缺少慈母的爱抚,就将已经过继出去的儿子介卿干脆推给二房去养育,引起徐氏娘家的不满,说他死了妻子也不要儿子!他本人在营业忙碌之后,孤独苦闷,毫无闺房之乐。玉泰盐铺的老账房王贤栋看在眼里。有一天,悄悄地对东家耳语,他已经为肇聪物色到一个妇女,按照双方的情况,可以配成一对。

“谁家女儿还肯嫁给我?”蒋肇聪坦率地苦笑两声。

“是我堂妹。”王贤栋介绍那女人和他的亲戚关系后,又详加补充:“就是我家乡葛竹村王有则的女儿——王采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