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强之道:《大学》《中庸》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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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在学习中建构自我

《大学》——自我设计的大纲

(一)大学

语录

原文——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大学》第1章)

译文——

大学的宗旨在于彰显光明的道德,在于革新民心民风,在于引导人们走向尽善尽美。

议题1 什么是大学

大学之道的道,可以理解为途径,意思是学生进入大学学习的层次,走上明德、亲民、至善的道路;也可以理解为目的,意思是大学的目标是把学生培养成追求明德、亲民、至善的人才;还可以理解为导向,意思是大学的基本职责在于带领学生走向明德、亲民、至善。为此我们把道解释为宗旨,包含以上三层意思。

那么什么是大学?历来有不同意见。一种是实体说,认为大学是国家高等教育机构,为专门培养治理人才而设立。一种是层次说,认为大学是比小学高一级的学习层次,古人8岁正式进学,学习基本礼仪和基本知识,称小学;到了15岁开始研习内修和外治的学问,称大学,集注“四书”的南宋大儒朱熹就持这种说法。(朱熹:《大学章句序》)一种是人格说,认为大学是“大人”之学,所谓大人就是把天地万物汇于自己一身的人,故而称大学为大学问,这是明代大儒王阳明的观点。他把这种“一体”视为人心,即人人都具备的天性,在这里儿童与成人没有区别,大学就是把人心引发出来,使其战胜私欲的蒙蔽,从而得到发扬光大。(王阳明:《大学问》)三种说法都有道理,人格说深入到哲学层面,尤其可贵。本书基本采用第二种说法,参照第三种说法。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为孔子的那句“吾十有五而志于学”(《论语·为政》),孔子在15岁那年确立包含学道在内的学习志向,走上学人之路。

我们来看两个故事,说的都是成人礼。

一个人叫姬诵,周朝第二任天子,就是周公辅佐的那位周成王。姬诵进入成年,将要结发戴冠,周公命令掌管祭祀祈祷的祝官致辞,吩咐一定要通达简练。祝官诵读五句话:亲近民众,远离小人,珍惜时间,广施财物,任贤使能。诵读一遍不够,一连诵读了四遍,真可谓反复叮嘱。之后祝官退下,成王穿上礼服戴上皮弁。这是天子的成人礼。如果在诸侯国,国君的儿子举行成人礼,仪式则在祖庙进行,祝词是这样的:在这吉祥的月份和日子里,给你加冠,去掉你幼稚的想法,造就你作为成人应有的德行。(《说苑·修文》)

另一个人叫赵武,就是那位鼎鼎有名的“赵氏孤儿”。春秋时期,晋国执政大夫赵朔受株连获罪,屠岸贾趁机诛灭赵氏全族。赵朔的朋友程婴与门客公孙杵臼(chǔjiù)上演了一出解救赵朔儿子的悲壮活剧。后来赵朔冤案获得平反,孤儿赵武继承赵氏家业,人们为他举行加冠礼。

按照礼仪规定,赵武必须一一拜见长者。他首先拜见的是大夫栾书。栾书打量着他说:好!你的外表已经很漂亮了,不知道内心怎么样,努力加强道德修养吧。接着赵武拜见大夫士燮(xiè)。士燮叮嘱道:从今以后你要时刻警诫自己,君子受到荣宠会更加警惕,小人受到荣宠会更加骄傲。赵武又去拜见大夫郤锜(xìqí)。郤锜赞道:好啊,仪表堂堂的年轻人!然后说:你要明白,年轻人不如老年人的地方可有不少啊。随后赵武去拜见大夫韩厥。韩厥说:加冠说明你已经成人了,成人应该知道与什么样的人结交。你如果一开始交的朋友是君子,就会学好,这时候即便小人想影响你,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如果反过来,你一开始交的朋友是小人,就会学坏,这时候即便君子想影响你,也没有多少效果。你一定要注意啊。之后赵武去拜见大夫智罃。智罃(yīng)说:年轻人你要自我勉励。你是赵衰、赵盾的后人,如果到老还只是个一般大夫,岂不是一大耻辱吗?你曾祖父赵衰的文德、祖父赵盾的忠诚,难道是可以忘记的吗?你要学习赵盾的忠诚,再加上赵衰的文德,一定会大有出息。

最后赵武拜见大夫张孟,把几位长者的话讲给他听。张孟说:听从栾书的话,可以增强你的修养;听从士燮的话,可以扩大你的胸襟;听从韩厥的话,可以成就你的功业;听从智罃的话,可以使你受到激励。做人的道理长辈讲得很全了,能不能有所成就全看你自己了。(《国语·晋语六》)

两个故事,对象不同,但意思一样,表达的都是人在进入成人阶段必须把学习和践行“道”也就是明德、亲民、至善放在第一位。年龄变了,人成熟了,关注的事物也要随之改变。不只在天子、贵胄那里是这样,在一般人那里也是这样。成人礼与大学是相通的,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什么是大学。

大学至少有两个特点。一个是本,也就是研习为人处世的根本道理,不是掌握某一方面的实用知识,成为像孔子所说的“器”、诸如种粮种菜之类的“小人儒”,而是在“道”的高度上提升自我,把自己的潜能发挥出来,更充分地实现和创造自我价值。一个是公,学习不是满足一己之需,不是自己明白了根本道理,也就是明明德,便完事,还要亲民,把明明德推向社会,以自己掌握的道理服务大众,移风易俗。

由此可以这样说,不管什么人,也不管是老师教还是自己学,所学只要是研习根本道理,提高自己的人格素养,并将其与服务社会相联系,就都是大学,即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方面的学问。

议题2 大学的立人功能

通常把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称作“三纲”。之所以这样叫,是因为它们贯穿于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八目”。明清之际的大儒王夫之把这一关系比作网,三纲是网上的大绳,八目是网眼,拉起大绳,网眼就张开了;又比作衣服,三纲是衣领,八目是衣幅,提起领子,衣幅就展开了。(王夫之:《四书笺解》)明明德的两个明,前面的是动词,显示、放大之意;后面的与德构成词组,指高明的圣王创建的德行,延伸为好品德。明明德就是发扬光大美德。

亲民的亲,北宋大儒程颐解作“新”,谓之“新民”,《大学》第三章专门讲新民的问题,似乎是对程颐之说的证实。程颐之谓新,意在革新民心民风,也就是北宋大儒张载宣示的“为生民立命”,打造民族性。

止于至善的止,其古字是人脚形状,止于即立足于;至善,尽善尽美;止于至善就是立足于尽善尽美。止作为人足也可以解为行进,止于至善就是达到尽善尽美。如果说前者侧重的是出发点,那么后者侧重的就是目的地,意思差不多,哲学语言表达为本原,也就是《大学》在讲这句话的第一章中所言的“物有本末”的“本”。

明明德和亲民体现的其实就是这个本。发扬光大道德,把自己身上的美好彰显出来,是至善;用美好去革新民心民风,改造社会也是至善,所以三纲实为一纲。

由此可以得出两个结论:一个是大学以至善为本,抓住这个本,就把握住了大学这门大学问的机枢;一个是人生以至善为本,抓住这个本,就把握住了人生的关键。

至善是抽象说法,表现在生活中就是各种根本道理或规则。

战国时期,魏国君主魏武侯乘船顺黄河而下,对吴起说:稳固的山河太美了,这是魏国的国宝啊!吴起答:国宝在于恩德而不在于险要(“在德不在险”)。当初三苗氏部落,东面有洞庭湖,西面有彭蠡湖,但他们不修德义,被禹灭亡了。夏朝君主桀所居住的地方,东边是黄河、济水,西边是泰华山,南面是伊阙山,北面是羊肠坂,但由于不实行仁政,被商朝的汤王驱逐了。商朝纣王的都城,东边是孟门,西边是太行山,北面是常山,南面是黄河,同样因为不施德政,被周武王杀了。可见,国宝在于恩德而不在于地利。如果国君您不修仁义,恐怕就是这条船上的人,也将成为您的敌人。魏武侯道:说得对。(《资治通鉴》卷1)这说的是治国理政方面的至善。

还是吴起的事例。魏国设置国相,任命田文担任这个职务,吴起不高兴,跟田文叫板:统领三军,鼓动士兵以战死为光荣,使敌国不敢图谋,您比我吴起怎样?田文答:我不如你。吴起又问:管理百官,亲善民众,充实仓库,您比我吴起怎样?田文答:我不如你。接着问:镇守西河,使秦兵不敢向东行动,韩国、赵国跟从听命,您比我吴起怎样?回答仍旧是我不如你。吴起奇怪了:既然这三项您都在我之下,而职位却在我之上,凭什么?田文看了吴起好一会儿,反问道:国君年幼,国家前途未卜,大臣心存疑虑,百姓不能信服,在这个非常时刻,是把国家托付给您,还是托付给我?吴起默不作声,良久才说:还是托付给您。(《资治通鉴》卷1)这说的是人才方面的至善,德优先于才。

孔子曾列出为人处世的六个根本:做人以孝道为根本,处理和参与丧事以尽哀为根本,上战场以勇敢为根本,管理国家以农业为根本,延续事业以立嗣(选择接班人)为根本,生财以实干为根本。孔子说:这六个根本确定下来,人就有站立的地方了。(“本立焉,然后为君子立体有义矣。”)(《说苑·建本》)这说的是为人处世方面的至善。

总之,以至善为本,人才能在世界上站住脚。

大学就是让人明白这一点。“《诗》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诗》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大学》第3章)诗中唱道:京城及其周边,是民众向往的地方。又唱道:绵绵蛮蛮叫着的黄鸟,选择山丘角落栖息。孔子说:连黄鸟都知道应该在何处驻足,难道人连鸟儿都不如,不知道在何处立身吗!

议题3 大学的定向功能

知道了人从哪里来,也就知道了人往哪里去;明确了至善为本,也就明确了人生的大方向;明确了人生的大方向,人生道路也就相应确立下来;人生道路确立下来,人活得才踏实、才有意义、才有味道,也才能获得收益。

《大学》说:“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第1章)知道了立足于至善,人的心志便坚定不移;心志坚定不移,心态便平和安宁;心态平和安宁,心情便稳定沉着;心情稳定沉着,思虑便周全详尽;思虑周全详尽,目标便可达到。

《列子》中有篇我们熟知的故事,愚公移山。太行、王屋两座大山,周围有七百里,高达万仞。本来这两座山位于冀州(今河北、山西一带)的南面,河阳(今黄河的北岸,河南省孟州市西)的北面。山的北边住着愚公,差不多有90岁了。由于大山横在他家的前面,道路崎岖险阻,出入非常困难。一天,他把家人叫到一起,提议道:我们大家一起,尽全力打通险道,直通黄河之南,达到汉水,怎么样?家人七嘴八舌地表示赞成。于是愚公带着子孙中能挑担子的三个人开工了。他们敲打石头,挖掘泥土,用簸箕和土笼把土石挑到渤海边上。邻居京城氏的寡妇有个遗腹子,刚到换牙齿的年龄,也赶去帮忙。他们要走很远的路,往返一个来回竟然要用掉冷热季节更替一次的时间。

在黄河的河湾处住着一个叫智叟的聪明老翁。他笑着劝说愚公:你可真是愚笨到家了。凭你将死的年岁、残余微薄的力量,连山上的一根草木都不能毁掉,又能拿这么多的土石怎么样呢?愚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个人呀,思想太顽固了,简直顽固得不开窍,连守寡的妇人都不如,连稚弱的小孩子都赶不上。虽然我死了,但还有儿子在;儿子生孙子,孙子又生儿子;儿子有他的儿子,儿子又有他的孙子;子子孙孙,无穷无尽。然而山却不会增加土石,这样下去,难道还怕大山不被挖掉吗?智叟无话可答。

山神听到了这番话,心生恐惧,赶紧向天帝报告。天帝被他们的至诚感动了,命令大力神夸蛾氏的两个儿子背负起这两座大山,把太行山迁到朔方(今山西北、内蒙古一带)的东部,王屋山迁到雍州(今山西、陕西一带)的南部。从此以后,冀州南部、汉水两岸的交通便畅通无阻了。(《汤问》)

愚公的行为就是对前面《大学》这句话的生动注脚。移山是具体的至善,愚公知道了自己的目标,也就知道了路该怎么走,应该做什么,一心一意,绝无动摇,更无浮躁,任智叟怎么劝说也没用,最后终于达到目标。

这是寓言。说件真事。

战国时期,燕国发生内乱,齐国趁机进攻燕国。事后贵族们共同推举姬平为王,是为燕昭王。昭王重金招募人才,跟大臣郭隗(wěi)商量。郭隗说:大王只要能够亲自拜访国内贤臣,天下贤士听说了,就会前来投奔您。燕昭王问有合适的对象吗?郭隗没有回答,讲了一个故事:

古时候有一位君王,打算用千金买一匹千里马,3年过去了,也没有买到。一个侍臣请求让他试试。君王同意了。3个月后,侍臣找到了一匹千里马,可惜已经死了。他花500金买下马头,回来复命。君王大怒,说:我要的是活马,如今你却拿死马来糊弄我,还花掉了我500金!侍臣说:死马您都肯出500金,何况是活马呢?天下人听说了这件事,一定会认为您是真心实意想买千里马,很快就会有人送来千里马。果然不到一年,千里马就送上门来了,而且有3匹之多。

之后郭隗说:大王您打算招揽人才,那么请先从我郭隗开始,比我贤良的人一定会不远千里前来投奔您。燕昭王尊郭隗为师,专门给他修建了一座宫室。不久,乐毅从魏国来了,邹衍从齐国来了,居辛从赵国来了,一时燕国人才济济。在他们的治理下,燕国渐渐变了,28年后,一跃而成为强国。燕昭王命令乐毅为上将军,联合其他国家讨伐齐国,攻克了都城临淄,一把大火烧掉了宫殿和宗庙,打得整个齐国只剩下了2座孤城。要不是燕昭王去世,田单使用反间计离间继任的燕惠王与乐毅的关系,齐国恐怕就保不住了。(《资治通鉴》卷3)

燕昭王也在移山,移动人才这座大山。人才对燕国来说是至善,燕昭王目标明确,意志坚决,筹划得法,终于把天下俊才搬到了燕国。

《论语》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学而》)君子致力于根本,根本确立了,道路也就有了。人生之本没有找到,或者有误,道路必将走偏。这种情况下的人往往表现得三心二意,行动飘浮,难免乱中出错,失败的几率要高得多。

(二)格物

语录

原文——

致知在格物。(《大学》第1章)

译文——

获得知识的前提在于接触事物。

议题1 什么是格物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八目可以分成两大阶段。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为第一阶段,称内修,偏重于明明德;齐家、治国、平天下为第二阶段,称外治,偏重于亲民;修身比较特殊,是内修的终点,同时又是外治的起点,地位格外重要,既可以划入内修也可以划入外治。人们喜欢把修身与齐家、治国、平天下列在一起,简称修齐治平。

用今天的眼光看八目,内修大致对应的是学习,外治大致对应的是实践。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划分,实际生活中则是交错进行,是边学习边实践,实践的过程同时也是学习的过程。

格物是内修的第一个环节,学习从格物开始。格物也是整个八目的起点。

什么是格物?

朱熹这样解释:“格,至也。物,犹事也。”(《大学章句集注》)格,到达;物,事物;格物就是接触事物。然而这只是一个笼统说法,事物有形有色,有里有外,有过去有现在,格物究竟格什么?为此朱熹紧接着又说:“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格物就是吃透事物中的理,连最细微的地方也不放过,最深奥的地方也要到达。

理,本指石头上的纹脉走向,后引申为条理、道理、秩序,表示没有形体即抽象的东西。《周易》叫“形而上”,所谓“形而上者谓之道”(《周易·系辞上传》)。超出形体之上的称为道。“穷至事物之理”的理就是这样的道理。

问题是所有事物都包含着这样的道理吗?

朱熹的回答是肯定的。这就涉及朱熹的世界观。

朱熹以形状为界限,分出两种最原初、最基本的东西,一种叫“理”,另一种叫“气”。理是形而上者,没有形状,是非物质性的东西,其实就是仁义礼智信一类的道理,总体上叫“太极”,也称作“道”,之所以这么叫,是因为它先于天地万物而存在。由于理的这种本原地位,人们称它为天理。理具有唯一性,天上、人间只有一个理、一个标准,也就是说,只有单一的仁义礼智信的准则。朱熹曾把理比作光,书桌上有光亮,刀剑上有光亮,事物不同,但映射的是同一个光。理永恒不变。虽然时间在流逝,一代人走了,一代人来了,一个朝代兴起了,一个朝代灭亡了,但理依旧是那个理,一点没变。如果用《大学》的术语来表达,理就是“至善”。

气就不同了,是形而下者,有形体,是具体的,可以感觉到,譬如春天的气息温暖厚重,冬天的气息寒冷严酷。虽然气属于有形体的物质,但与事物不完全一样,事物是定型的,气的形体则游移不定。

由于理是完全抽象的东西,而抽象是无法自己立足的,必须依附在有形的东西上面,所以理附着于气。依附就是介入,所以气包含着理,二者结合在一起。

气的最大功能是造作,也就是产生万物。它极不安分,不停地动来动去,表现为阴阳两种气不断摩擦,磨来磨去,便磨出许多渣滓,久而久之,渣滓便聚结为物质。由于渣滓的粗细程度不同,所以所形成的物质也就不同,天地、人、万物就是这么来的。那么理呢,它干什么去了?到天地、人、万物中去了。因为气包含着理,当气形成物质时,理也就跟着一块儿进入了。所以物质,不管是人还是物,是社会事物还是自然事物,天生就包含着理,也就是说,理自始至终贯穿天地、人及万物,是其精神实质。

格物要格的就是这个理,就是把理找出来,这就为我们指明了学习的对象。

理是一个完整体系,由若干具体规则构成。儒家倡导的“四德”“五常”就是这样一些规则,朱熹称之为“四理”和“五理”。四理是仁、义、礼、智,加上一个信,就是五理。四理、五理是大规则,可以分出许多中规则,从中又可以继续分出小规则。孝敬、慈爱、清廉、忠诚、自爱就属于这样一些二三级规则。理的体系既是道德体系也是价值体系。

以上大致就是朱熹的世界观。需要指出的是,这种世界观不是科学世界观,而是哲学世界观,用科学来衡量不能成立,但在哲学上、在道理上是可以讲通的。

格物是泛说,涉及面极广,凡是可以作为认识对象的都包括在内。下面我们从人、事、物件、经历四个方面看一下如何通过格物获得对道理的认知。

议题2 格人

以他人为对象认识道理,是我们最经常的做法。

曾参这样说:我曾经听到夫子关于三个方面的议论。第一个方面,夫子看见别人身上有一个长处,就忘记了他身上还存在着一百个毛病;从这里可以看出,跟夫子打交道很容易。第二个方面,夫子看见别人身上有一个长处,就好像这个长处出现在自己身上一样地高兴;从这里可以看出,夫子毫无争强好胜之心。第三个方面,夫子听说别人身上有什么长处,一定亲身去实行,然后引导学生去做;从这里可以看出来,夫子注重努力实践。

夫子重实践,夫子不争强,夫子易相处,我学习夫子这三个方面,但做得还很不够。(《孔子集语·交道》)

曾参通过与孔子的亲身接触,体会到了应该如何对待别人的优点。平常总说要以仁爱待人,那么什么是仁爱?孔子以他的行动做出了回答,具体说就是易相处、不争强、重实践,做到这三条,可以说就是在践行仁爱了。

关于格人,孔子说过一句话:“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论语·为政》)格人,要观看他的现在,考察他的过去,分析他的心思。

五代时,北周太师冯道去世。冯道历任五个朝代的官员,职位不离将军、宰相、三公、三师的行列,是中央一级的大干部。他一生谨慎,别人无法猜透他的喜怒哀乐。他足智多谋,左右逢源,曾作《长乐老叙》,讲述自己在各个朝代受到的荣遇。

北宋学者欧阳修评论道:礼、义、廉、耻,是国家得以正常运转的四条纲要;这四条纲要不伸张,国家就会灭亡。礼和义,是规范民众的大法;廉和耻,是安身立命的大节。冯道身为大臣却没有廉耻,这样天下哪有不乱的,国家哪有不亡的!我读冯道的《长乐老叙》,见其自鸣得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真可谓是毫无廉耻的人了,那么当时天下国家的状况也就可想而知了。

北宋大儒司马光继续评论道:家中有夫妇,家外有君臣。妻子遵从丈夫,终身不改;臣子侍奉君主,至死不二;此乃做人之道的最大伦理。这个伦理一旦遭到废弛,导致的祸乱就没有再大的了。我认为正派的女人不会跟从两个丈夫,忠诚的臣子不会事奉两位君主。做女人的不正派,虽然有再美丽的容颜,有再会纺织的巧手,也不足以称为贤惠;做臣子的不忠诚,虽然再有才智,再有政绩,也不足以称为高贵。为什么?因为大节已经亏损了。冯道担任宰相,历时五个朝代、八位君主,如同往返旅店的过客,早晨还是仇敌,傍晚就成了君臣,更换面孔,变化言辞,竟然没有一点愧疚。大节如此,即便有小善,哪里值得称道!

司马光继续说:当然,这并非冯道单方面的问题,当时的君主也有责任。为什么?不正派的女人,一般男人羞以为妻;不忠诚的人,一般君主羞以为臣。冯道本是前朝宰相,说忠诚,他却背叛自己的君主事奉仇敌;说智慧,他却听任国家变成废墟。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不忠不智的人,后来的君主既不诛罚也不弃用,而是再度用其为宰相,那么冯道又怎么肯通过尽忠而获得任用!所以说这不光是冯道自己的过错,也是当时君主的过错。(《资治通鉴》卷291)

欧阳修与司马光的评论就属于格。欧阳修从冯道身上格出的是礼、义、廉、耻,司马光格出的是节操。这些都是为人处世的根本道理。

议题3 格事

事情是人做的,而人的行为包含道理,所以事情也可以格,能够为人们提供有益收获。

陈亢以为孔子一定给自己的儿子孔鲤吃小灶,便向他打听在老师那里是否听到过什么特别的教诲。孔鲤说从来没有,想了想,似乎有两回好像不大一样,便说那天孔子独自站在庭院中,他快步走过,孔子叫住儿子问:学习诗了吗?孔鲤答:还没学。孔子说:不学诗就不懂得怎么说话。于是他回去学习诗。又一天,跟上次一样,孔子独自站在庭院中,他快步走过,被父亲叫住问:学习礼了吗?回答是还没学。孔子说:不学礼就没有立身的根据。于是他回去学习礼。陈亢听了很高兴,说:我提一个问题,得到三方面的收获:知道了关于《诗》的道理,知道了关于礼的道理,又知道了君子不偏爱自己儿子的道理。(《论语·季氏》)

驾车是常见的事情,也可以格。

颜无父的儿子叫颜沦,颜沦的儿子叫颜夷,祖孙三代都是驾车高手。对于颜无父,孔子赞叹道:颜无父的驾车技艺简直太高超了!在他的策动下,马匹知道身后拖着车子,跑起来虽然很快,但步履轻松,因为车上载着它敬爱的人。马匹不仅亲近自己的主人,而且还热爱自己的工作。它如果能够说话,一定会说:驾车的人,今天高兴吗?

对于颜沦,孔子的评价就差一些了。他这样说:在颜沦的策动下,马匹知道身后拖着车子,跑起来虽然很快,但步履平稳,因为车上载着它敬畏的人。马匹接近自己的主人,也敬重自己的工作。它如果能够说话,一定会说:驾车的人来了,他就知道使唤我!

对于颜夷,孔子的评价更差。他说:在颜夷的策动下,马匹知道身后拖着车子,跑起来步履沉重,因为车上载着它害怕的人。马匹虽然依赖自己的主人,但是厌恶自己的工作。它如果能够说话,一定会说:驾车的人来了!驾车的人来了!你要是不卖力气,他会打死你!

由此孔子总结道:正如驾驭马匹有一定的方法,治理民众也有一定的规则。驾驭马匹的方法对路,马匹就会快乐地配合;治理民众的规则对头,民众就会自觉地集合在统治者周围。(《孔子集语·卷十·论政》)孔子从驾车这件事中格出了治国理政的道理。

事情有的是,每天都在我们周围发生着,只要留意,总能拿来格上一格。那天君臣闲聊,唐太宗说有人告诉他,一个西域胡族商人,得到了一粒宝珠,便拿刀割开身上的肉,把宝珠藏进去,问大家有这回事吗?大臣们点头说有。太宗说:大家都笑话这个人爱珠宝却不爱自己,然而官吏受贿贪赃而被绳之以法,帝王追求奢华而招致国家灭亡,与这个胡商的可笑行径又有什么区别呢?

魏徵接过话头说:从前鲁国君主鲁哀公告诉孔子:有一个人记性特别差,搬家的时候把老婆忘了。孔子说:这算什么?还有比这严重得多的,夏桀、商纣贪恋身外之物,连自己都忘了,最后弄得国灭人亡。这段对话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太宗听后说:对。我与你们同心协力,相互辅助,以免我们君臣遭受后人耻笑。(《资治通鉴》卷192)

议题4 格物件

按照朱熹的说法,物质形成之际便包含着理,所以从任何具体物件中都可以获得真理性启迪。譬如松柏。“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子罕》)寒风中傲然挺立的苍松翠柏让人见到了风骨气节。

再如山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论语·雍也》)水唤起人的智慧之乐,山唤起人的仁爱之乐。西汉大儒刘向专门写了一篇文章论述山水给人的启示:

智者为什么喜爱水?回答是:源流潺潺,昼夜不息,给人的感觉是努力向前;水往低处流,给人的感觉是谦下有礼;奔赴深沟大谷从不犹豫,给人的感觉是勇敢无畏;进入堤坝便静止不动,给人的感觉是随遇而安、遵从天命;将肮脏的东西冲洗得光洁如鲜,给人的感觉是善于教化;被人们用作平衡找出事物的高低,给人的感觉是公正无私;万物得水便生长,失水便死亡,令人想起上善若水;水潭清澈幽深,不可测度,令人想起圣人。水滋润天地万物,国家人民由此得以存在,这就是智者乐水的原因。

仁者为什么乐山?回答是:山崇高厚重,连绵不绝,为万民所观瞻敬仰;草木在那里生长,生命在那里孕育,飞禽在那里安家,走兽在那里栖居,宝贵资源在那里藏身,高士奇人在那里修行,大山涵养如此之多而毫无疲倦,仍旧任由万物索取却从不限制;山生风出云,沟通天地之间的气息,国家人民由此得以存在,这就是仁者乐山的原因。(《说苑·杂言》)

知者乐水,仁者乐山,乐在其中蕴含的道理。

这是大物件,生来伟岸,令人相形见绌。弱小物件也同样让人心生敬意,比如公鸡。春秋时期,一个叫田饶的人对鲁国君主鲁哀公这样说:君上没有见过公鸡吗?头顶鸡冠,文质彬彬;足跟上面生出一根利趾(距),这是拒敌的武备;大敌当前,敢于以身相搏,勇敢无畏;找到吃食,咯咯呼叫同类,仁爱有加;天光微现,昂首鸣唱,从不耽误,遵时守信。(《新序·杂事第五》)公鸡有这五种美德,难怪人们要拿它说事了。

如果物件与人一起出现,启发效果更佳。

战国时期,魏国君主魏文侯出游,在路上遇见一个人,背上负着一捆草。这人的穿着挺奇怪,当时人们穿皮衣都是毛朝外,他却毛朝里。文侯问:你怎么反穿皮衣背草?那人答:小民心痛皮衣上面的毛。文侯说:你难道不晓得要是皮子磨穿了,上面的毛也就没地方依附了吗?

第二年,东阳上交的税款比往年多出10倍,大夫们向文侯祝贺。文侯说:你们不该祝贺。就像那位反穿皮衣的背草人一样,他只晓得心痛皮衣上面的毛,不晓得皮子磨穿了毛也就掉了的道理。如今我的田土没有扩展,人口没有增加,而税款却多出了10倍,这一定是从下面多收上来的。我听说,下面不安定,上面就坐不住,所以我说你们不该向我祝贺。(《新序·杂事第二》)

这格物还格出了国策。

议题5 格经历

亲身经历无疑给人的触动最大,从中获得的认识当然也就最深刻,是人最可宝贵的财富。

我们来看一位特殊经历的皇帝。

西汉昭帝去世,由于没有儿子,帝位由昌邑王继承。昌邑王无道,遭到废黜,大臣们为推举新皇大伤脑筋。这时一封书信送到执掌朝政的大将军霍光手中,力荐一个叫刘病已的皇孙。

刘病已是汉武帝的曾孙,他祖父叫刘据,曾是当朝太子,铁定的皇位接班人、不想遭人暗算,弄出个巫蛊之祸,全家遇难,幼小的孙子刘病已被送进监狱。当时管事的是一个名叫丙吉的廷尉监,他参与了巫蛊案的审理,知道刘据是冤枉的,非常同情这个小孩子,便挑了两个谨慎忠厚的女犯哺养刘病已,丙吉每日探视两次。监狱开支中没有刘病已所需饮食,丙吉便从自己的俸禄里分出米和肉供养他。刘病已几次生病,性命垂危,都被丙吉救了过来。后来,丙吉打听到刘病已外祖母的哥哥还健在,便把刘病已送到他那里。刘病已渐渐长大,他聪明好学,喜欢游侠之事,对社会上的奸邪丑恶和官吏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

写书信之人正是丙吉。信中说,民众对现在身为诸侯或居于高位的皇族子弟均无好感,而武皇帝的曾孙刘病已,一直生活在民间,如今已经十八九岁了。他通晓儒家经典,才干出众,举止安详,性格平和,希望大将军对刘病已详加考察,看他是否是帝位继承者的合适人选。朝廷通过协商,立刘病已为皇帝,是为汉宣帝刘询。(《资治通鉴》卷24)

大将军霍光去世,宣帝亲政。廷尉史路温舒担心宣帝信心不足,上书说:春秋时齐国出现姜无知杀死齐襄公的祸患,而齐桓公由此兴起;春秋时晋国发生骊姬造成的灾难,而晋文公由此称霸于诸侯;我朝赵王不得善终,吕氏一家作乱,而文皇帝由此登基被尊为太宗。从这些往事来看,祸乱的造作,将为圣人的产生开辟道路。继变乱之后,必定会出现与从前不同的恩惠,这是圣贤所昭示的上天的意旨。昭帝去世时,没有后嗣,昌邑王即帝位,他的淫邪悖乱使其失位,这正是上天为造就至圣明君开辟道路。(《资治通鉴》卷25)

其实路温舒的担心是多余的。宣帝头脑清楚,见识出众,人又能干,再加上勤奋,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国家呈现出一派兴旺发达的景象,迎来了西汉王朝的又一个高峰,被誉为“中兴”。200多年后,东汉桓帝朝一个叫崔寔的人写了一篇名为《政论》的文章,总结治国理政的经验教训,这样说:汉宣帝明白治理民众的道理,懂得为政真谛,加强法治,严格执行,使为非作歹的人心胆俱裂,结果海内清平,天下安宁,总结他的政绩,高于开创文景之治的文皇帝。(《资治通鉴》卷53)

这一时期不光皇帝英明,官员也多贤能,史书说西汉的好官以宣帝朝最多。这个功劳其实还要记在宣帝账上,他抓得好。宣帝每隔5天就要召集群臣议政,听取他们的意见。自丞相以下,大臣就各自负责的事务分别奏报,然后宣帝把他们的意见下达给有关部门试行,考察、检验其功效;加上机构健全,法令严密,制度完备,官员办事认真负责,政令一路畅通。对于接到朝廷任命的州刺史、郡太守、封国丞相等高级地方官吏,宣帝总要亲自召见,进行询问,通过交谈观察他们的抱负和打算,再考察他们的行为,看做的与说的是否一致。只要发现言行不一的,定要追查到底,找出原因。(《资治通鉴》卷24)

汉宣帝对治国理政之道很有一套,认识非同寻常。这个认识哪来的?从特殊经历中“格”来的。他跟一般皇子皇孙不同,打小蹲监狱,后来流落民间,成为普通百姓中的一员。自己吃苦不说,成天接触的人、事、物都无比丰富。他知道民众的喜怒哀乐,知道人情世故,知道生活规则,所以他执政后抓法治、抓官员、抓民生,抓出一派生机。

汉宣帝是个特例,不要说在皇帝中了,就是在一般人家中也不多见。这个例子中具有普遍意义的是,从那些暂时的变故中也能格出平日忽视的道理,获得新知。西晋的武帝病倒了,很是危险。痊愈后,大臣们前去祝贺。晋武帝下诏说:我想到那些因瘟疫死去的人,便伤怀不已。我怎么能够因为自己一个人平安了,就忘记百姓的艰难呢?于是回绝了祝贺献礼的人。(《资治通鉴》卷80)

(三)致知

语录

原文——

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大学》第1章)

译文——

要真诚对待自己的意念,必须先弄清楚自己的认知。

议题1 什么是致知

致知是内修的第二个环节,与第一个环节格物不同:格物的对象是外部事物,致知的对象是自己的认知;格物的目标是事物之理,致知的目标是通过加工来提炼认知,提高认知的可靠性。

什么是致知?

朱熹说:“致,推极也。知,犹识也。”(《大学章句集注》)致,推向极致;知,知识。致知的意思是把知识推向极致。什么叫推向极致?朱熹继续说:“推及吾之知识,欲其所知无不尽也。”对于自己掌握了的知识,不是知道了就完事,而是要深究到底,追到自己力所能及的地方。致知也是一种格,格的是认知。

看一个实例。

春秋时期,吴国公子季札出使中原诸国,长子随行,不料回来的路上儿子死在了齐国,季札决定就地埋葬。孔子听说了这个消息,便带着弟子们前往观看。虽然当时的吴国在文化上落后于中原,但季札精通礼乐,孔子认为这是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

坟坑挖得不深,没有出水。死者穿的也是平常衣服,下葬后,上面用土堆起。土包不大,长度和宽度都没有超出墓穴范围;也不太高,伸手可以摸到墓顶。坟包堆好后,季札袒露左臂,从左向右绕着坟墓走了三圈,每走一圈便哭着喊一声:骨肉回到土里去吧,你的灵魂留下来,无处不到,无所不在。之后葬礼结束,季札离去。

在弟子们看来,葬礼过于简陋,与礼仪不符。孔子认为弟子们的见解有道理,因为季札是吴王的叔叔,他的儿子是吴王的弟弟,按照规定葬礼应该隆重得多。但这里有一个特殊情况,就是季札是奉命出使,有公务在身,须尽快回国复命,另外,他作为使臣,是不应该带着儿子一起出行的,所以季札只能按照一般仪式埋葬儿子。这样看,季札的做法还是符合礼的。为了表示对季札的敬意,孔子为他儿子的墓碑题了字。(《礼记·檀弓下》)

孔子重礼,曾以“克己复礼”号召天下,对礼制及各种礼仪非常熟悉,特别是丧葬制度。他年轻时做过相(襄)礼,相当于今天婚礼和追悼会主持人的助手,可以说是这方面的行家,知识已经相当完备。然而,即便有这么丰富牢固的资本,孔子仍不满足,还要继续学习,这就是“推极”。

我们的知识大致分为三个部分,一个是储备知识,一个是书本学到的知识,一个是格物获得的知识。无论哪一部分,都存在着可靠还是不可靠、完善还是不完善、深入还是不深入、过时还是不过时的问题,这就需要致知,对知识进行反复的思考、比对、印证、推导,不断进行加工制作。这里最忌讳的便是满足,一知半解就是这么来的,所以朱熹提出了“推极”的高标准,能推多远就多远,不到“春蚕到死丝方尽”绝不收手。

“推极”的过程其实也是增长知识、提高认识的过程。孔子参观季札为儿子举办的葬仪,不仅印证了自己所掌握的一般知识,而且还获得了特殊情况下如何变通的启示。致知是知识生知识。

致知作为内修的一个独立环节不是孤立的,与前面的环节格物彼此交织。故事中孔子的致知就是通过格物实现的,从对葬仪的观察中获得认知。反过来也一样,格物是人把认知用于发现、挖掘、掌握事物蕴含的道理。你的知识储备有多少,你的认识能力有多高,你所能够达到的水平也就有多深,你的收获也就有多大。格物、致知不分家。

议题2 开智

上节谈致知,重点说的是“致”,尚未说知。不清楚知,很难做到自觉地去“致”。下面我们谈一下知。

知是儒家学说的一个重要内容,不光《大学》讲,《论语》《孟子》《中庸》也讲。尤其《论语》,关于知的论述颇丰,知的地位相当突出。所用术语除了知之外,还有智和学。知、智、学其实是一个东西,不过是不同场合的不同叫法罢了,表达的都是智力。程颐就这么看,他说:“智训知。”(《近思录·道体》)训,解释。智解释为知。就此可以说,致知就是开发智力。

朱熹曾把仁、义、礼、智这四理与自然相对应,这也算是一种以自然为对象的格物的运用。智属于阴阳二气中的阴、春夏秋冬四季中的冬、金木水火土五行中的水、元亨利贞四品中的贞。(《朱子性理语类》卷第六)说智属于阴,是因为它表示的是收敛。人明白了道理、获得了知识,认识便暂告一个段落,这即为收敛。说智具有冬天的特点,是因为它表示收藏。智慧不像物质财富,一个人有没有知识、懂不懂道理,从外面根本瞧不见。智慧是存在于内心的,这就是收藏。冬天是收藏的季节,生命处于蛰伏状态,所以说智与冬天相对应。说智相当于水,是因为水是流动的,没有一定的形状,是虚的表现。智慧虚而不实,所以对应水。说智代表贞,是因为人明白了道理、掌握了知识就会更加坚定,而贞就是固守正道。(《朱子性理语类》卷第六)

别的不谈,单说智的水性,朱熹的这个说法与《论语》颇为接近。孔子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雍也》)水给人以智慧之乐,山给人以仁爱之乐。智慧如水一般流动,呈现动态;仁爱如山一般屹立,呈现静态。我们上面讲的致知,就是一个动态过程,认知不歇脚地往深里走,永无尽头。这就告诉我们,致知是由智力的本性所决定的。

那么智力追求的是什么?明白。孔子说:“智者不惑。”(《论语·宪问》)没有困惑就是明白。北宋大儒周敦颐说:“通曰智”(《近思录·道体》)。堵塞的思路豁然开朗,纠结的问题突然化解,这种感受就是通达,所以我们常说想通了。清末理学名臣曾国藩也这样看,他说:“智即明也。”(《曾文正公全集·杂著》卷四)

这就提示我们为什么“知者动”;智以明白为目标,而要达到完全彻底的明白绝无可能,正如对物质结构的探讨一样,达到分子层次后,原子出来了,达到原子层次后,原子核出来了,一个问题带出另一个问题,现有矛盾的解决意味着进入新的矛盾领域,总有不明白在前面等着你,引导认识走向深入。认知根本就没有止境,这是认知的苦恼,也是认知的乐趣。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论语·雍也》)学习中掌握知识不如喜好中获得知识,喜好中获得知识不如快乐中享受知识。“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论语·学而》)在孔子那里,致知是一种享受。

智大体可以分为四个方面,即知学业、知是非、知见识、知人己。这四个方面的追求就是致知的具体路径。

议题3 知学业

孔子是社会办教育(私学)的开拓者,不说是第一位也是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教师,而且没有跳槽,学而优则仕,当过几天官不假,但这期间仍旧没有扔下教学,照样带着一帮学生,诲人不倦。当官不妨说是他的第二职业,兼职而已。所以没有人比他更懂得学业对人的价值了。

学业固然可以解决饭碗问题,“学也,禄在其中矣”(《论语·卫灵公》)。白纸黑字写着,但这只是学业菜单中的小菜,这句话的后面紧跟着就是“君子忧道不忧贫”,告诉你别把学业跟饭碗绑得太紧,要把注意力集中在掌握根本道理上,这才是正途。

学业大菜有这么几道。第一道是研学“道”,“下学而上达”(《论语·宪问》)。通过明白根本道理而与天道、天命、人道等这些高精尖相沟通,从而把握人生意义,让自己的生命更出彩。“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论语·季氏》)凭天分而上达的人非常难得,通过自觉学习而上达的人很是可贵,出现困惑再去学习而上达的人也还不错,碰得头破血流仍不肯学习的人就没戏了,只好稀里糊涂地混日子。

第二道大菜是涵养和提高人格。孔子叫着子路的名问:“由也,汝闻六言六蔽矣乎?”由啊,你听说过六种品德和六种弊端的说法吗?回答是没听说过。孔子让子路坐下,一条条给他讲:“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论语·阳货》)重仁爱却不重学习,其弊端是容易犯傻而给人当枪使;重智慧却不重学习,其弊端是容易耍小聪明而放任自己;重信用却不重学习,其弊端是容易被人利用、害人害己;重直率却不重学习,其弊端是容易求全责备、刻薄伤人;重勇敢却不重学习,其弊端是容易制造混乱、为非作歹;重刚强却不重学习,其弊端是容易以势压人、狂妄自大。“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论语·雍也》)要做君子,就必须广泛学习文化,再以礼来约束自己,这样就不至于捅娄子了。

第三道大菜是为走上社会储备。孔子说:“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论语·先进》)这里的君子指的是社会上层。孔子分出两类人,一类是先学习而后从事管理的人,一类是先从事管理而后再去学习的人。孔子说要是让他做主,他选择前者。

第四道大菜是为促进智力开辟道路。孔子说:“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论语·卫灵公》)这是他从亲身经历中“格”出来的:那阵子他整天吃不下饭,整夜睡不着觉,苦思冥想,却毫无收获,怎么办?不如去看书。

由于学习对人生有着重大而无可替代的价值,所以孔子主张给每个人以公平受教育的权利和机会,“有教无类”(《论语·卫灵公》)。

那么学业跟致知有什么关系呢?

致知在学业上的表现主要是三个字:新、勤、思。

新。孔子说:“学则不固。”(《论语·学而》)学习使人不停留。又说:“温故而知新。”(《论语·为政》)温习已经掌握了的知识可以得到新的收获。不停留在原处,由已知到新知,就是推动认知的深入,就是致知。

勤。孔子以“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论语·述而》)而自勉。孟子加上一句:“学不厌,智也。”(《孟子·公孙丑上》)一个人喜好学习而不厌倦,说明他认识深刻。不厌就是致知,赋予学业以不息的精神。孔子多次表扬学生颜回,其中一条就是勤奋。“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论语·子罕》)在探讨学问的对话中不知懈怠的只有颜回了。“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论语·子罕》)只看见他不断地往前走,就没见他停下来过。孔子始终抱着这样一种心态:“学如不及,犹恐失之。”(《论语·泰伯》)学习的时候总像是达不到,达到了又唯恐失去。

思。面对知识,要反复思考,也就是朱熹讲的“推极”,深究到底。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论语·为政》)学习而不思考必将一片混沌。教学生,他最看重的就是思考能力,“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论语·述而》)。不能举一反三的学生,他就不再深教了。这方面颜回最为突出,他是举一反十,不要说聪明过人的子贡了,就是孔子都自叹不如。(《论语·公冶长》)

这三个字可以概括为一句话,就是活到老学到老,永不息止。

春秋时,晋国君主晋平公对乐师师旷说:我很想学习,但今年已经70岁了,怕是迟了。师旷说:为什么不点燃蜡烛呢?晋平公白了他一眼,不满道:哪有臣子戏弄国君的?师旷答:我哪里敢戏弄国君!我是听说,少年时喜欢学习,效果如同早晨的阳光;壮年时喜欢学习,效果好像正午的阳光;老年时喜欢学习,效果好像蜡烛发出的亮光。在烛光中行走与在昏暗中摸索,哪一个好呢?晋平公点头道:说得好!(《说苑·建本》)

俗话说“树老防空,人老防松”,把学习坚持到底,体现的就是学业上的致知精神。

议题4 知是非

说学习根本道理是学业的主要内容,其中包含这样一层意思,就是知是非。为什么要明白道理?就是要让人知道什么是真的、善的、美的,什么是假的、恶的、丑的,从而站稳立场,做出正确选择。孔子说:“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论语·里仁》)居住在仁德风气盛行的地方是美好的,一个人选择住处却错过了这样的好地方,还说什么有智慧?分不清是非的人在认知上是存在问题的。

所以孟子把知是非与认知画等号,说:“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孟子·公孙丑上》)是非意识是智的开端。又说:“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智也。”(《孟子·告子上》)是非意识,人人都有……是非意识就是智。

问题有这么复杂吗?道理摆在那儿,明明白白,确凿无疑,谁还能弄混了,把假当成真,把恶当成善,把美当成丑?

别说,问题还真这么复杂。

春秋时期,楚国与晋国在鄢陵交战。战斗正要开始,楚军主帅子反突然口渴想喝水,童仆阳谷连忙送上黍米酒。子反呵斥道:去,拿走,战场上哪能喝酒!阳谷说:不是酒,是水。子反说:还不赶快拿下去!阳谷又说:真的不是酒。子反接过来喝了。他这个人平日嗜酒如命,喝起来就止不住,结果仗还没打起来,主帅先醉倒了。

战斗结束后,楚王为后面的战事想跟子反商量,派人来叫他,子反假装心口痛推辞不去。楚王亲自来看他,刚一走进子反的军帐,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子反的酒还没醒呢,楚王转身离去。楚王说:今天这一仗,我受了伤,所能依靠的就是子反了,但他醉成这个样子,看来他已经忘记了国家,根本不爱楚国将士,我们与晋军没有办法再打下去了。于是下令收兵。回去后,楚王杀了子反,并将他的尸体示众。

记述这件事情的《吕氏春秋》评论道:阳谷送上酒,并不是想把子反灌醉,而是对主人尽忠心,然而却害得子反丢了性命。所以说小忠是大忠的祸害。(《权勋》)

阳谷糊涂,分不出轻重。如果说问题放在阳谷身上好理解,他是没文化的小把戏,分不清是非乃在情理之中,那么我们再看一个够资格的。

贯高,西汉高祖时赵国的相国,赵国地界上除了赵王就数他大。贯高密谋造反,事情败露,被高祖刘邦一锅端,连置身于外的赵王张敖也被就手抓了起来。参与谋反的十几个高级干部想自杀了事,贯高骂道:你们都死了,谁来给赵王申冤?于是大家一起被押往都城长安。贯高坚持赵王不知情,狱吏给他上刑,光鞭子就抽了几千下,又用刀刺,贯高被打得体无完肤,就是不松口。高祖又派贯高的老朋友前去套近乎,也没问出什么。刘邦赦免了张敖,把他降为侯,同时释放贯高。贯高说:我之所以忍受拷打,就是为了申辩真相,现在赵王已经洗清冤情,我的责任也尽到了,即使皇上不杀我,我心中能不羞愧吗!于是掐断颈脉自杀了。

东汉学者荀悦评论道:贯高带头谋反作乱,是弑君之贼。虽然他舍身证明赵王无罪,但小的闪亮点不能掩盖大的逆行,私人德行不能冲抵公法罪过。按照《春秋》大义,遵循正道最为重要,他的罪行不可赦免。司马光也这样看,说正是贯高导致张敖丢掉了封国,罪莫大焉。(《资治通鉴》卷12)

贯高忠诚吗?够忠的了,被打成那样都不松口,可放在更大范围里考察,对汉王朝和皇帝而言,他就是大奸了;况且他最终害了张敖,性质跟小把戏阳谷一个样。主观上看,这两个人爱他们的主君;客观上说,他们是灾祸制造者,原因就在于混淆了是非,在认知上下的功夫不够。孔子说:“知者利仁。”(《论语·里仁》)认知的运用有利于仁爱的实现。

可见,知是非实在不容易,是一个问题。这告诉我们,绝不是知道了道理就完事了,而是需要致知,把道理格上一格,运用道理把自己的想法格上一格,就这样还不一定能弄明白,更不要说不去格了。

议题5 知见识

这里的见识是事理意义上的,事物都有自己的理或者说规则,致知就是把事物中的理挖出来。西汉大儒董仲舒说:“智者见祸福远,其知利害早,物动而知其化,事兴而知其归,见始而知其终。”(《春秋繁露·必仁且知》)所谓智,就是能够预见福祸,提前了然利害。事物刚一发动就知道它的变化,事物发展起来就知道它的结局,看到了它的起始就知道它的终了。这句话就是从事理层面上谈认知。孔子曾要求学生“告诸往而知来者”(《论语·学而》)。老师讲了一件事,你应该继续深入,从中看到事物的趋势。

乌获是战国时期秦国的大力士,可以举起千斤重的鼎。但要是让他握住牛尾巴往后拽,他就是把牛尾巴拉断,用尽了力气,牛也不会离开原来的地方。为什么?因为乌获跟牛别着劲儿来。如果换一个法子,牵住牛鼻子上面的铜环,即使是小孩子,用不着使劲,牛也乖乖地跟在人后面走,人想把它牵到哪里它就到哪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顺着来。顺从就能行得通。(《吕氏春秋·重己》)

这则寓言讲的就是事理,叫因势利导。孔子很强调这一条。名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的核心就是导。君子遵从的是道义,故而以道义来引导他;小人追求的是利益,故而以利益来引导他。

因势利导问题上最著名的例子是治水。远古时期洪水滔天,尧帝命令鲧治理洪水。鲧的办法是堵,结果失败被杀。后继者禹改变路数,变堵为疏,把洪水引入大海,获得成功。然而水火无情,横贯中华腹地的黄河总是不驯服,时不时地闹上一场,各朝各代的统治者无不为之头疼,而这个疏导的事理也不断地被推出来格上一番。

且看西汉哀帝时的两个人。一个叫平当,任骑都尉,主管黄河河堤事务。他上书说:古代的九河,现在都已经淤塞而找不到河道了。按照经典,治水的根本方法是决开堵塞的河道、深挖河床,而不是修筑堤坝、堵塞水流。黄河从魏郡以东多次泛滥决口,河道变化不稳,不可以敷衍了事、得过且过,应该广泛寻求具有浚川疏河本领的人才来治理黄河。(《资治通鉴》卷33)

另一个叫贾让,任待诏,也就治水问题上奏。他首先总结古人的治水理念,说古人搞建设一定要避开江河湖泽,给水留出地方,大河大湖都不筑堤设防,为的是让小河的水有个去处。他还以治水和治人相互印证,说:大地有河流,就像人有口;用堆土的办法来防止水患,就好比为了不让小孩子啼哭而捂住他的嘴,这当然可以立即见效,然而却将孩子闷死了。所以说,善于治水的人,挖开堵塞的河道使水流有路可以倾泻;善于治理民众的人,使人畅所欲言从而让民众心中的想法得以宣泄。

那么为什么会出现建筑堤坝阻拦洪水的治水方式呢?贾让认为这是由封建割据造成的。他指出,大肆修建阻拦河水的堤坝,始于此前不远的战国时期。各国以邻为壑,纷纷在黄河上建堤筑坝,逼得黄河改变河道,百余里之间,两次向西流,三次向东流,这种情况下不决口才怪!据此贾让提出了治理黄河的上、中、下三条对策。上策是迁移冀州有关地区的百姓,决开堤坝,放黄河水,使之向北流入渤海。他说,大汉土地广阔万里,何必跟黄河去争那一点点地方,这个方案可保证千年没有水患,故称上策。中策是在冀州地区大量开河凿渠,河渠既可灌溉又能分减水势。这虽然不是圣人的做法,但至少是挽救败局的方案。这个方案能够控制水患数百年,故称中策。下策是补修、完善原来的堤坝,把低的地方增高,把薄的地方加厚,消耗人力物力不说,仍然不能避免频繁的水患。这个方案最差劲,故称下策。(《资治通鉴》卷33)

以疏导的办法治水是既定方针,但仍需要反复推敲和论证,权衡利弊,这就是对事理的致知。

议题6 知人己

知人知己是认知的一个基本方面。樊迟问什么是知,孔子答“知人”。(《论语·颜渊》)这里的人是泛指,既包括他人也包括自己。

人是活物,居万物之首,最为灵动也最为复杂,所以这方面的认知最困难。诸葛亮,智慧的化身,而且一生谨慎,但在马谡身上栽了大跟头。马谡的才能和抱负超过常人,喜欢议论军事谋略,诸葛亮非常信任他,特别器重他。刘备临终时交代说: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委以大任,您要多加注意。诸葛亮没当回事,任用马谡做参军,命他统领各军前行迎战魏军。马谡刚愎自用,失去街亭,导致全局失利。(《资治通鉴》卷71)可见识人之难。

之所以最难识人,除了因为人难以捉摸外,还因为有变化。人是最善变的,这种变倒不完全是人有意为之,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客观环境使人发生变化。

西汉文帝时,匈奴3万骑兵入侵。文帝亲自犒劳军队,走了几个军营后,来到驻扎在细柳的周亚夫军营,一眼望去,将士身披铠甲,手执利器,张弓开弩。文帝一行被阻挡在军营门外。都尉告诉他们,军中只听将军号令,不听天子诏命。没有办法,文帝派使者持节诏告周亚夫,周亚夫传下军令,营门才打开。守门军官叮嘱皇帝的随从,军营内不许策马奔跑。文帝一行便拉着马缰绳缓缓行进。到达营中,周亚夫手执兵器以军礼参见皇帝。文帝被打动了,面容庄重肃穆,手扶车前的横木,向军营将士致意,并派人向周亚夫表示歉意。完成了劳军的仪式后,文帝一行离去。走出营门,文帝叹道:唉!周亚夫才是真正的将军呢!前面经过的霸上和棘门的军队,简直如同儿戏,那些将军很容易遭到袭击被人俘虏。至于周亚夫,谁能进犯他呢!过了许多天,文帝还在称赞周亚夫,并且委以重任。(《资治通鉴》卷15)

景帝时,诸王叛乱,周亚夫平叛立了大功。景帝在宫中召见周亚夫,赏赐的食物是一大块肉,没有切开,也没有摆筷子。周亚夫很不高兴,扭头吩咐主管宴席的官员取筷子。景帝望着周亚夫,笑着问:莫非不合您的意思吗?周亚夫摘下帽子谢罪,景帝刚叫他起来,周亚夫就快步退了出去。景帝目送着他的背影说:这位愤愤不平的人,不能做幼年君主的臣子。景帝开始担心自己身后的事。

不久,周亚夫的儿子给父亲买了500件铠甲盾牌,这些物件是为皇室用于殉葬而专门制造的。景帝得知情况后下令交付司法官员审理,周亚夫拒不回答。景帝听说后,骂道:就是没有供词,也可以杀你!下诏把周亚夫移交给廷尉审判。廷尉问他为什么要造反?周亚夫答买铠甲盾牌是殉葬所用,怎么能说是造反?官员说:您不在地上造反,也要在地下造反!逼供越来越残酷,周亚夫不能忍受屈辱,绝食五天,吐血而亡。(《资治通鉴》卷16)

同是一个人,却是两种形象,一种是维护国家和皇权的中流砥柱,一种是止不定哪天就起兵造反的狂夫。为什么出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认知?原因就在于人变了。

其实这也不完全是周亚夫方面的原因,跟文帝和景帝也有关系。他们都是站在自己个人角度从不同的需要出发来认识人,结论当然也就不同。

总之,对人的认知也要进行考量,无论是别人获得的看法还是你自己得到的看法,都不是最后定论,都要不断修正。

(四)诚意

语录

原文——

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大学》第1章)

译文——

要端正自己的心思,必须首先真诚地对待自己的意念。

议题1 什么是诚意

诚意是内修的第三个环节,与第二个环节致知不同:致知的对象是认知,诚意的对象是自己的意念;致知的目标是提高认知的可靠性,诚意的目标是提高意念的真实度。进入诚意环节,内修开始触及心灵。

什么是诚意?

朱熹说:“诚,实也。意者,心之所发也。”(《大学章句集注》)诚意要分开讲,分别指不同的东西。诚指的是实;意指的是心灵的产物,一种意识现象。

实字的繁体以屋顶下挂着成串的货贝来表示。贝是原始货币,故而实的本意是富足,就是古人说的殷实。家有钱财,东西堆得满满当当;没钱就不一样了,家徒四壁,空空荡荡。所以实又是不虚,我们常说的足实、充实表达的就是这一点。虚常常跟假连在一起,称虚假,于是实便有了真的意义。把诚解释为实主要突出的就是真,去虚去假。

意,意识的一种。这里的意不是意志,也不是信念,而是念头、心念,称意念。意志、信念是稳固的、深思熟虑的、自觉的,而意念大都是暂时的、偶发的、下意识的。在宋明儒者那里,意念被视为由心灵触动而激发形成的东西。常听人说我一激动就如何云云,比如一激动就买了那件橱窗里展示的衣服,其中的激动,那个决定你去做的想法就是意念。

诚意就是真实地对待自己的意念。真诚是态度,意念是想法;想法在前,态度在后,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就要正视这个念头,不能视而不见;也不能一笔带过,以各种理由开脱自己。

东汉有位名臣,姓第五,名伦,在章帝朝做到司空,位列三公。他天性质朴诚实,观点鲜明,奉公尽节,以清廉著称。有人问他:阁下有私心吗?第五伦答:从前有人送我千里马,我虽然没有接受,但每逢朝廷命令三公举荐人才的时候,心中总是闪出这件事,只是最终也没有举荐这个人。像这样,能说我没有私心吗?(《资治通鉴》卷47)

这是非常典型的诚意。面对好马,心动了,产生了意念,想要又不能要,就此挂在心上,成了一件心事,一旦遇到机会,这件事就浮现出来。第五伦承认自己有这个念头,严肃认真地对待它,做到了真诚。所以这个意念最终也只是一个想法,没能造成不好的后果。

《大学》说:“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第6章)所谓真诚地对待自己的意念,就是不自己欺骗自己。要是能够做到像厌恶腐臭那样、像喜爱美色那样的真实自然,就达到要求了。

议题2 怎样诚意

以真实的态度对待意念就可以了吗?不,这只完成了诚意的一半,另一半是用道理来衡量意念。上面引用的朱熹那句话的后面紧接着是“实其心之所发,欲其一于善而无欺也”(《大学章句集注》)。一,统一,归一;善,仁义礼智信的根本道理。意思是,要真实地对待意念,要以根本道理真实地衡量意念。这句话的后半句讲的就是诚意的另一半内容。对于这个内容,《中庸》是赞同的:“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第20章)使自己真诚的途径是明白善,不明白善就达不到真诚。

仁义礼智信是真理,是天地万物的本体,所以“欲其一于善”本身就包含着真实。然而这并不能保证真实,这里仍然有一个真假问题。只有当你严肃认真地以道理来衡量意念,该克制的就克制,该纠正的就纠正,该遵从的就遵从,该发扬的就发扬,这时候才是真实的;如果得过且过,放松和原谅不好的念头,就是假的、虚的,所以朱熹强调“无欺”。

把诚意的这两个方面综合起来,可以这样说,诚意就是用真实的态度加上根本道理来“格”自己的意念。

从这里就可以看到致知的作用了。经过致知这个环节的反复考量,人获得了可靠的认知,提高了分辨是非的能力,由此才能够对意念进行检视,给予取舍。所以《大学》才说“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大学》第2章)。

那么意念的检视是如何进行的呢?

三国名士许允,娶阮家姑娘为妻。阮氏相貌丑陋,许允死活瞧不上眼。婚礼上行过交拜礼后,一对新人本来应该一起进入洞房,但许允磨磨蹭蹭,就是不动窝,恰好有朋友上门贺喜,许允借口接待来客,逃了出去。

新娘问婢女来客是何人,回答是桓公子,也就是后来做到大司农的桓范。新娘说:这下好了,桓公子一定会把许郎劝进来。果然,外面桓范对许允说:阮家既然把丑姑娘嫁给你,一定有他的考虑,你为什么不观察一下呢?听了这话,许允决定进洞房瞧一瞧。看了一眼,心里着实别扭,掉头就走。新娘知道,他这一去就再也不会走进这间屋子了,便一把拽住许允的衣襟,不放他出去。许允想用道理镇住她,问:妇人应该具备四德,你有几种?四德是品德、言语、容颜、女红。许允的意思是说她容貌欠缺,做女人不合格,自己完全有理由不进洞房。

新娘答:四德中我缺少的只有容颜一项。言罢反问:士人应该具备多种德行,夫君您有几种?许允昂然答道:一种不缺。新娘说:士人的诸种品行以道德为首,夫君您喜好美色超过了喜好美德,怎么能说一种不缺呢?

许允面现愧色,留了下来。从此夫妻相敬如宾。(《世说新语·贤媛》)

许允临时起意,心灵被丑女所触动,产生悔婚想法,纯属意念。阮氏知道这一点,也知道只要是意念就可以纠正过来,所以拉住新郎问个究竟。许允是才子,非常自信,以为一句话就可以把阮氏震住,不想阮氏精通经典,那句喜好美色超过喜好美德就出自《论语·卫灵公》“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许允是真正的读书人,视做学问与修身为一体,信奉儒家的内修与外治,阮氏实际上是在帮助许允进行诚意;“你的那个意念符合道理吗?”许允也真是老实,用圣人之言格了格,果然自己没有道理,便打消了念头。这是一次完整的诚意过程,有意念,有真诚的态度,有对道理的认知,有考量,一样都不少。

关于阮氏再多说一句,她是历史上著名的才女,见识非凡,勇于担当,这就是阮家把她嫁到许家的原因。许允以高官身份遇害后,全靠她一人筹划和运作,一家老小才得以保全。这是后话。

(五)正心

语录

原文——

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大学》第1章)

译文——

要修养自身的品性,必须首先端正自己的心思。

议题1 什么是正心

正心是内修的第四个环节,是第三个环节诚意的自然深入,由意念层次过渡到心灵层次。正心依然离不开“格”,诚意格的是心的产物意念,正心格的则是心本身。如果说诚意的目标是提高意念的真实度,那么正心的目标就是还心灵以纯净。

正心是由诚意导入的。意念为什么会出问题?这就追到了心灵那里,因为意念是心动的产物,意念出问题说明心在动的时候不端正。

在古人那里,心被视为本体。朱熹说:“心者,身之所主也。”(《大学章句集注》)心是人的主宰。王阳明也说:“何谓心身之灵明?主宰之谓也。”(《大学问》)所谓主宰,除了我们平常理解的人的所思所行由心灵决定之外,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心具有本性的意义,也就是本体,我们不妨把它想象成意识或精神的底子。朱熹认为,心的特点是灵动,人不动心的时候,心是本性;一旦动了心,便生出情。这是说,心既以本性的方式而存在,也以感情的方式而出现,前者叫心性,后者叫心情。正是这个心情,造就着意念。

战国时期,齐国与燕国发生战争。陈翠劝说两国和解,齐国要求燕王的弟弟去齐国充当人质,燕王点了头,但太后不答应,说陈翠分离她们母子,并放出狠话,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瞧瞧,出这口恶气。

不想陈翠自己送上门来了。

陈翠望了望太后,问:您怎么瘦了?太后哼了一声,说:仰仗先王吃剩下来的鸡鸭鱼肉,怎么能瘦?要是真的瘦了的话,一定是让公子将要去当人质这件事给闹腾的。陈翠叹了口气,说: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国君家对孩子的关爱不如普通百姓家,不只是不疼爱孩子,而且是特别不疼爱儿子。太后气哼哼地问:这话怎么讲?陈翠答:您把女儿嫁给诸侯,生怕她受委屈,不仅陪嫁千金,还要送出去方圆百里的土地,为她的打算够周到的了。可是轮到公子就不同了。大王想封给弟弟一块土地,大臣们都不赞成,因为公子没有尺寸之功。于是大王就让他去当人质,有了这个功劳就可以分封了,但您却不同意。所以我说国君家不关爱儿子。停了一会儿,见太后没有反驳,陈翠接着说:现在大王和太后都还健在,公子可以享受荣华富贵,一旦你们都离世,新君登位,公子就降到百姓的行列。要是他现在还得不到封赏的话,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有封地了!

太后恍然大悟,吩咐立即给儿子准备行装车辆,尽快上路去齐国。(《战国策·燕策二》)

坚决反对儿子当人质的意念哪儿来的?亲子之情生出来的,任何一个母亲都具有这种情感。

正心要正的就是心情,使心情回到心性。心性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干扰,是良知的驻扎之地。太后的恍然大悟就是从心情回到心性,太后凭着分辨是非的认知,做出了既有利于国家也有利于儿子的决定。

这里要说明的是,正心不是不要情,而把要把情与理连在一起,使情有一个理的基础。

议题2 怎样正心

正心的途径找到了,就可以进行实际操作了。

《大学》说:“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第7章)这句话中的第一个字身,程颐认为有误,应为心。意思是,身心燃烧着愤怒,心灵就无法端正;身心笼罩着恐惧,心灵就无法端正;身心充满着喜悦,心灵就无法端正;身心牵涉着忧患,心灵就无法端正。心不在正位,一切都会走样变形,见到的形象是偏差的,听到的声音是偏差的,尝到的味道也是偏差的。

愤怒、恐惧、喜悦、忧患都是情结,属于列举,当然远不止这些。总之,不跳出诸如此类的情结,就不能够达到正心,也就不能够纠正走偏的意念。

东晋时,仆射王愉任江州刺史,被人驱逐,落荒而逃,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的儿子王绥在京都,得知消息,便面现愁容,把起居饮食等日常诸事都降低一格。时人称他为“试守孝子”,也就是见习孝子。(《世说新语·德行》)本来应该获得同情的事儿,让王绥这么一表演,,成了笑话,这全是求名心惹的祸。

战国时有个邹忌,是个人才,进见齐国君主齐威王,3个月就被任命为国相。邹忌身高8尺余,仪表堂堂。一天早晨,他穿好衣服带上帽子,对着铜镜端详,越看越得意。便问妻子:我与城北的徐公相比,谁更美?妻子答:当然是您美,徐公哪里比得上。徐公是齐国著名的美男子。邹忌听了妻子的话,心里没把握,又问妾:我与徐公比,谁更美?回答是:徐公可比不上您。邹忌还是没把握,恰好有客人来访,便拿这话问客人,得到的回答是徐公赶不上您。第二天徐公来了,邹忌仔细比较一番,觉得自己还是不如对方,又对着铜镜左看右看,照了半天,越瞧越觉得自己跟徐公相差很远。晚上躺在铺上琢磨,终于想通了:妻子说他比徐公美是因为偏爱他,妾说他比徐公美是因为害怕他,客人说他比徐公美是因为有求于他。(《战国策·齐一》)其实说到底,还是邹忌的心没有摆正,虚荣心有点强,喜欢听好话。

最糟糕的是这一位。春秋时期,楚国君主楚灵王狩猎阅兵,见武备严正,军威强盛,不由野心膨胀,叫来令尹(相)子革。问:当年周天子赐予诸侯宝器,唯独落下楚国,现在我派人去索求宝鼎,周天子会答应吗?子革答:当然会,楚国这么厉害,他哪敢不答应?楚灵王接着问:我们先祖居住的那个地方被郑国占据,现在我派人去索要这片土地,郑国会答应吗?子革答:当然会,郑国哪敢不答应?又问:过去诸侯都疏远楚国而跟着晋国跑,现在我向诸侯示威,他们会惧怕我吗?回答是肯定害怕。楚灵王非常得意,左顾右盼。这时子革念了首诗:祈招安祥和悦,是有德者的声音。我们君主的风采,如同纯金美玉。爱惜民众的力量,自己没有私心。楚灵王心中震惊,向子革作了一个揖,进入室内,一连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但他最终仍没能战胜自己,最后遭遇横祸,众叛亲离,只好上吊自杀。

孔子说:有句老话,克制自己,回到礼上来,就是仁。说得真好啊!楚灵王如果按照这句话去做,怎么会有后来的耻辱呢?(《左传·昭公十二年》)

野心膨胀、得意忘形属于心情,从中产生索求宝鼎、索要土地、向诸侯示威这些意念,听了子革的诗,意识到自己错了,斗争好几天,还是没能回到心性上来。《左传》用孔子倡导的克己复礼来总结这个过程,克己就是克制心情,复礼就是回到心性。楚灵王没做到,心不能正过来,最后引火烧身。

楚灵王的这种情况,用孔子的话说,叫“过而不改,是谓过矣”(《论语·卫灵公》)。有了过错却不去改正,本身就是过错。知错犯错是更大的过错。用王阳明的话说叫“以恶为善”(《大学问》),明明知道是错误的却重蹈覆辙,香臭不分,把坏当作好,究其根底还是是非问题没有解决好。

(六)学习的地位及其对自我设计的意义

语录

原文——

《康诰》曰:“克明德。”《大甲》曰:“顾諟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峻德。”皆自明也。(《大学》第1章)

译文——

《康诰》说:“要弘扬光明的品行。”《太甲》说:“顾念上天赋予的光明使命。”《尧典》说:“要彰显崇高的品行。”这些说的都是要让自己把光明正大的德性发挥出来。

议题1 学习的地位

内修是八目的第一阶段,由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这四个环节构成。

四个环节有一个共同的关键词,就是格(gé)。格这个字含义很深,本意是画框,打一个格子,把对象放进去,包含接近、深入、改变、限定、批判、赋予格式等多层内容。朱熹说的格,是接近和深入,“格,至也”(《大学章句集注》)。格就是到达。王阳明说的格则是改变,“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谓也”(《大学问》)。格就是纠正,用正来纠正不正使其归于正。这跟他们两位各自的学说有关,朱熹奉行的是客观主义,王阳明奉行的是主观主义。朱熹要做的是从万事万物中认知道理,王阳明则是把心中的道理用于包括自己在内的世界。这两种用法都有道理,无所谓对错高下。

不光格物环节是格,致知、诚意、正心也都是格。致,推向极致,表现为对认知的反复印证,致即是格;诚,以真实的态度加上根本道理来考量自己的意念,诚即是格;正,依据良知和是非观纠正跑偏的心灵,使其归位,正即是格。就此而言,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这四个环节实际上干的是同一件事,区别只在于具体对象不同罢了。第一个环节格的是事物,第二个环节换成认知,第三个环节变成意念,第四个环节深入到心灵。这就告诉我们,内修应该抓住格这个关键,在认真、反复、诚实上下功夫。

这一点王阳明做得好。他没事的时候也不闲着,把好色、好财、好名等见不得人的东西通通从心里面搜索出来,不漏网一个,然后逐一剿灭,连根拔除,叫这些龌龊东西永远不再现,不达目的,决不收兵。他把这个过程比喻为猫捉老鼠,良知好比是猫,它眼睛瞪着,耳朵竖着,邪念刚一萌动,立刻扑上去彻底剿灭,不姑息,不窝藏,斩钉截铁,决不手软,把心地打扫得干干净净。(《王阳明全集》卷一)这绝非唱高调,别忘了王阳明不光是大学问家,还是大实践家。其著述不亚于朱熹,学术上自成一派;经世不亚于曾国藩,统军平息过叛乱;德行也无可指摘,把心学的修养方法推向极致,是历史上罕见的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式人物,与孔子、孟子、朱熹并列,号称孔孟朱王。

四个环节,环环相扣:由格物到致知,由致知到诚意,由诚意到正心,形成一个逻辑合理严密的完整链条。其中贯穿的基本线索是学习。格物解决的是认知的来源,致知解决的是认知的深入,诚意和正心解决的是认知在自己身上的运用。运用其实也是学习,属于“学而时习之”(《论语·学而》),不光是印证,也是提高。

学与智、知是一回事,提升学习的地位就是突出知(智)在儒家学说中的分量。明确这点非常重要。我们知道,《论语》以仁爱为核心,仁爱属于情,可以说《论语》坚持的是情本体;而《大学》的八目从格物致知起步,以把握根本道理为前提,这就把知提到了前面,可以说贯彻的是知本体,由此也就与《论语》形成了互补。这就与西方文化接近了,西方哲学,尤其近代哲学,是以认知打底子的,培根那句“知识就是力量”的名言即为佐证。

对认知的重视,使《论语》提出的自省有了内修这一新的内容和形式。虽然都是内在功夫,但内修更具体、更扎实、更丰富、更完整,不光分出格、致、诚、正四个步骤,而且扩大了范围,把外界事物包含进来;同时突出了根本道理这个要害,即确立以是非为核心的价值观的工具性作用,从而使自省成为可以操作的一门功课。

议题2 学习对自我设计的意义

朱熹说:“修身以上,明明德之事也。”(《大学章句集注》)修身以上指的是八目中的前四目即内修,做的是弘扬美德的功夫。

怎么个弘扬法?是外在灌输,被动接受吗?没这么简单。这要从人性说起。

关于人性,《中庸》有一句经典性表述:“天命之谓性。”(《中庸》第1章)天命,天的命令;性,本性。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上天赋予人的叫作本性。赋予什么东西?朱熹认为是理,他说:“‘天命之谓性’,亦是理。”(《朱子性理语类》卷第四)理,仁义礼智信等原则的泛称。所以《朱子性理语类》说:“性是实理,仁义礼智皆具。”(卷第五)人性是实在的理,仁义礼智一应俱全。

上天是如何赋予人性之理的?前面我们介绍过朱熹的世界观,在他看来,天地万物都是秉理而生,人也不例外,所以人天生就带着理。人性当然比物性复杂,它是一个系统结构,分为两大部分,一个叫天地之性,一个叫气质之性。之所以这样分,源头还要到理与气的关系中寻找。抽象的理不能单独存在,必须挂靠在物质性的气上面,于是形成理和气的混搭。之所以叫混搭,是因为二者虽然在一起,但界限分明,绝不彼此掺杂。于是人性就有了两个来源,一个是理,决定天地之性;一个是气,决定气质之性。这只具有相对意义,由于理气不分,气质之性中也还包含着天地之性。

人与人的差别不在天地之性,而在气质之性。天地之性是纯粹的理,仁义礼智在谁身上都是一样的,表现的是人的共性。气质之性就不同了,表现的是个性。气有清纯和浑浊之分。人在形成之际,如果秉承的气清纯,其人性中善的成分就多,因为清气有利于理的显现;如果秉承的气浑浊,其人性中恶的成分就多,因为浊气把理掩盖了。《朱子性理语类》中有一个比方,理好像一枚宝珠,落在清水中依然光芒四射,落在脏水中就被污染了,变得昏暗不明。(卷第四)圣人、君子、小人、恶人就是这么来的。气越浑浊,人品越低下;气混浊到极处,人就成了衣冠禽兽。

这实际上等于说,人天生就带着一套理念体系,就像身上流动着的血液一样。因此人们把天理和良心放在一起,称“天理良心”。

如同把上天解读为理一样,视人性为天理的复制也只是一种观念,无法通过科学证实。其实如果不就事论事,把生物遗转换为社会遗传,问题还是可以说通的。我们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文化环境中出生、成长,而文化环境的一个组成部分就是仁义礼智等道理。它是前人世世代代的实践结晶和创造成果,以精神的形式存储在诸如书本、说唱、戏剧、风俗、人情、伦理、建筑、用品等各种物质载体中,形成一个无处不在、无所不包的道德价值观之网,用哲学语言表达,叫精神客体。它先于我们每个人而存在,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潜移默化地进入我们内心,萌发生长,开花结果。这个客体可以叫天理、天道,它塑造我们的人性和良知。我们现在常说的文化基因,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我们回到学习。格物致知就是去除气质之性所造成的蒙蔽,用仁义礼智的认知去荡涤意念,端正心灵,从而让理的宝珠放射光芒,使天地之性彰显出来。所以学习的主体始终是个人,学习是一个自我挖掘、发挥的主动过程,外物、书本、老师只是引子,把学生的潜质牵导出来。彰显天地之性就是明明德,不是外力在你身上弘扬美德,不是改心换性、推倒重建、另起炉灶,而是复兴自己的本性,光大自身的美德。

明明德也是新民,是更新自己这个民,通过彰显美德来改变旧我,走向新我。这种更新连续不断,永不停顿。每天都彰显一些美德,如此积累下去,人格便会越来越丰满。这个过程就是自我建构的过程。

《大学》,大学问;大学问造就大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