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身立命几幅画
李淑珍教授在她的著作《安身立命》里面,追述,分析一九六一年在台港两地发生的现代艺术论战,从中探索当代华人对“安身立命”的焦虑。
那年代,现代文学、现代绘画、现代雕塑几乎同时在台湾出现,其中以现代绘画引起的震撼最大。现代画当时通称“抽象画”,抽象不是具象,也就是“什么都不像”,在中国,传统的具象画可以寄托画家的性命,可以栖息赏画者的心灵,人与画以神遇,就是另一种方式的天人合一。抽象画突然以异类的面目出现,并声称要推翻取代一脉相传的具象绘画,那些经历“五千年未有之变局”的人益增彷徨无依之感。徐复观教授从香港发难,批判现代画一无是处,现代派画家起而应战,双方雄辩一年之久。李淑珍教授在书中立一专章,题曰“徐复观的现代艺术”,以近乎评传的大手笔梳理了艺术史上这一桩重要的公案,足见她对艺术十分重视。
那年代,我们一些文艺青年对这一场论战十分关心,仔细研讨双方的文章。论战使双方竭尽所知所能,读论战的文章得益最多,但是双方各执一词,能立能破,使人疑惑也更甚。而今夜深忽梦少年事,还能瞥见《民主评论》的封面面容严肃,现代画的作品面容诡奇,老师宿儒面容模糊,浅学后进面容迷惑。就绘画欣赏来说,我们大都对徐先生的论点有同感共鸣,我用日常生活作个比喻,现代画家好像是把坐北朝南的四合院拆了,盖一座三角形的房子,要我们搬进去,四合院虽有灰尘蛛网,一代一代做梦也安稳,三角新宅新地板新家具,好像前途后路都夹死了,有些恐怖?
就绘画创作来说,我们对画家也十分同情。那时我们已知道艺术贵在创新,中国画的发展已经止于至善,成为古典,后之来者对古典只有两种态度,一是“诠释”,一是“颠覆”,颠覆是创新的手段。既然“他们已经无路可走”,他们当然反其道而行,“隐藏在五花八门艺术潮流底下共通的幽黯意识”,正是前代画家留下的空间,他们想用艺术的微光去照亮这漆黑之物。“现代艺术对自然形象的破坏,不过是追寻未来统一新形象的过渡。”正是如此!这正是他们要冒的险。“它在扫除历史文化价值之后,面对一个不可测度的深渊,人生社会不可能安住在这种深渊之中。”正是如此!这是我们要付出的成本。
论学问见地,文章词藻,徐复观教授在对方之上,但对方站在潮流的上游,徐氏则因为一句“现代艺术为共产世界开路”,在战术上陷入泥淖,他的名言卓识无人引用,独有这一句话家喻户晓。人言可畏,大家像吹气球一样找到一个缺口朝里面吹气,吹到过分膨胀,使它爆炸。上世纪六十年代杂文盛行,报纸社论、军中文告、心战宣言、“立法委员”质询,处处可见杂文笔法,徐先生议论纵横,笔锋犀利,能使用一切有效的武器,“为共产世界开路”是辩士杂文语言,不是学术语言,我看也不是政治语言。虽然徐先生和情报工作渊源甚深,那也都是过去的事了,六十年代的台湾,倘若特务机关要找人放气球为整肃画家造势,也不能去找徐,那是小喽啰的差事,无论如何徐是元老,而且一向和他们并不同调。后来现代画家提起这一次论战,列举自己的战果,简化了对方的论点。今读李淑珍教授的《安身立命》,才明白当年她的徐老师是以文化的高度论画,徐氏认为安身立命之道在儒家文化里,现代画既不出于儒家文化,也不归于儒家文化,他有匡正之心。我想起那年代台湾一隅,那么多知识分子有那么热烈的淑世情怀,此情可待成追忆!李淑珍教授以史家的修辞立诚,诗人的温柔敦厚,无私而有情,提要钩元,不偏不倚,让我们看见那一坪文化棋的进退得失,看出徐老师数十年的积学之厚,看出现代画家以艺术为本位的强烈信念,李教授顺便把徐老师一时的“有为之言”当作一个病灶包括起来。
有人说,那一场论战,徐复观伤害了台湾现代艺术的幼苗,我的体验不同。现代艺术是陌生事物,大家不懂是什么,也不懂为什么,名将顾祝同看不懂他的公子顾福生画什么;台湾省主席看不懂台中公园的雕塑干什么;台湾政坛闻人林金生看不懂他的公子林怀民舞什么,都曾是报上的重要新闻。那时台湾的现代画家不肯解释他的画,咄咄逼人的徐复观使他们改变想法,(一如现代诗论战,言曦逼得诗人解释自家人的诗。)他们在解释中萌生反省和展望。我也曾向诗人画家介绍“中广”公司从美国“进口”的“公共关系”,生产者要让公众了解产品的优点,辩白误解。后来诗论画论都蓬勃起来,诗和画也自有一番意气风发。
唉,一九六一年,五十五年了,当年一同阅读《民主评论》的小青年,生离死别,一一断了音问,安身立命,早就没有交集点了。想不到今天有这样一本书,还在殷殷关切广土众民的心灵归宿,想不到我能读到这样一篇文章,使我“悼念”当初一度好学深思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