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如在云端,高不可攀
1
“季先生。”
季云攀闻声停住脚步转过头,一个衣冠楚楚却不掩焦急神态的中年男人正朝着他快步走过来。男人渐渐走近,季云攀依稀觉得有些眼熟,待到男人走到近前伸出手,季云攀迟疑了片刻:“您是?”
男人的表情有些尴尬,局促地来回搓着双手:“这个,事情有些棘手,我想我们找一个……
季云攀果断打断了男人的话:“事无不可对人言,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在这儿告诉我,否则,我没有打探别人私密的嗜好。”
男人本来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经过季云攀这一番话更是精彩,他低着头看着地上,似乎在心里权衡着什么,季云攀抬起手腕看看时间:“先生如果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还要赶时间去别处,就不奉陪了。”
季云攀说完作势要走,男人赶忙上前一步挡在前面:“季先生一定听说过前几天平城那件交通肇事案吧?”
季云攀挑眉,果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那先生是?”
男人面有愧色,鼻尖涔涔地滴着汗,伸手抹一把:“很惭愧,那件案子的当事人是我们家小少爷,我们老爷让我来找季先生,是为了……”
果然,季云攀心里冷笑,那件交通肇事案轰动平城。说起来是件荒唐公案,因为桃花债而起,游手好闲的富贵公子看上了有夫之妇,求爱不成结果因爱生恨,开车撞死心上人的丈夫。
而那个富贵公子,正是平城暗势力老大平九的独生子,依仗着老子的势力一向胡作非为,以为没有什么不能用钱摆平,但是没想到这次被害人的父母是两把硬骨头,半截身子入土,拼着不要命也要追究肇事者的责任为死去的儿子讨个公道。平城日报的主编是季云攀的老朋友,背景强硬不畏强权,从事发起对案件连续追踪调查,富二代与桃花债,两个元素个个夺人眼球,一时间街头巷尾无人不知,社会舆论如此恶劣,形势对肇事者极为不利。
这件事情势必要诉诸法律,估计平九也是看实在无转圜余地,才决定从辩护律师身上下手,一则为己方找一个能力强却缺乏道德的律师,一则对对方的律师恐吓威胁一番。很不幸,季云攀就是那个倒霉的对方律师。
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季云攀再看看时间,抬头直视着男人的眼睛,脸色冷峻:“我不知道先生是平家的什么人,但我知道平先生想让你转达的是什么话,我只能给你一句答复——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一个成年人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一个父亲也应该为自己的教子无方付出代价。”
说完他没有再看男人的脸色,掏出电话按下接听键,绕过男人快步朝着停车场走过去。
男人无奈地看着季云攀的背影,来之前就听知情人说这个姓季的律师虽然年纪轻轻但极有原则,刚硬的像块顽石,除了自己心里的道德和法律标准什么都不信,整个一油盐不进,他本来还嗤之以鼻,以为不过是谣传或假象,在这个年代,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不是应该爱玩爱闹吗?然而今天坐在听众席上听了这一场法庭辩论,季云攀的表现让他不得不感叹,疾恶如仇这四个字简直就是为季云攀而生的,所以当休庭后,看着季云攀走出法院,他竟然双腿如灌了铅一般,踟躇着久久不敢上前。
2
路上堵车,季云攀到达平城派出所已经是两个小时后。
小郭就站在门口等他,一见他的车立刻迎了上来:“情况有点棘手啊,听说那孩子今天在医院里病情又恶化了,医生发现他脑袋里有大量积水,怕是会再有危险。”
季云攀蹙眉:“那孩子的家长还是没有反应吗?”
小郭摊手:“是啊,我们也觉得奇怪,按照之前类似的例子,孩子家长早闹着要上法庭了,但是这个孩子的父母到现在也没什么动作,我昨天问他们要不要做伤残鉴定,他们说再等等,我怕他们是有什么别的想法,那里面的女孩子就惨了。”
季云攀沉吟片刻:“或许他们是觉得孩子还没脱离危险,其他事情都暂且押后也说不定呢,她怎样了?”
小郭胡乱抹一把脸:“说起来,里面那个才奇怪呢,刚满十四岁的小姑娘怎么下得了狠手把个同龄人打成那样,更奇的是,进来一整天了,除了问过一次那孩子的情况怎样了,也没看见她露出害怕的表情来,斯斯文文挺镇定的。云攀,你说这姑娘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嗜血狂魔?”
季云攀表情僵了僵:“小郭,二十好几了,不要再看那些奇幻修真了,看点历史书吧。”
季云攀二十九岁的生日,收到来自小谢的礼物里有一张贺卡,上面女孩子用隽秀而锋利的字体写了一句歌词:我这一生最美好的场景,就是遇见你。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季云攀哑然失笑,只有心怀浪漫的小女孩才会在回忆里将负面污秽的部分统统剔除,只留下光明与美好,他们的初次见面,实在是不怎么美好。
那天季云攀从新西兰旅行完回平城,说来也是命中注定,因为从机场回家,季云攀平时惯走的那条路正好大堵车,所以他才选择了一条以前从未去过的小路,就是在那条路上他遇见了小谢,细瘦的十四岁姑娘谢以洛突然从一条肮脏的小巷子里冲出来,脚步凌乱地扑到季云攀面前。她满脸都是汗和泥,还有几道血痕,却有一双很亮很冷的眼睛,冲着季云攀伸出手,两手黏糊糊的都是血,季云攀吃了一惊,只听见女孩略带颤音的请求:“先生,你带手机了吗?请你帮我打一下120和110好吗?”
季云攀再不明白情况也知道这个120肯定不是为女孩自己打的,果然女孩喘了口气,接着说:“我和人打架,一不小心打破了他的脑袋,麻烦你帮我叫120叫救护车,再打110喊警察。”
这个时候还知道说请,还能颇为镇静地请求陌生人帮忙,有条不紊地做善后,投案自首。说不震惊当然是不可能,但季云攀身为律师也是经过大风浪的人,片刻之后立即按照女孩的要求拨出两个电话。
打完120报完警,本来季云攀可以一走了之,但鬼使神差地,他没有走,反而留下来和女孩子一起等救护车和警察来。毕竟是个小孩子,再镇静也有限,季云攀敏锐地觉察到小谢的手一直在不易察觉地颤抖。见过无数少年犯,季云攀的心从最初充满同情被打磨的生冷坚硬,人对于他而言,几乎只有两个区分:是否罪有应得,是否已满十四周岁,对于他来说,一个十四岁的人与四十岁的人没有区分,全应该为自己行为负责,而小谢无疑是年满十四岁罪有应得的那一类。
但是看着她,季云攀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柔软地生出一点怜悯来,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握住小谢颤抖的手腕,低声安慰她:“我陪着你等,不要害怕。”
3
想到当日情景,季云攀到现在他仍然很困惑自己为什么要陪小谢等,为什么要安慰她,警察来到后,小谢被带上警车时回了一下头,季云攀站在一群无聊的围观者中间,感受到小谢寻找的目光,在那一刻竟然眼眶有些酸胀,他想起了一些比较久远的东西,当自己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和母亲住在乡下的外婆家,母亲那双漂亮而略带愁苦的眼睛,也是这样经常在田野和阡陌间寻找着自己的身影。
而那些被寻找的时光早已一去不返。
季云攀舒一口气:“带我去见见她吧。”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只是为了那一双相似的眼睛,为了记忆里那份久违的被寻找的感觉,季云攀想要帮一下小谢,能帮多远就是多远。
季云攀再次见到小谢,她已经不是初见时候那副满脸汗和血渍的狼狈不堪像,但依旧是那天的衣服,那天的短发。十四岁的小谢瘦到见骨,伶仃骨架上挂着洗到落色的淡青色长裙。乍一从黑暗中走出触到光明,微微抬起眼,季云攀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初见时候所没有注意到的,那种天然的防备,她像只疲于奔命的野兽。
如小郭所说,她看上去果真镇静的很,一双盯着桌子的眼睛坦荡荡甚至很磊落,季云攀有些恍惚,在伤人犯罪之后还能有这种磊落坦荡眼神,该说她什么?暴虐,冷血,草菅人命?
但现在不是道德评判的时刻,他所要做的是尽量帮助她,季云攀放软了声音:“小谢,你还记得我吗?
小谢的眼睛转过来,看到季云攀的瞬间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她从小郭那里知道有一个年轻的律师愿意帮助她,但是没有想到竟然会是季云攀:“是你?”
季云攀点点头:“我愿意帮助你,但是你要配合我,把你知道的毫无隐瞒地告诉我。”
案子昨天才发生,季云攀甚至还没来得及了解具体案情,他看看小谢,转过头对小郭说,“送她回去吧。”
他是要向小郭询问案情,怕当着小谢的面讲会使她难堪,但小谢却拒绝了他的好意:“没关系的。”
季云攀无奈,只能对小郭说:“你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我一下吧。”
这是件简单的伤人案,受害人一名,嫌疑人一名——正是小谢,受害人头部被锐器重击,脑颅出血,多亏小谢及时求助120,受害人被送到医院后立刻做了开颅是手术,这才捡回一条性命。
在案情陈述过程中小谢始终没有抬头,只是间或瞟一眼季云攀,季云攀看着小谢短短的碎发和倔强的锁骨有些发愣,这样一个清瘦的小女孩,怎么狠得下心来对一个无太大过节的同龄少年下死手?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小谢:“你为什么要打他?”
一直很镇定的小谢到这时才有些惊慌,嗫嚅着说:“我们之间有点小误会,其实本来没什么的,但是我突然就脑袋发昏。”
小郭忍不住插嘴:“我倒觉得挺奇怪的,他一个男孩子,你怎么那么容易就撂倒他了?”
小谢紧张地绞着手指:“他没有什么防备,而且……我学过一些跆拳道。”
小郭叹一口气,接着陈述案情:“因为案情发生的时候其实还是学校上课时间,学校也负有一定责任,所以昨天小谢自首之后,警察局联系了所在学校的校长。联系家长的时候才发现小谢一直以来在学校存档的家长电话是个空号,家庭住址倒是真的,去了之后才知道只是一个简陋的快倒塌的房子,根本没有烟火气。
她的父母呢?她是怎么生活过来的?校长说学校每年都有学生是依靠政府援助的,但其中不包括小谢。没有接受任何政府援助,学费竟然也是自己两手挣来,季云攀心里百味杂陈,不免多看了小谢两眼,小谢早红了双耳,察觉到季云攀的目光,狠狠地回瞪过来,季云攀心里一惊。
暴虐嗜血,刚硬易折,这样的女孩如果缺失引导必然误入歧途,季云攀问:“能让我看看你的手吗?”
小谢迷惑地看他一眼,最终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手伸了过来,季云攀捉住她的手,她的手心里有一层厚茧,全不是少年该有的细嫩。
季云攀问小谢:“你的父母呢?”
小谢短促地一笑:“在你手边,书包里。”
季云攀朝自己手边看过去,是一个老旧的书包,狐疑地拉开拉链,看到里面东西的瞬间,季云攀只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大脑,教他头昏脑胀,几乎栽倒在地上。
那是一只小小的黑色相框,黑白照片里女人的眉眼像极了小谢,哦不,是小谢像极了她,一样生动的眉目,只是小谢带着的戾气是女人所没有的。
她对他说她的母亲在书包里,淡然地像在说一件与自己全不相干的事。季云攀没有再说话,只是大步走了出去,拨通了电话:“裴北魏,给你个机会,还我的人情。”
打完电话,他靠着大门站了一会,日光倾城,他不经意地朝里面瞟过去一眼,昏暗的房间里正有一束目光望过来,两两相撞,短发的女孩忽然一笑,笑的很浅,季云攀的心在那一刻像是突然被一只柔软的小手攥住。
4
从平城民政局出来,裴北魏笑着对小谢伸出手:“小谢,欢迎成为我的妹妹。”
距离那件伤人案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小谢因祸得福,不仅没有受到法律制裁,反而被平城显贵裴家收养,真真让人嫉妒的红煞了眼。
小谢戒备地看了裴北魏一眼,没有伸手,反身跑向了季云攀的车,季云攀一直等在外面,无聊地闭着眼睛听音乐,突然车窗被人大力敲打,摇下车窗来,小谢红涨着脸看他:“我以为收养我的会是你,为什么把我推给陌生人?”
她问的咄咄逼人而且毫无道理,她和季云攀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季云攀只是一个好心施以援手的陌生人,他帮她上下打点,最终让她免除牢狱之灾,这已经是莫大的恩德,但是现在她居然跑过来诘问他。季云攀觉得好笑,但看着小谢闪亮的眸子,却最终说了一句:“小姐,我国法律规定,异性收养的收养人必须比被收养人大四十岁以上,很不幸,我没那么老,也不能知法犯法。”
小谢听到这话愣了一下,转而面色缓和了下来,嘴角虽然还是向下耷着但眼睛里已经明显有了安慰的笑意。
裴北魏在一旁看了许久的好戏,抱着手臂走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小谢和裴北魏:“你们都不理会我,真是太伤心了,我可是废了大力气才说服老头子呢,走吧,去吃饭,小谢,你是想吃西餐还是中餐?”
季云攀让出驾驶位自己坐在副驾上,裴北魏打开电台启动车子,小谢坐在后面,出神地看着前面两个英俊年轻人的背影,季云攀坐的端正裴北魏坐的随性,他们都是她的恩人,对她恩同再造。
这将是她余生的所有。
和严谨的季云攀不同,裴北魏是个懂得享受生活的人,所谓食色男女就是如此,车子七拐八拐进了一个云深不知处的小巷子,停在一家装修典雅的冷僻餐馆前。裴北魏驾轻就熟地和前台小姐调情似的打招呼,嘴里一口一个达令哈尼,引得季云攀频频皱眉。
楼下已满,服务生带着他们上二楼,走在旋转楼梯上,小谢突然听到一阵叮叮咚咚的钢琴声,一直紧绷着的表情突然松弛下来,脸上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手指也不自觉地微动。季云攀觉察到,问她:“怎么了?”
小谢眨了眨眼睛:“这是德彪西的曲子《大海》,我和我妈都很喜欢。”
季云攀瞥了眼她修长的手指,指尖有点微微上翘:“你学过钢琴?”
小谢条件反射似的把双手背到后面,垂下头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
他们坐在靠窗的地方,窗子外正对着一片大大的花圃,暮春的天气,花开的正好,姹紫嫣红开遍。裴北魏对着菜单点了一桌子名目繁杂的讲究菜肴,季云攀又忍不住皱眉,他一向觉得裴北魏这个人过于奢侈,他崇尚的是清简生活,裴北魏嘻嘻一笑:“好了清教徒,你要说什么话我都倒背如流了,今天小谢进我们家,我给她接风洗尘一下也不过分吧?”
说完他冲着小谢眨眨眼睛:“别管他,这个人人如其名,如在云端高不可攀,我这辈子是没可能达到他要求的境界了,腐败着堕落着也挺好的。”
裴北魏又点了酒水,服务生来拿单,季云攀按住菜单:“等等,加一杯橙汁。”
他瞟了裴北魏一眼:“她才十四岁,不点橙汁难道让她喝酒?”
裴北魏殷勤地帮小谢洗刷餐具:“她都满十四岁了为什么不能喝酒?要充分尊重公民的自主选择权啊我的大律师,妹妹,你要橙汁还是酒?”
小谢其实并非滴酒不沾,她的酒量甚至还不错,她的母亲生前喜欢酿酒,雨天的时候母女两个一起喝一杯江南的梅子酒……偷偷瞟了一眼季云攀,他皱着眉,小谢垂下眼去:“橙汁吧,我不会喝酒。”
服务生走后,季云攀叹一口气:“裴北魏,我真希望你以身作则,不要教坏她。”
那一刻小谢几乎脱口而出:“既然怕我被教坏,为什么不自己教我?”
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裴北魏替他洗好了餐具,端正地摆在自己面前,他嬉皮笑脸游戏人间,但他是个好人,对一个陌生的她施以援手,她应该感念恩德,不该任性伤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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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别了季云攀,裴北魏带小谢回家。车向郊区方向行驶,走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小谢都要脑袋一歪睡过去了,裴北魏终于停下了车:“好了,到家了,你还真放心,不怕我把你拉到山区卖给人家当媳妇儿。”
小谢正开疲惫的眼睛打量着四周,果真是郊区,空气很不错,周围有很多绿树,隐约还能听到淙淙的流水声。她揉揉脸下车,眼前是座小别墅,造型简约别致,粉白墙乌黑瓦,让小谢想起在旅游杂志里见到过的徽州人家建筑,这幢别墅落在北方平城,却隐隐有了一股江南的水汽,让小谢想起久远的故乡,那些下雨的好天气。
裴北魏笑嘻嘻凑上来替她捏捏麻木的头皮:“这是我自己设计的,参照了徽州建筑的特色,很漂亮吧?”
原来这个纨绔公子是建筑系出身,而不是像其他富贵公子一样,闲人一个,靠祖先福荫过日子。
走进屋子里去才感觉到凄凉冷清,这幢房子上下两层,旋转楼梯寂静地漂亮着,客厅装修精致,东西却摆放的杂乱无章,地板上散落着各种乱七八糟的杂志,小谢瞟一眼,裴北魏手忙脚乱地收起来藏在怀里,冲着小谢笑得尴尬。
那是一本《花花公子》,摊开的那面正好是个白人女郎。
小谢抹一把楼梯,满手的灰:“你不是有父母和姐妹吗?为什么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裴北魏收敛起笑容,声音里有点疲惫:“阿洛,在法律上你有养父母,但实际上你只有我这个哥哥,那边的人,能不打交道就尽量别惹。”
小谢从裴北魏的话里了解到真相,除了裴北魏,裴家全家不承认她这个养女,包括养父母。裴家不是寻常人家,裴北魏的父亲裴东山是北方传媒业里屈指可数的大人物,在平城当地可称得上是名门望族,家大业大,多一个人,裴东山百年之后的财产纠纷就更多一分麻烦。
小谢轻轻问:“你为了让他们同意收养我,付出了什么代价?”
裴北魏轻松一笑:“不足为旁人道也。你倒是真的该好好感谢季云攀,他这个人啊,死板的要命,当了这两年律师,完全照章办事,心冷的很。但是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为了救你连原则都不要了,偷偷告诉你,之所以你可以完全没事地出来,是因为他去找了受害者的父母替你求情。幸亏那家人都是知识分子,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看你是个小孩子,也不想毁你前程,同意不追究,季云攀又找了警局里相熟的人,这件事才算是私下了了。”
原来他为自己做了那么多,小谢失神地想,这样的大恩,要怎样才能回报?
她不知道其实裴北魏为她所做不亚于季云攀,裴北魏是个裴东山早年在外的私生子,一场意外风流的结果,本来一直流落在外。裴东山见自己年事越来越高,正妻生的孩子里全是女丁,这才想起找裴北魏。为了能够让裴东山同意名义收养小谢,裴北魏分别和父亲以及兄妹达成协议,认祖归宗,以及放弃自己继承权的百分之五十,以及保证小谢在未来裴家的争产大战中不会横插一脚。
他真正是损失惨重,但这些都没有必要让小谢知道。裴北魏从季云攀那里知道了小谢身世,他亦怜悯她,愿小心看顾她扶持她,不愿给她太大的心理压力。
小谢沉默了半天,问裴北魏:“我和你们素不相识,为什么肯这样帮我?”
裴北魏耸肩:“季云攀是为什么我是真的不知道,但我嘛,纯粹是被季云攀敲诈了。我们读大学是在同一个大学城,我们建筑学院的隔壁就是季云攀的政法大学,那年我得罪了人,差点被人做掉,多亏当时季云攀搭了把手,否则裴北魏就消失在地球上了。”
他给小谢倒了杯水,水是冷的,小谢心想,懂得寻觅最好的美食与美酒,玩最有挑战性的游戏欣赏最顶级的美女,但这并不意味着知道如何照料自己。而她所能做的,恐怕也只能是让他疲惫时能有一杯温水和一碗热汤。
裴北魏带小谢上楼给她看她的房间,显然那房间为了迎接小谢的到来刚刚收拾过。裴北魏果真是个温柔体贴的好人,房间是淡淡的青色系,像是江南草色连天的春天,湿漉漉的带着温和的生机,裴北魏拉开窗帘:“听季云攀说你的家乡是在小屏山,真巧,那个地方我和季云攀曾经一起去旅行过呢。
床头柜上摆着电话,电脑桌上放着全新的一台电脑,小谢看着这妥帖的一切,心里突然生起一股惶恐,她默默自问,谢以洛,这样的好运气真的不是一场梦吗?
眼前的一切美好而恍惚,仿佛一个一戳即破的五彩斑斓的肥皂泡,这一切,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只不过是一场梦?命运会不会即刻就将这些好运收回?
6
小谢疲累不堪,裴北魏嘱咐她先休息一下养回元气。
裴北魏带门出去,房间里只剩下小谢一个人,小谢手脚并用地爬到柔软的床上,初夏时节,床上只叠着一张薄薄的太空被,小谢抖开被子钻进去,孩子气地打了个滚,眼睛盯着天花板上垂下来的风铃。裴北魏从小和自己被裴东山抛弃的母亲生活在一起,现在虽然脸上常带着笑容,但童年过的并不快乐,因为是私生子而被同龄人嫌弃,现在即使认祖归宗,但和那边的人关系一直很寡淡,独自住在郊区的别墅里,他其实一直很孤独。现在小谢来了,突然多出来个小女孩,裴北魏从来没有和十四五岁姑娘打交道的经历,一时间手足无措的不得了,只能按着从电视剧电影和书里得到的经验装饰这间屋子。
按照裴北魏自己半真半假的话来说,小谢虽然是他名义上的妹妹,但他把她当女儿养。
风从飘窗里进来,小谢在细细碎碎的风铃声里睡过去,神思模糊之际,依旧在想,谢以洛,你凭什么能够拥有这样的好运气?
在裴家这间草色连天房子里的的第一觉,她梦见了江南的老家,下雨的天气里,木头的老房子里有一股木头沾水后的气味,母亲打开窗子散味,还年幼的自己和母亲坐在窗边,桌子上放着一大一小两只杯子,里面是清澄澄的梅子酒,母亲喝酒很豪爽,看着小小阿洛用舌尖舔一下酒,被辣到小脸皱成一团,摸着女儿的头哈哈大笑……突然间一切被一场大火吞灭,木头房子,门上挂着的蓝印花布帘子,房子前姹紫嫣红的花圃……
小谢最后是吓醒的,梦里出了一头的汗,短发黏黏地贴在脸上脖子上,风一吹凉飕飕的,小谢已经很久没有做这个梦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命运出现转机的好日子里又梦到这些。镇静下来后她环顾四周,还是那间草色连天的房间,长长地舒一口气,从床头的纸巾盒子里拽一段纸巾擦擦花掉的脸。小谢下床推开门走出去。
刚才裴北魏带她上来直奔自己房间,她也没来得及看看其他的地方,二楼有好几间房间,但都锁着门,门上钉着门牌,育婴室,保姆房,储藏间……一间间看过去,小谢的心越来越柔软,裴北魏是很渴望有一个自己的、健全的家的吧?而再好的房子也不能与家对等。
扶着楼梯下楼,裴北魏不在,小谢去盥洗室洗了把脸,找到热水器灌满水插上电,然后端着一盆水回到楼梯处,用抹布仔细地把落满灰尘的楼梯擦拭干净。
等到她把这个家打扫完外面已经黑透了,看着井井有条的房子,小谢扶着拖把,默默想,谢以洛,这以后就是你的家,哪怕明天就被赶出去,这里的人也永远是你的亲人。
咔嗒一声门被推开,裴北魏提着两只塑料袋走进来,塑料袋里的东西散发着香气。裴北魏摸摸鼻子讪讪地笑:“我看你睡的挺香不忍心打扰你,就出去买了点吃的。”
小谢诧异地看着他:“可是家里不是有厨房吗?”
她说家里,裴北魏怔了一怔,自从母亲去世后很久没有人对他说过这两个字了,父亲的家对于他来说只是那边,而这所房子,只是一个栖息的居所,他一直以为,没有母亲和那个人,这里就算不得家。
他这才注意到出去这片刻家里已经大变样,他的眼神温软下来,他和小谢之间,不只是他对小谢有恩,他也该谢谢小谢。
小谢走过来看看他买回来的那些速食品:“这些东西没有营养的,我会煮饭。”
好在裴北魏的冰箱里还有那么几只鸡蛋和番茄,小谢围上虽然买了几年但几乎是全新的围裙走进厨房里。她不太会用这些对于她而言高档了点的厨具,但好在聪明,裴北魏指点了一下也就熟了。
水煮开后鸡蛋下锅,小谢吹着锅子里冒出来的热气,探头去看里面翻滚的番茄,突然听到一句低低的‘简真’。诧异地回过头看裴北魏,裴北魏勉强一笑,没有说话。
饭后裴北魏兴致勃勃地拉着小谢看相册,美名其曰了解家史。一本厚厚的相册里,从裴北魏的幼年时期那些泛黄的照片开始,最开始是一个小小的婴儿被一个眉目清秀的女人抱在怀里,裴北魏依恋地用手指去摩挲女人的面孔:“这是我妈。”
再往后翻,婴儿渐渐长大,女人渐渐老去,相册翻到二分之一,女人的身影消失了,再没有出现,裴北魏的声音低低的:“她在我考上大学那年去世的。”
另一个女人的身影渐渐多起来,裴北魏没有做任何解说,匆匆地把有女人的页翻了过去。
“咦?”小谢眨眨眼睛,奇怪地看着一张舞台照:“这是什么?”
裴北魏掩面:“大二时候大学城举办的校际舞台剧节上的剧照。”
他的眼珠忽而一转,坐正了身子,脸上带着狡黠的笑:“哎,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他的手指落在舞台中央那个侧着身子的人身上,小谢摇摇头:“不知道。”
裴北魏得意洋洋:“这是季云攀!当时演男主角,这可是我磨破了嘴皮子才争取来的,我那时候可是建筑学院话剧社的社长,也是这部戏的导演,当初在我们学校找不到合适的男主角,才跨校找的外援。”
季云攀?十九岁时候的季云攀?小谢刹那间生出一种‘君生我未生’的惆怅来:“这部戏讲的是什么?”
裴北魏回答她:“哦。这部戏啊,是我改编的希腊神话里俄狄浦斯那一节。”
“俄狄浦斯?”小谢表示不解。裴北魏挠挠头:“说简单点吧,恋母情结,听说过没?俄狄浦斯的故事大致可以概括为两句话——杀父娶母,悲剧啊!”
小谢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7
关于那件纵火案,不管从颜面上还是利益上,平家人自然不肯就此罢手。季云攀不停地受到平家人的骚扰,信件、电邮、电话、短信,几乎是无孔不入,季云攀烦不胜烦,但没有丝毫动摇,甚至主动跟纵火案的委托人提出免费辩护,他这个人就是有这点拧,疾恶如仇,最厌恶以强凌弱,且软硬不吃,委实让平家人头痛。
从委托人家回到家,掏出钥匙刚要开门,咔嗒一声门被从里面拉开,女朋友姚成诗笑盈盈地站在里面看着他:“我回来了。”
姚成诗是职业模特,经常到处走秀,这次是去欧洲参加时装展。季云攀虽然有些累但还是勉强打起笑脸:“欢迎回来,我先去洗个澡。”
季家和姚家是世交,季云攀和姚成诗都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因为大人的关系而熟识了,恋爱谈了五六年,虽然没有同居,但姚成诗手里一直有季云攀家的钥匙。两个人的家都在香港,姚成诗是为了季云攀才来签了内地的经纪公司。
季云攀的父亲对姚成诗颇为满意,一直催促着两个人结婚,姚成诗是做模特的,倒不避讳年纪轻轻结婚,倒是季云攀一直对结婚游移不定,直到这次季云攀的父亲突然发病,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态度强硬地要求季云攀结婚,季云攀这才和姚成诗商量起订婚的事情。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过不久两个人就要回香港订婚了。
季云攀去洗澡,姚成诗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出神地想事情,突然间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季云攀的手机,姚成诗看了眼屏幕,是一串数字,显示号码属于平城,或许是有人找季云攀辩护呢?姚成诗按下接听键,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那边恶狠狠的声音:“姓季的,你要是识相就乖乖听话!别跟平九爷作对!”
说完这句话那边挂掉了电话,姚成诗惊魂未定,平九爷?难道就是平城黑势力的老大?
盥洗室的门被推开,季云攀擦着头发走出来,看见脸色不对的姚成诗,开口问:“怎么了?”
姚成诗深吸一口气:“你是不是惹上什么麻烦了?”
季云攀瞥了一眼变了位置的手机,瞬间明了,随口敷衍;“做律师嘛,惹麻烦是经常的事儿。”
姚成诗脱口而出:“可是这次的麻烦不一般啊,这是黑社会!我早说让你不要做律师了你就是不听!”
季云攀的脸色沉下来,半是嘲讽半是自嘲地问:“不做律师?难道回香港去做黑心生意吗?”
姚成诗闻言瞬间脸色煞白,她怎么忘了呢,这是季云攀的大忌讳。季云攀的父亲是香港的知名人士,不只是因为是个商人,更因为他的公司有黑背景,季云攀从小对父兄的行为深恶痛绝,这才远离故乡来内地北方。
嘴上却还是逞强:“我知道你很讨厌这些黑社会,但是你好歹也顾全一下自己的安全,为什么一定要和他们作对呢?”
季云攀冷笑:“趋炎附势、欺软怕硬,我的导师没有教过我这些,他只告诉我一个律师最基本的道德就是尊重法律,不畏暴力,同情弱者。”
他总是这样,除了自己心里的标准,对其他一切皆不在意,追求正义与光明近乎偏执病态。这些年来他得罪了不少人,姚成诗从未害怕过,因为毕竟季云攀的背景在那里,没有人有能力动的了他,但这次不一样,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她真的很害怕。
气氛正僵持着,门铃突然被按响。
姚成诗起身去开门,拉开门就听到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忍不住呀的一声叫,原来是一个花皮小西瓜,落在地上摔成了几瓣,丰沛的汁水溅到姚成诗价格不菲的高跟鞋上。一个怀里抱着一堆东西的短发女孩子正蹲在地上忙不迭地收拾。
这是谁?正疑惑着,季云攀的声音传了过来:“外面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