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天地行旅中的渺漭风景
鲍照小谢灵运三十岁,元嘉中为刘义庆知赏,仕为国侍郎,同僚之中有一位何长瑜,曾于会稽郡教灵运从弟惠连读书,被灵运目为“当今仲宣”而载往始宁以“共为山泽之游”。其时谢灵运甫遇害,鲍照当自这位同僚口中亲闻灵运之事。鲍照向被认作谢灵运之后刘宋时代最重要的“山水诗人”。然而,倘若吾人以大谢游览而写作山水的标准衡量,其现存两百余首诗作中堪称“山水诗”者,或许只有《登庐山二首》、《登庐山望石门》、《从登香炉峰》和《从庾中郎游园山石室》等寥寥数首而已。这些诗作明显祖于大谢“山水诗”,如《登庐山》其一:
悬装乱水区,薄旅次山楹。
千岩盛阻积,万壑势回萦。
巃嵸高昔貌,纷乱袭前名。
洞涧窥地脉,耸树隐天经。
松磴上迷密,云窦下纵横。
阴冰实夏结,炎树信冬荣。
此诗以纪行起笔,继以对仗铺陈山/水,物事密集,景象雄深,令人想到大谢。再如《登庐山望石门》:
访世失隐沦,从山异灵士。
明发振云冠,升峤远栖趾。
高岑隔半天,长崖断千里。
氛雾承星辰,潭壑洞江汜。
崭绝类虎牙,岏象熊耳。
埋冰或百年,韬树必千祀。
鸡鸣清涧中,猿啸白云里。
瑶波逐穴开,霞石触风起。
回互非一形,参差悉相似。
倾听凤管宾,缅望钓龙子。
松桂盈膝前,如何秽城市。
此诗亦自叙动机和纪游起笔,继以山之入星云极赋是山之高,以断崖千里、潭壑通江,极赋是山之广,以埋冰百年、韬树千祀极赋是山之深,又以虎牙熊耳和众峰之回互参差赋是山形态之奇。最后由是山之高、深、奇,引出瑶波开穴、霞石风起和仙子吹笙之幻境。就描写的丰富而言,已非大谢可比。但纪游-写景-感叹的结构、铺陈的手法,以及景物雄深等特点,仍与大谢一脉相承。尽管如此,表现在这些诗作中的美感话语,与大谢相比,已有了一些不同。首先,诗人虽然在描写庐山时如大谢一样逐层铺陈,其展开的线索已显然不是因肢体移动而由远及近。而且,与此相关,不再如大谢那样因山/水的一元二极构架而忽略云空、气象。鲍照在描写庐山时似乎有意将山景置于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的大构架之中,如:
洞涧窥地脉,耸树隐天经。
松磴上迷密,云窦下纵横。(《登庐山》其一)
氛雾承星辰,潭壑洞江汜。……
瑶波逐穴开,霞石触风起。(《登庐山望石门》)
青冥摇烟树,穹跨负天石。……
旋渊抱星汉,乳窦通海碧。(《从登香炉峰》)
庐山毕竟是有海拔一千数百米高峰(牯岭海拔1100米,汉阳峰1474米)的大山,且自大江边拔地耸起,有仙人之庐的美誉。故以天经、地脉、瑶波、星汉诸意象形容之,不应以为异。然而,倘若天-地框架被置于相对地面仅数十米高的土丘时,吾人就不得不去留心了。这样的情况绝非孤例,而是在鲍诗中反复出现。先请一读《从拜陵登京岘》一诗。此诗据黄节注,为元嘉十七年明远随文帝于丹徒葬元皇后、谒武帝陵礼毕后作。《方舆胜览》和《大清一统志》中镇江府志皆谓京岘山在“府治东”丹徒县东五里。此山即秦始皇所凿之“长岗”。最高处海拔六十米。依笔者的现地考察,此山山体因近年城市开发,小部已被破坏,但规模尚在。这一被称为“山”的地理环境,其实是今镇江市区南部一道蜿蜒数里、确乎“盘行似龙”(梁武帝语)、距地不足35米的陇丘【图一、图二】。此山在六、七百万年中一直在受侵蚀风化,却未曾发生过大的地质变动。据此推测,一千五百多年前鲍照所登之京岘山之相对高度应不会超过五十米。明远对登此陇丘的描写竟是:
图一 镇江京岘山(N32º12′08.56′′/ E119º28′.57.01′′)
图二 卫星地图上的京岘山(N32°11′54.51/ E119°29′03.44′′)
晨登岘山首,霜雪凝未通。
息鞍循陇上,支剑望云峰。
表里观地险,升降究天容。
东岳覆如砺,瀛海安足穷。……
攀上如此一个小丘,诗人居然可以“观地险”,在升降之间“究天容”。在陇丘之首,又竟然可遥望泰山和神州之外的瀛海。诗人在此当然不囿于目前之实景,而极尽夸张之能事。这一夸张却透露出诗人在描写山川风物时心中有一天-地或天-海的话语框架。而“天”一旦在中国文学中出现,由天空中游移的烟云雨雾,就会撩起神话和信仰的蕴含。此诗中即有对神话世界“瀛海”的想象。再如《蒜山被始兴王命作》一诗,此诗当为明远以侍郎身份随始兴王刘浚镇京口时作。据刘桢《京口记》:“蒜山无峰岭,北悬临江中。”《元和郡县志》谓“蒜山在(丹徒)县西九里,山临江绝壁。……山多泽蒜因以为名。”此山之下曾有蒜山渡或蒜山津,古时乃一北悬临江之石矶。现今镇江市有蒜山小公园,位置紧邻西津渡旧址。本人在距江二百多米马路内侧,见到“蒜山”。由于镇江地势很低,此山海拔和距地面皆不足十米【图三】。清人沈德潜《游蒜山记》对此质疑并提出有另一座蒜山:
图三 今称“蒜山”的江滨石碛(N32°13′02.49′′/E119°25′26.60′′)
戊戌秋,访诸土人。土人指江滨石碛,应高三、四丈,广蓗之,石芒峭立,不可攀登。余疑焉。退考润州志,所载亦云然,余亦不之信也。按延之侍车驾从宴游,决非石芒峭立之处。又晋史记海寇孙恩驱十万众据蒜山,刘裕击之,坠崖下,以长刀斫贼,破敌于此。以情事度之,必无驱十万众据一石碛者。而苏子瞻诗亦云:“蒜山大有闲田地,招此无家一房客。”就今所见,安得云有闲田地也。己亥春与余子文圻游银山,及山之半,藉草而坐,俯瞰城郭,面临大江,浩浩千里,奔赴履舃。窃意是山形势与金焦北固相埓,而其名不见于古,心颇疑之。询之余子,余曰:“此古所云蒜山也。古有蒜山无银山,地与金山相望,土人易以今名。复以旁一山为玉山,而蒜山之名移之江滨石碛矣。今众人所称,盖两失之也。”余闻之怳然,遂相与造其巅,相度高下,旁广中平,丰土少石,与刘桢《京口记》所云山无峰岭者吻合。由是蒜山之名,始有定所。
沈德潜据史实及刘桢《京口记》的描述质疑的“江滨石碛”,即今在蒜山公园内所见之“蒜山”,很难相信它就是鲍照、颜延之侍驾的蒜山。而沈氏文中的“银山”,乃今毗邻蒜山公园的云台山,又名银台山,由讹读而为“云台山”。此山海拔约66米,北麓的西津渡,六朝时即称蒜山渡【图四】。此山确与清代初年尚在江中的金山隔水“相望”,其势亦与海拔43.7米的金山、71米的焦山以及52米的北固“相埓”。考虑泥沙堆积的因素,比照西津渡遗址复原的原渡口码头距今地表的深度,古时蒜山距其时江岸可能比今所见更高出三至五米,但无论如何应在百米之下。此诗在记述了出游季节、缘由之后,如此描写登临是山的体验:
图四 云台山(google map N 32°12′47.67′′/E119°25′25.91′′树俊华摄)
升峤望日,临迥望沧州。
云生玉堂里,风靡银台陬。
陂石类星悬,屿木似烟浮。……
如果不是亲临其地,很难想象被诗人夸张为高到可以于此一望日御、一眺海上仙山和王母玉堂的“蒜山”,居然是一座高数十米的小山。是山虽不高,当日东北向却曾面对镇、扬之间为喇叭形、有涌潮出现的海湾。因视野开阔而能“因迥为高”,将广度和深度错觉为高度。但更为重要的是,诗人在此“登峤”仰望云空,遂有了“日”的超自然想象,在风云变幻中似见到仙人世界的“玉堂”和“银台”。烟云之中对岸“陂石”似悬于天际,江上屿木似真亦幻……此诗再次凸显了诗人感应自然风景时的天-地或海-天框架,它令诗人在描写时绝不受限于蒜山和长江的山/水,而具圆览宇宙的视野,正如晋人成公绥的《天地赋》所言:
河汉委蛇而带天,虹霓偃蹇于昊苍。望舒弥节于九道,羲和正辔于中黄。……
尔乃旁观四极,俯察地理。川渎浩汗而分流,山岳磊落而罗峙。沧海沆漭而四周,悬圃隆崇而特起,昆吾嘉于南极,烛龙曜于北址,扶桑高于万仞,寻木长于千里。昆仑镇于阴隅,赤县据于辰巳。
这就无怪乎诗人可由这样的山丘而观想到“日”、“东岳”和“瀛海”了。据笔者统计,在明远诗文中,仅天、地对举的句子即有十二处之多,如:
仰尽兮天经,俯穷兮地络。(《游思赋》)
窥地门之绝景,望天际之孤云。(《登大雷岸与妹书》)
带天有匝,横地无穷。(《登大雷岸与妹书》)
沦天测际,亘海穷阴。(《石帆铭》)
下潨地轴,上猎星罗。(《石帆铭》)
四睨天宫,穷曜星络。东窥海门,候景落日。(《瓜步山揭文》)
仰望穹垂,俯视地域。(《瓜步山揭文》)
洞涧窥地脉,耸树隐天经。(《登庐山》)
表里观地险,升降究天容。(《从拜陵登京岘》)
幽隅秉昼烛,地牖窥朝日。(《从庾中郎游园山石室》)
升雰浃地维,倾润泻天潢。(《喜雨》)
曛雾蔽穷天,夕阴晦寒地。(《冬日》)
明远有这样的视野,除却夸张手法而外,其在京岘山、蒜山以及下文要论及的“砺山”的体验,令吾人不得不去思考古人心中“山”之义涵。“山”其实可以只是“有石而高”、“积土”、“土之聚也”。但恰如一位西方学者所说:对中国行游作者而言,登山却“提供了被作者描写为涵摄世界一切象征的景观全貌。而更接近地面的旅行则被描写为只留下指示人类环境有限性的局部透视。人们普遍相信山峰是与苍天相接的所在”。
这正是古人关于登山的现象学,任何高于地面的“积土”皆可为人与苍天接近的处所。古代帝王之建“台”, “欲登浮云,窥天文”以候仙人乃是出自同样的心思。这位西方学者举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和张居正的《游衡岳记》为例证。但远在范、张之前,明远即以登临这类小丘而提出具现天地大观的意识。《蒜山被始兴王命作》一诗对本论题之意义,又在于它与颜延之《车驾幸京口侍游蒜山作》、谢庄《侍宴蒜山诗》,以及明远所作《登黄鹤矶》,皆是中国文人署名诗作中最早有关江矶登眺的作品。其后谢朓有《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何逊有《慈姥矶》,后世又有关于登临黄鹤矶、三山矶、白马矶、牛渚(采石)矶、襄阳万山、岘首山、燕子矶【图五】这些江河名矶的诗篇。矶比起大山,并不高大,但由于据于江天之间,视野空旷浩瀚,最宜天-地知觉框架的铺展。开启此一视野者,虽非止明远,因与明远一同侍驾蒜山的颜延之(385—456)亦有“园县极方望,邑社总地灵。宅道炳星纬,诞曜应辰明”,然明远于此确有一颇为自觉的意识,其写面江而立之石帆山的《石帆铭》有云:
图五 长江燕子矶
应风剖流,息石横波。
下潨地轴,上猎星罗。
吐湘引汉,歙蠡吞沱。
西历岷冢,北泻淮河。
眇森宏蔼,积广连深。
沦天测际,亘海穷阴。……
其名文《瓜步山揭文》借六合东南一座临水小山而发论,抨击门阀制度。其中论山势云:
瓜步山者,亦江中渺小山也。徒以因迥为高,据绝作雄,而凌清瞰远,擅奇含秀,是亦居势使之然也。……仰望穹垂,俯视地域,涕洟江河,疣赘丘岳。
此二文中的“下潨地轴,上猎星罗”, “仰望穹垂,俯视地域”即是其诗中一再出现的天-地构架。江矶是前章提出的山水“一元双极”之一特殊形式,它是山崖和陆地为江水隔断的尽处,至此既不能继续攀登亦不能即刻舟行。大谢那样进入山水的肢体运动在此遂被止住了,诗人的深度经验故而只能藉助远望之眼了。江矶的独特地势令游者“因迥为高,据绝作雄,而凌清瞰远,擅奇含秀”,因而“沦天测际,亘海穷阴”。
在中国景观传统中,云气涌动的天空几乎是高度、广度和深度之外一个特别的维度。鲍照超越了谢灵运的山/水框架,打开了“天”这一维度,不仅开启了超自然的想象,也不仅将谢灵运所相对忽略的天象和气象学因素囊括进来,且是将自己置身于“光和空气”的氛围(aura)里,这些都增加了大自然书写的浩瀚与迷幻。以上引证的诗文中不难发现“氛雾”、“星辰”、“青冥”、“星汉”这些意象。《登庐山望石门》中“瑶波逐穴开,霞石触风起”和《从登香炉峰》中“含啸对雾岑,延萝倚峰壁。青冥摇烟树,穹跨负天石”全在真幻之际。闻人倓谓后者“言摇烟之树葱然者,因望穷而晦;负天之石穹然者,若远跨而来。四句烟景”。此种“烟景”在鲍诗描写江景时更是触目皆见,如“乱流灇大壑,长雾帀高林”, “凉埃晦平皋,飞潮隐修樾”, “振风摇地局,封雪满空枝。江渠合为陆,天野浩无涯”等。王壬秋论鲍照《登黄鹤楼》的四个字“苍茫宏敞”,可用以概括鲍诗的云山烟水世界,其最著者如:
烂漫潭洞波,合沓崿嶂云。
涨岛远不测,岗涧近难分。……(《自砺山东望震泽》)
此诗所写砺山,据《浙江通志》卷十二《乌程县外山川》部所述,为该县西北九里处仁王山“其南一小山”。今已被炸平。二〇一〇年冬现地考察,找到与仁王山隔水相望处原砺山所在的方位【图六】。砺山不存,我请当地人与其侧的蜡山比较,后者距地约十五米,而砺山则比蜡山更矮。砺山虽不高,亦是水边之矶。诗人自砺山东望,恰恰可以自对面西侧仁王山山体下落的空当望到数公里外的太湖。借用后人论绘画透视的说法,正是所谓“深远”者。此诗第一句写太湖,竟用了四个水边字,极赋震泽之烟波浩淼;第二句写西望连山,用了两个山边字,极赋山之连绵不绝。但此联最要在两句句尾的“波”和“云”,是湖水和天象的粘连,而不再局限为山与水。“涨岛”句和“岗涧”句写出湖上、山间细节模糊,鲍照在四句中以汉字特有的“形义场”渲染出一幅烟水迷离的图景。再如《还都道中》其三:
图六 湖州砺山原址(右侧)
霮冥隅岫,蒙昧江上雾。
时凉籁争吹,流洊浪奔趣。……
茫然荒野中,举目皆凛素。
“霮”是露深之貌,“”是云飞之状,二者的交相作用里,山岭渐渐失却轮廓和层次,江面只见迷蒙雾气。两句之中竟出现三个表现湿气象的“雨”头字。在以上两首诗中,这种体现中国传统思想中“气”运行的云、雾,成为了视野中的主体。“气”即是“虚”,它令人想到程抱一论中国山水画时说过的一段话:
在一幅画中,得以表现山、水相互形成是引入冲虚的概念。它打破双方之间静态的对立,并通过它所孕育的气息,激起内在的转化。冲虚的形式是云和雾。……山水之间有云在时会造成相互吸引的感觉:水气化为云而成为山,山液化为云而成为水。
本书导论已说明:这种对云气变化的感受是中国艺术的“物质想象”,可以追溯到远古的变形神话。云气使得山水仿佛变成一个可抻拉、可挤压、可不断塑形的世界。由云气又有“行云”与“行雨”,烟雾与烟波之间经光照而相互转化。谢灵运描写自然风景的山/水一元二极框架因“光和空气”的氛围因素而趋向消融了。书写自然风景,鲍照开始特别关注“气”与“水”交融的渺漭景色,其诗文名词中大量出现了如“霭”、“氛”、“雾”、“烟”、“霜”、“云”、“雪”、“雰”、“霖”、“潦”、“霏”、“霾”、“露”、“霰”、“霪”、“氛氲”这些表达湿气象的词汇,在动词中则频频使用“积”、“帀”、“眇”、“冥”、“迷”、“浮”、“伏”、“合”、“屯”、“淫”、“蔽”、“晦”、“隐”、“沦”、“亘”、“歙”、“吞”、“滋”、“含”这些表达遮蔽或包笼含义的词汇,形容词中则反复出现“昙昙”、“苍苍”、“亡端”、“靡际”、“浩汗”、“漫漫”、“烂漫”、“合沓”、“渺渺”、“蒙昧”、“广”、“昏”、“密”这些渲染迷蒙不清意味的词汇,所有这些词汇的使用都起到了弱化大谢山水诗中的山水轮廓和色彩对比关系的作用,而更彰显出景物间的明暗关系。这是南宋论画提出的“烟雾暝漠,野水隔而仿佛不见”的“迷远”。明远书写“迷远”山水,与南宋画家一样,时常面对着长江及其支流。
比之山/水这个一元二极框架,中华文化中的天-地框架自然地将“人”涵容其中。《庄子》有“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尸子》中有老莱子谓“人生天地之间,寄也。寄者固归也。其生也存,其死也亡,人生也亦少矣,而岁往之亦速矣。”; 《古诗十九首》中亦有“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徐幹《室思诗》有“人生天地间,忽若暮春草”;曹丕《大墙上蒿行》有“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曹植《薤露行》亦有“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人在天地之间,其生命时间与宇宙时间对照而具悲剧意味。鲍照乐府诗有名作《拟行路难》十八首。《乐府古题要解》谓行路难“备言世路艰难,及离别悲伤之意”,行路之途在此本身即被转喻为人生,人生被隐喻为天地间之羁旅。鲍照《拟行路难》其十四开篇即有:
君不见少壮从军去,白首流离不得还。故乡窅窅日夜隔,音尘断绝阻河关。朔风萧条白云飞,胡笳哀急边气寒。听此愁人兮奈何,登山远望得留颜。将死胡马迹,能见妻子难。男儿生世轲欲何道,绵忧摧抑起长叹。
这是一首拟代作品,但诗人肯定在征夫的哀叹中融进了自我的声音。据行路哀叹人生艰难的思路,可观察明远另一类描写自然风景的诗作,据曹道衡的说法,“在这里出现的景物和谢(灵运)诗是另一种风味,从意境上说主要是艰险和萧瑟的景象,而且出现在诗里的作者也是一位风尘仆仆、饥渴劳顿,饱含着苦辛的旅人。这种情调,和谢灵运的山水诗迥然不同。”曹文是在分析鲍诗《行京口至竹里》时说出以上的话,但这类诗作在传统上更应被视作“行旅诗”,绍续曹操《苦寒行》,王粲《从军诗》,曹植《赠白马王彪》,夏侯湛《山路吟》,陆机《从军行》、《苦寒行》、《赴洛道中作》以及谢灵运《富春渚》、《七里濑》一类作品。《行京口至竹里》是写陆行,另一首《登翻车岘》也写陆行,而且是同一段山路,不妨同录于此:
行京口至竹里
高柯危且竦,锋石横复仄。
复涧隐松声,重崖伏云色。
冰闭寒方壮,风动鸟倾翼。
折志逢凋严,孤游值曛逼。
兼途无憩鞍,半菽不遑食。
君子树令名,细人效命力。
不见长河水,清浊俱不息。
登翻车岘
高山绝云霓,深谷断无光。
昼夜沦雾雨,冬夏结寒霜。
淖坂既马岭,碛路又羊肠。
畏途疑旅人,忌辙覆行箱。
升岑望原陆,四眺极川梁。
游子思故居,离客迟新乡。
知新有客慰,追故游子伤。
据《江乘地记》:“城东四十五里竹里山,王途所经,甚倾险,行者号为翻车岘。”乾隆《句容县志》谓“竹里山在县北六十里仁信乡,山间有长涧,高下深阻,山途崎险,号曰翻车岘。”竹里山和翻车岘当在自东南向西北延伸的宁镇丘陵中,丘陵的平均海拔高度在300米—400米之间。在长江北移之前,为自京口陆行至建康的必经之路,而现今312国道所经区域可能是水田或湖泊。但竹里山和翻车岘的具体位置至今已难寻觅。就宁镇丘陵的地形地貌而言,很像是实写,亦与方志所述一致。《行京口至竹里》一诗是写过涧,以“高柯”、“锋石”写过涧路途之艰险,以“复涧”、“重崖”写所经之阴森,以“冰闭”、“风动”写气候之恶劣。诗的说话人是一位“折志”的孤游者,他在寒冬季节、黄昏时候仍须兼程而行,且所食不佳。诗的最后四句是天地之间一孤游者对人生而非仅对旅途的感叹:如此为令名而奔走,与细人效命有何区别呢?殊不知生命如流水,无论清浊,皆在流泻不止啊!正是其《拟行路难》所唱:“君不见少壮从军去,白首流离不得还。……男儿生世轲欲何道,绵忧摧抑起长叹!”
《登翻车岘》一诗是写登越这一带的高山。“高山”、“深谷”二句写山谷天穹之昏暗,“雾雨”、“寒霜”二句极赋天气之凄苦,“淖坂”、“碛路”极赋行路之艰难,“升岑望原陆,四眺极川梁”之中有游子立于天地之间所感到的凄惶,正是“故乡窅窅日夜隔,音尘断绝阻河关……登山远望得留颜”。淖坂、冰雪、长峦、重涧、寒鸟、哀风等意象亦见于以往行旅之作。较之以往,鲍照二诗所增益的又是气象、天象的描写。所有这些自然风景,全是自天地间凄惶游子的目中所望、所感,直写所经的艰险、阴森、萧瑟、苦寒,令天地风物种种皆为游子之心象。而不复如谢灵运《郡东山望海》、《七里濑》、《登上戍石鼓山》等诗,先以“瞰海庶忘忧”、“晨积展游眺”和“发春托登蹑”表达冀望山水可化其心中郁结,再将山水化为忧伤的象征。
鲍照云水宦游去离主题之最大开掘,是发现了褪去任何色彩关系的云水苍茫图景本身的表现性。换言之,这些自然现象的结构或基调,与其情感的结构或基调类似,且在在缠绕着诗人。如上文所论,鲍照对自然风景的描写,恰恰一向特别关注渺漭的景象和江天景物间的明暗关系。“江上凄海戾,汉曲惊朔霏”, “川梁日已广,怀人邈渺漫”……在宦游和去离心境中遇到江上时而升起的烟霾气象,会自然地添加着迷茫、郁闷和惆怅。这一云水苍茫的图景更多与长江相关,明远涉长江的一系列去离之作——《发后渚》、《还都口号》、《送别王宣城》、《还都道中》其三、《日落望江赠荀丞》——一再以江天迷离的烟景写离人的心境:
萧条背乡心,凄怆清渚发。
凉埃晦平皋,飞潮隐修樾。
孤光独徘徊,空烟视升灭。
途随前峰远,意逐后云结。(《发后渚》)
阴沉烟塞合,萧瑟凉海空。
驰霜急节归,幽云惨天容。(《还都口号》)
久宦迷远川,川广每多惧。
薄止闾边亭,关历险程路。
霮冥隅岫,蒙昧江上雾。
时凉籁争吹,流洊浪奔趣。
恻焉增愁起,搔首东南顾。
茫然荒野中,举目皆凛素。(《还都道中》其三)
“凉埃”、“飞潮”、“空烟”、“幽云”、“霮”、“”和“雾”这些江天之间的湿气象不仅弱化了景物的轮廓和色彩对比关系,而且直接成为漂泊旅人迷茫、阴沉的氛围,成为了与存有意义相关的“物质想象”。日后谢朓、何逊等诗人继续这一话语。鲍照标示了中国诗人最初面对天地雄浑之景时,感到的迷失和凄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