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朴初与五台山
已是47年前的往事了。1959年夏天,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兼秘书长赵朴初先生陪同会长喜饶嘉措法师初上五台山。时值三伏天气,山外赤日如炽,热浪难耐。入得山来,沿清水河而上,但见山峦起伏,白云叆叇,丛树低昂,鸣禽上下,杂花烂漫,流水如琴。这景致,让52岁的赵朴老欢喜无量。待风来北岭,月上东林,松送钟磬之声,水照明月之楼时,一行高僧大德,已入台怀佛地,这境界无不令人心生禅悦,充溢法喜。身兼诗人的赵朴老,触景生情,诗兴涌起,清意云浮,遂得《入山》三首,盛赞清凉胜地五台山,锦绣裹山川,“灵气满长空”。
文殊菩萨道场五台山,因佛教领袖们的光临,一时间福音四播,丛林传声。诸高僧登坛讲经说法,开示僧俗,启迪智慧,消除无明之烦恼,净化众生之心灵。亦复到诸大寺院巡礼膜拜,便留下了缕缕的法音和无尽的慈悲。诗人朴老,更是足迹所至,不废吟咏。走访塔院寺,瞻仰名王塔,听风铃之飞度,阅经阁之藏书,参礼毛主席曾驻节之纪念堂,流连再三,思绪萦怀。
在细雨霏霏中,来到碧山寺。但见烟云化处,树拥伽蓝,僧院清寂,梵呗传幽。至午,共入五观堂斋饭,金粟盐笋,茶汤菜羹,细嚼慢饮,滋味无穷。餐毕,客堂共话,簷溜丁东,亦破禅关。
赵朴初书·曹操诗《龟虽寿》
寻金刚窟而来,穿幽度涧,访窟宅,别真幻,生晚未能逢无著,究竟云何“凡圣参”。
至兴国寺,访五郎祠,摩挲百战铁棒,怀想千秋英姿。诗人感而赞之:“卓然不群,释家弟子。”
过栖贤阁,寻观音洞之所在,但见急湍奔石,飞阁凌空。诗人步履矫健,捷足先登。礼观音之慈颜,品甘泉之清凉,喜佳句之妙得,抚奇松而咏唱。
显通寺乃台山名刹,殿阁嵯峨,碑碣雄峙,古松蔽日,法塑庄严。朴初居士身临其境,瞻礼毗卢圣像,研读华严经疏,探究山寺之沿革,钩玄经理之幽微。
朴老在山,参礼圣迹,寻访幽胜,见山寺焕彩,宝珠重光,僧事农禅,凡圣同参。故而好句泉涌,笔生奇葩,先后得《忆江南》十四首,计《入山》三首,《咏寺院》七首,《归途》四首。词作记录了先生的行踪,赞叹了诸寺的胜境,也抒发了诗人的情怀。此行也,已餐五顶之秀色,更睹南禅之奇珍,似不忍去,又不得不离去,遂订他年再会。
先生归京,摘书《五台山杂咏》十二首为通屏以“奉碧山广济茅蓬补壁”。此作在十年“文革”中,幸免劫难,今悬诸显通寺“藏珍楼”。我每入山,多有赏读。读其词,犹见诗人在月下或雨中,行吟山寺,足音得得;或会高僧于客堂,品茗共话,轻声慢慢。赏其字,在儒雅、秀逸、祥和、清寂的书风中,可以窥见诗人的气质和学者的风范,而更多的则是佛家弟子的心迹。令人百读不厌,而愈久愈醇,并生发出一种清凉宁静的感应来。
1977年8月,我陪同天津美术学院教授阎丽川先生到五台山考察文物,适值赵朴初先生在五台山视察工作。何曾想到,仰慕已久的赵朴老,竟能在这佛教圣地不期而遇,这大约就是因佛结缘的。早在40年前,我尚在大学读书时,课余读到朴老的《某公三哭》,一时为之激赏。此散曲寓嬉笑讥讽于诙谐幽默之中,读来备觉淋漓痛快,大爽胸臆,遂早晚背诵,传诸同学间。后见先生书法墨迹,一派东坡风韵,潇散自如,雍容典雅,爱慕之心,与日益甚,遂托在京师友,相机向朴老代求墨宝。八十年代初,喜得朴老为我书曹孟德《龟虽寿》法书一帧,遂付装池,悬诸隐堂,朝夕相对,永为楷模。
赵朴老二次光临五台山,已是古稀老人了,慈眉善目,笑容可掬,更像一尊让人愿意亲近的观世音。在省地县有关领导的陪同下,访问了五台县,视察了南禅寺、佛光寺、松岩口、塔院寺,登上了东台望海峰。此行,距第一次入山,已过去了十八年的时间,这中间,五台山也经历了十年浩劫。诗人旧地重游,发出了深深的咏叹:“偿宿诺,重上五台山。十八年间喧寂异,无穷刹那海田迁。到此证真诠。”
先生在山,下榻五台山民族宗教办事处一号院的正室。朴老白日山寺巡礼,入夜灯下挥翰。已是七十高龄的老人了,仍然诗思敏捷,兴到笔随,忘却疲劳,将此行所作的六首《忆江南》写成大幅,分赠五台县委、佛光寺文物保管所、松岩口白求恩纪念馆等单位。还书写了大量的条幅,答谢包括司机在内的所有陪同人员。一代诗人,一代书家,和颜悦色,平易近人,馈赠墨宝,广结善缘,吟诗诵经,风致高标。朴老在山数日,不独为僧众开启了智慧,留下了诗作和墨宝,也给众生以言传和身教。
1979年1月,我适北京。14日上午造访董寿平先生。小坐未几,朴老光临董宅。董老甫出病院,赵老专程来看望。二老见面,互致问候,虽轻声慢语,而相互关爱之情,溢于言表。我陪末坐,如沐春风。谈起朴老两上五台山,老人脸上漾着微笑,且不时地点头,仿佛又想起了“文物允为天下重”的五台县,“瑰宝世间无”的二唐寺,抑或是“峰腾云海作舟浮”的东台顶。
赵朴老对五台山佛教音乐的保护和传承,也给以极大的关注和支持。据佛教音乐工作者田青先生说,他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了佛教音乐的采风工作,是在朴老的指引下,首先到五台山来,记录梵呗及各种法事活动的录音。1988年到1989年,录制了《五台山佛乐》。到1995年,在北京举办的“第一届中日韩佛教友好交流大会”的开幕式上,首演一首佛曲《望江南•三皈依》,歌词是王安石的作品,而曲调便是五台山的传谱。这首词曲的合成,即是在朴老的倡议和指导下完成的。当朴老听了这《三皈依》的演唱后,高兴得眉开眼笑。我也曾听繁峙县李宏如先生说起,为了抢救五台山佛教音乐,举办五台山佛乐培训班,曾得到朴老个人一万元的资助。此后,五台山佛乐团、五台山小沙弥乐团等多次到港台及世界各地参加国际音乐节,获得高度的赞誉。中国佛乐,荣登世界乐坛,此中无不凝结着朴老的心血和慈悲。
赵朴老和五台山高僧的交往更是佳话多多,仅择二三,以窥豹斑。
能海,一代高僧,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1955年10月,赵朴初先生陪同法师护送佛牙舍利,周莅缅甸,至则举国倾动,顶礼沸腾。在缅期间,先生与法师朝夕与共,结无上缘。1959年,先生初入五台山,自然受到法师的盛情欢迎与接待。直到1997年,已是耄耋之年的朴老,有《早餐得句》:
酪乾细嚼苦茗送,不殊西藏酥油茶。
妙味得来添法喜,昔年曾饮上人家。
在此诗的注释中,当可见朴老对能海上人的怀想:“昔曾在喜饶嘉措、能海、法尊、清定诸法师处饮酥油茶。”又在《老人何所好》的诗中写道:
老人何所好,陈醋与新茶。
陈醋助饱食,百忧驱海涯。
新茶荡心胸,文思发奇葩。
想必朴老在五十年代,初入五台山时,便尝到了山西老陈醋的滋味,以至往后的年月中,竟成了一种“爱好”。而能海法师当年所倡导的农禅共修,更为朴老所激赏,而发出了“农禅好”的赞叹:
举起锄头开净土,穿来牛鼻透重关。
药圃林山多宝地,朝霞暮霭雨花天。
能海和尚在“文革”中遭劫难,于1967年元旦辞世了。拨乱反正后,在1981年,为纪念能海法师,在台山宝塔山腰,建一砖塔,朴老欣然为法师撰书塔铭。其铭曰:
承文殊教,振锡清凉。
显密双弘,遥遵法王。
律履冰洁,智忍金刚。
作和平使,为释争光。
五顶巍巍,三峨苍苍。
法塔崇岳,德音无疆。
铭文盛赞了上人一生的风范和懿德,令朝山者有高山仰止的感觉。到了1999年,年届92岁的朴老,又想起了一代高僧,则写成了《能海上师像赞》:
蔼蔼其容,矫矫其神。
望之俨然,即之也温。
昔年入藏,两度孤征。
舍身求法,为利众生。
终获宝珠,放大光明。
东西南北,一音普闻。
选住五台,归来文殊。
现大威德,万化一如。
稽首上师,一切无碍。
像教常兴,威仪永在。
这首诗,当是朴老的绝笔了。在《赵朴初韵文集》中,此作写作年代为最晚,是压轴之作。读是诗,再次窥见能海法师在朴老心中的分量和情谊。
法尊,这是五台山的又一位高僧。20岁时,在五台山广宗寺出家,曾依止北京法源寺太虚上人,后来毕业于武昌佛学院。两入藏卫,广学经论,翻译宏富,著作等身。曾任中国佛学院院长,培育僧才,比肩贤哲。法师与朴老,友谊弥笃,时相过从,为佛教教育事业鞠躬尽瘁。1980年12月14日,法师圆寂于北京广济寺。时仅十天,朴老于12月24日作四言长诗32句《法尊法师赞》,寄托哀思,缅怀上人。次年,法师灵骨塔在五台山广宗寺落成,朴老再次命笔,留下“翻经沙门法尊法师灵骨塔”墨迹。
朴老不独为能海、法尊等结缘甚深的高僧题铭作赞,也曾为五台山殊像寺、三塔寺等寺院题写了匾额,为金阁寺题写了“日本国灵仙三藏大师行迹碑”。又为普寿寺撰书了对联:
恒顺众生,究竟清凉普贤道;
勤修梵行,愿生安养寿僧祇。
对五台山寺院之所求,朴老几乎是有求必应。只是老人太忙了,便有了“文债寻常还不尽,待将赊欠付来生”的感叹。然而当我们品读朴老为五台山的题留时,端庄凝重的字迹,也足令我们肃然起敬呢。
2000年5月21日,赵朴初先生以93岁高龄逝世。全国上下为这位著名的社会活动家、爱国宗教领袖、一代诗人、书法大家的陨落而哀悼。我再次摩挲老人为我所书的墨迹,不禁感叹“神龟虽寿,犹有竟时”的客观规律。所幸在五台山筹建碑林时,我曾亲自认真钩摹了朴老1977年的《忆江南•五台山杂咏六首》墨迹,然后刊入碑林,永留天地间,传诸后代。朴老去了,“花落还开,水流不断”,当会乘愿再来。
(在纪念赵朴初先生诞辰百年的日子里,谨撰短文,以献心香。)
200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