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优师献言
此时女椒从外头回来,骊嫱劈头就问:“今儿一早便不见你人,这是去哪了?”
“奴婢和女姚去了内府司领取这个月的月例去了。”
“怎么出去前也不和我说一声?”
“奴婢看见娘娘一早就身体欠佳,歪在床上,所以没敢来打扰,想来这是章含宫的规矩,娘娘也是清楚的。”
骊嫱将脸一沉,“别人和我来讲规矩也罢了,你也来和我讲规矩,如今我既然做了章含宫主位,这规矩也得改改了。以后章含宫的月例由你和细柳去领,不用女姚经手了。”
“女姚是耿夫人亲封的掌仪,掌管章含宫的用度收支,恐怕娘娘不能一句话说改就改了吧。”
“耿夫人执掌后宫,事务繁杂,这种小事哪里件件都管得过来。就照我说的办,回头我和她知会一声就完了。”
女椒也不敢再吱声。
骊嫱又道:“我听说今日晋候召耿夫人侍寝,这耿夫人虽执掌后宫,但多年不曾受召侍寝,今日可是千载难得的恩宠啊!你跟我好好说说这个耿夫人,我对她可是好奇得很。”
“回娘娘,这耿夫人是耿国人,入宫已经多年,算是宫里的老人了,初入宫时,也颇得些宠爱的,晋侯后来纳了别的姬妾,尤其是纳了齐姜夫人后,便不大将耿夫人放在心上了,那耿夫人到也安份,从不与人争宠,后来齐姜夫人去世,晋候让耿夫人做了惠安宫主位,见她料理宫务颇为安稳妥贴,便扶她做了次夫人,掌管后宫事务,但晋侯今日会召她侍寝,确实出人意料!”
骊嫱略有所思,打发女椒下去,向骊姞道:“这个耿夫人既然久不侍寝,为何今日晋候会突然召见,我看其中必有蹊跷。”
骊姞道:“我看晋侯是个喜新厌旧的,论年轻貌美,宫中谁人能比过我俩去,想来晋侯不过是一时的兴致使然,哪能就真的转了性了。姐姐大可不必过虑。”
骊嫱只得叹道:“但愿如此吧!”
骊姞见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辞回宫,骊嫱叫过赤奴来,让他送骊姞回去。骊姞带着婢女止水和赤奴往玉蟾宫走。这止水虽不是骊姞从骊戎带过来的,但对骊姞尽心尽力,颇得骊姞的信任。三人经过万浪湖时,骊姞突然心血来潮,对止水道:“你看这雪白的芦花,要是拿回去插在那只主公送给我的仙鹤渡莲四棱方壶里岂不是好看?”
止水看天色已暗,道:“娘娘,天已黑了,不如明日再来吧。”
“无妨。”
骊姞提了下裳,来到湖边,采了一大束芦花,用帕子兜了,抱了个满怀,心满意足地上岸来。止水道:“早知娘娘如此贪玩,就该打个灯笼出来,如今看天都黑了。”
不料一句话提醒了骊姞,骊姞道:“打个灯笼出来玩,岂不是更有趣,你快回宫去找两个灯笼来。”
止水也动了顽皮的心思,回宫去找了两个灯笼和一盏油灯过来,笑道:“在我们莒国,虽然没有楚国云梦泽那样的大湖,但湖泊河沼也不少,奴婢记得小时候,常和族里的兄弟姐妹们在河边抓鱼虾,夜间时分,在水里放一只网兜,然后点上一支蜡炉放在旁边,那些鱼啊虾啊见了亮光跟见了宝贝似的,一个劲地往兜里钻,一晚上不知能抓多少。”
一番话说得骊嫱兴趣盎然,遂让止水也拿灯笼照着水面,看可有鱼虾过来。果然不多时,来了不少小鱼儿,围着水边的芦苇丛,在明晃晃的灯烛照耀下打着转儿。骊嫱徒手抓了半日,却什么也没抓到,两人玩了许久,听见宫中的更鼓已到了戌时,方才罢了手,提着湿漉漉的裙摆上来,往玉蟾宫来。
三人经过假山时,骊嫱还兀自兴致不减,和止水约定了明日再来。忽听头顶上传来一阵响动,假山上似有什么东西坠下,骊姞还不及抬头去看,身后的赤奴一把推开骊姞,就地打了几个滚,只听轰隆一阵巨向,一块大石从假山上掉落下来,砸在地上,又滚出了几丈远,方才停下。
骊姞和止水都吓得面无人色,赤奴站起身来,一个腾跃翻上假山去,却哪里还有人?
骊姞惊魂甫定地回到玉蟾宫,吓得一连多日不敢出宫。赤奴回章含宫后,将此事告之骊嫱,骊嫱恨恨道:“这事不必说,必是耿姬她们出的主意,我前几日让你打了伊豆和禾秀,她必是报仇来了,改日我定要向主公禀报此事,让主公给个公断才好。”
骊嫱第二日天还未明便起床,吩咐下人给她沐浴梳妆,到了隅中时分,将一众舞伎叫来,命她们将新近操练的一支舞先跳将起来,一面又喊了优师并一众乐工为其配上雅乐,匏丝合奏,正是晋诡诸最爱听的郑乐小调。优师弹琴,乐工吹笙,一时铮铮咛咛,嘈嘈切切,筝管合奏,十分恰到好处。再看那一众舞伎,因着骊嫱多日悉心调教,无不是体态曼妙,一颦一笑皆风情万种。
因骊嫱嫌晋舞太古板,便将晋舞中那繁复、单调的仪式步态给改了,换上戎人舞蹈的不羁和自如。骊嫱一番打点妥当,又命人摆下了果点,看着快到酉时,估摸晋侯正是政务处理完毕,用膳前的休息时刻,便打发女椒去燕朝请晋侯。
不多时女椒便回来说,“晋侯已到耿夫人的惠安宫用午膳了。”
骊嫱一腔热情被当头泼了凉水,哪里肯甘心,心想:此时如让人去请晋侯过来,耿姬那里是断不肯放的,我偏不信,主公宁可去那老妇处,也不来我这里。便道:“打发几个小内竖,守在惠安宫门口,待晋侯出来时,请晋侯速来章含宫,就说我这里安排下了歌舞,请主公过来赏曲解乏。”
女椒自去安排,骊嫱这时也无心用膳,命舞伎先下去听令,自已则靠着案几思忖着,一面让优师捡那清雅舒缓的曲子奏来听。
优师拨弄起琴弦,曲声轻慢,不知不觉间,骊嫱神思恍惚,竟似走到了一处郊野,四周弥漫着淡淡的雾气,不辨所以,骊嫱正惊疑间,忽见公子申生在前不急不缓地走,自己赶忙跟上,怎奈脚下似陷进泥淖一般,迈不开步,眼见申生越走越快,与自己相距愈来愈远,那白色的雾也渐浓,几乎要将申生的背影吞没,骊嫱急得大喝一声,“公子!”忽听一声刺耳的“铮咛”之音,骊嫱睁眼看时,见优师停了抚琴,正目光灼灼地注视着自己。
“娘娘可是醒了?”
“你刚才一直在弹琴么?我竟睡过去了?”
“娘娘可是梦到了什么?”
骊嫱盯着优师,“你可是听到了什么?”
“娘娘,人心本静,感于音而情自动,五音之中,宫、商、角、徽、羽相应于人之五志,各得其位,自抒其志,僻如,悦于脾,则感于宫音;哀于肺,则感于商音;忧于肾,则感于羽音,小臣刚才一曲适在清徵之音,竟使娘娘思绪大动,可知娘娘是思虑过甚,一言一行皆是于心有违啊!”
骊嫱盯着优师,自己虽常召他奏乐,却从不曾象今日这般看他仔细。见他眼眸清朗,一抹嘴角的微笑若隐若现,自然也是当世美男子,只是少了申生的英姿勃发,文雅之中更多一分捉摸不定的狡黠。
骊嫱道:“不想乐师大人不仅唱得好歌,奏得好曲,还是满腹经纶的饱学君子,也不枉我和主公当初提拔你的一番心意。”
“主公和娘娘的提携之恩小臣铭记在心,必当竭力相报。”
这时女椒过来禀报,刚才打发去请晋侯的人回来了,说东关五差人传话出来,晋侯今日不来章含宫了,晚上就在惠安宫歇息。下人们只得先行回来向娘娘交差。
骊嫱一时性起,伸手将面前的一盘梨打翻在地,就见优师长身而起,走到案几前,将地上的一枚梨捡起,放入口中咬将起来。
“你好大胆子。”骊嫱斥道。
“此梨甘甜脆美,本为人间之美味佳果,却被娘娘掷于地上,枉费了它三年寒暑、栉风沥雨方始长成,不如让小臣成全它的良苦用心罢!”
骊嫱冷笑:“你既这么爱吃梨,把那果核一并吃了吧,便更有心了。”
优师摇头轻叹:“若论有心之人,非娘娘莫属。”
“此话何意?”
“乐本无情,听者辨之;梨本无心,怨者生之,娘娘举手投足间,无不见其心机,可谓心意昭然,如斯若揭,娘娘敢说自己是无心为之?”
骊嫱渐渐平了怒气,注视优师道:“依乐师大人的说法,我这一举一动,竟都逃不脱别人的眼去?”
“燕鹊嘈嘈,一丝风吹草动便鸣燥不止,猎手一箭而贯之;唯有狡狐,欲擒之先却之,欲行之先退之,迷其踪,藏其心,非猎中高手不能窥其踪迹。晋侯戎马半生,征战无数,可谓精于猎场久矣,天下又有多少人能逃过他的眼呢?”
骊嫱于绣褥上端坐了,肃容道:“乐师一番话,竟让我刮目相看,难道这世间没有猎物可以逃出猎者的手去吗?”
“娘娘,流水无情,何曾因一草一木而停留,日月辉照,只随四季循环而轮转,然而流水再急,沟渠可以导之蓄之;日月虽耀,乌云可以蔽之隐之,纵然再高明的猎手,也是有短处可寻的。”
骊嫱沉默片刻,道:“你先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呆会儿。”命人把果点赐了优师,自己独坐寝殿之中,一晚不曾合眼,但听着宫中的滴漏之声,到了近天明时分才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