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秋日大祭
优师自被提为乐师,便常常奉旨往后宫去,为晋侯和骊姬演奏,因他善长各式器乐,又通于各国音律,且工于体察上意,令晋侯大为赞赏,骊嫱对他也颇为赏识,无论是宴宾小酌,或是游园赏春,皆命优师陪侍在侧,渐渐地优师和东关五、梁五一样,成为了晋诡诸和骊姬近前的红人,后宫任其随意出入。
这日已过了隅中时分,骊嫱还在寝榻上歪着,东关五前来请安。骊嫱也不避他,让女椒把他请进内室,东关五见榻边秀发散落一地,知骊嫱还未洗漱,关切问道:“五儿听下人说干娘今日身子不适,所以特地煮了些米粥,又令人做了酥酪糕点,给干娘开个胃,干娘要不要先尝尝?”
骊嫱慵懒道:“先交给细柳,让她放着,我再躺会了就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懒得动弹,见了什么都没胃口。”
“这个季侯的秋气最是乏人,不如让孩儿陪着干娘到外面去走动走动,宫苑里新栽的菊花昨日开了,不如出去赏个花儿,喝点菊花酒,解解乏,五儿让优师再来唱个曲儿,干娘意下如何?”
“也好,晋侯今日忙于政务,怕是不会来章含宫了,你到外面去侯着,待我梳洗了用过早膳就来。”
用毕早膳,骊嫱便带了细柳和琼枝,随东关五往宫苑而去,只让女椒守着章含宫,一面又差人去请骊姞同来赏花。骊嫱随东关五来到一处凉亭,见优师已领了一众乐工在侯着了。
骊嫱见那凉亭上挂着块匾额,上面写着三个字,便问东关五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上面写的是流风亭,这里四面通透,最适宜夏季乘风纳凉,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
骊嫱点点头,在亭中坐下。优师也过来行礼道,“娘娘,这几日小臣排了一首新曲,无需钟鼓,只用排箫数管,于此秋日情境中听来别有风趣,娘娘可想一试?”
“奏来听听!”
东关五命人备下果酒,那箫声已然忽忽悠悠吹了起来。顺着箫声,优师开嗓唱来,那歌声如绵里抽丝一般,丝丝缕缕,将一首《白华》唱得伶俐婉转。
白华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远,俾我独兮。
英英白云,露彼菅茅。天步艰难,之子不犹。
……
骊嫱望着亭外那一丛半开半掩的菊花,微微地出神,公子申生的背影竟在眼前若隐若现了起来。
滮池北流,浸彼稻田。啸歌伤怀,念彼硕人。
樵彼桑薪,印烘于火甚。维彼硕人,实劳我心。
鼓钟于宫,声闻于外。念子懆懆,视我迈迈。
……
这何尝不是骊姬自己的心事呢?白茅虽是贱草,尚可自由生于那田间,虽有风霜摧折,为了等待那一场甘霖,毅然挺立于田间,流水虽是无情,东流逝去尚不忘滋润草苗,自己却只如那池中的一尾金鱼,披着华美的冠服却跳不出这森然石壁围起的高墙,今后纵是天上的白云再美,于自己也只是惊鸿一瞥罢了。
“娘娘,这里风大,仔细着了凉。“细柳拿了件夹袍过来,给骊嫱披上,骊嫱方才回过神来。
东关五道:“干娘要是累了,五儿就先陪干娘回宫。”
“无妨,在这里坐着总比整日闷在宫里强。”骊嫱漫不经心地问:“明日就要举行秋日大祭,你怎么不跟着主公张罗,倒常常在我跟前转悠?”
“主公手下人才济济,又有众公子和梁五在帮衬着,五儿就偷个闲来陪干娘,干娘的事主公最为关切,我这不也是为主公分忧?”
“听说主公膝下公子众多,其中可有一、二贤能之辈?”
“说到公子到有好几位,世子申生自是不必说,乃是齐姜夫人所出,自小便谦恭有礼,温良恭顺,深得晋侯和齐姜的喜爱,在朝中也素有贤名,当上世子乃是顺理成章,可惜齐姜早亡,宫中无人替世子料理,连婚姻大事也被耽误下来。再说二公子重耳和三公子夷吾,俱是翟国狐氏女所出,这狐氏姐妹在宫中位分虽不高,但国舅爷狐突在朝中德高望重,狐家在晋国被封了公卿,得了封地,势力不可小视。狐氏姐妹相继病亡后,狐突对两个外甥便格外关照,两公子也不负重望,颇有才干,手下各有一帮能人。其余的公子或出身微贱,或无甚才德,也不必细说了。”
“听说世子岁数也不小了,至今还未娶正夫人?”
“世子一向心高气傲,当初也曾有不少诸候国派人来向世子说亲,均被世子拒绝了。”
见骊嫱出神,东关五上前一步,略略压低声音说:”干娘,如今后宫无主,夫人之位虚设已久,娘娘独得主公宠爱,如果娘娘能产下一、二子,夫人之位非娘娘莫属啊!”
“我一个小小的骊戎国的公主,何德何能去争夫人之位?”骊嫱理了理鬓发,不再理会东关五,仔细听起曲来。不多时下人来说骊姞感了风寒,不来赏花了,骊嫱坐了会儿,也就回宫了。
明日过来正是秋日大祭的日子,合宫上下一早便忙乱不停。晋侯打发宫人来请骊嫱一起出席祭礼。大凡这种春、秋祭礼费神耗力,且仪式繁缛,骊嫱本不愿去,但转念一想,如此大祭,公子申生身为世子理应出席,自从听说申生去了周都,骊嫱掐着手指头过日子,算来申生去了已有月余,论理也该回来了。
想到这里,骊嫱又欢喜起来,命细柳和琼枝给自己大妆。女椒此时已按着惯例在殿门,屋内俱摆上了菊花,晋侯也着人将礼服送过来。骊姞那边差人过来说,风寒还未痊愈,不宜出宫,今日一切请姐姐代劳了。
这秋祭是春秋两大祭祀大典之一,隆重自不必说,细柳和琼枝伺侯骊嫱换上袍服,插上晋侯给的那支玉簪,将玉环、玉佩、玉坠儿等,往头上,颈上,腰上分别戴了。
琼枝在一旁道:“娘娘,你穿这身白色锦缘的礼袍,再配上这些个玉饰,真如月中仙子一般。”
骊嫱起身走动几步,珠玉交击,环佩叮铛,煞是好听。
“美玉虽好,只是行动未免拘束了些,不如我骊戎一身轻裘短衣,旌羽为饰来得方便。”
女椒笑道:“娘娘不知,这玉坠,玉环儿啊,便是特意拘着人的,唯有举止合仪、动作轻慢,方才不至乱了响动。”
“我说那些中原国家的女子,怎么都象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原来穿上之种衣饰,想多个自在都不行。以前听人说,但凡女子戴上贵重礼玉,举手投足便得有礼有节,一步之迈不可短半分,长半分,更不可快半分,慢半分,否则皆不得澄澈娴雅之玉音,不知所传是否当真?”
琼枝插话道:“那岂不是如同戴了锁链,生生要把人作践死?”
女椒冷笑道:“这话可是不知好歹了。这礼玉哪里是想戴就戴的,多少人看都没看过,摸都没摸过。当初也就齐姜夫人戴过一次。这齐姜夫人是齐国厘公之女,襄公之妹,嫁入晋国后,与晋侯恩爱有加,晋侯只为她一人打造了此玉器,据说,齐姜夫人戴上这件玉饰,当真是令百花失色,月华黯淡,后宫女子无人可与之匹敌。可惜夫人恩宠虽重,却寿数有限,生下公子申生没几年就去世了。再说这组礼玉名为龙凤组玉佩,共有一百二十八件,从头饰到衣饰,再到足饰,无一不是用美玉雕刻,金线串就,单说光是手上的一颗玉珠,便由顶级的玉工,耗时一年方可完成。奴婢也只是听人说起,并未真正见过,听说后来齐姜夫人先逝后,此玉器便随着一起下葬了。”
细柳和琼枝听了都大为叹息,骊嫱沉默不语,略有所思。
吉时一到,便有人来请骊嫱出宫上轿,同往宫外的祭坛。祭坛位于王宫西郊的圜丘,距离宫城二十里开外,是晋国春、秋时分,祭祀天帝和山川的专门所在。因君主受命于天,祭祀乃周朝各诸侯国最为重要的活动,隆重而肃穆,其中以秋祭和春祭最为要紧,祭祀的是天神,山川、土地等各方诸神,以保自己国家国土昌宁,邪祟不作,一起祭祠的还有掌管春夏秋冬的四季之神,以求一年风调雨顺,四季有序。其余在庙堂举行的各式祭祖活动,更是不可胜数。晋侯虽宠爱骊姬,却也不敢有违祖制,在太庙斋戒了三日后,才亲率三公九卿和诸大夫浩浩荡荡往圜丘而来。
此次出行,除了骊嫱外,晋侯还带了耿姬、卫姬、芮姬同行,薄姬因身体不适,留在宫中休养。此三人都是一宫之主,坐了马车跟在晋侯的辂车后面。骊嫱的马车虽行在末尾,但她入宫时间最短,并无子嗣,此次得以亲临祭祀大典,其马车走在绛城街市中,连市井之人都知其前途不可限量。
骊嫱此时坐于马车内,摆弄着手上的一枚玉制手镯,这玉手镯不仅玉质白腻,且打磨细致,雕刻于上的云雾龙纹遒劲却不失雅致,非顶尖的玉工不能造就。晋侯知骊嫱爱玉,便遍召国中能工巧匠,赶制精美玉饰,送于骊姬姐妹把玩。此时的骊嫱把玩着美玉,心却早已飞出车外,想到也许此次祭祀时能见到申生,骊嫱觉得心内忐忑不安,正如此刻外面杂乱无序的马蹄声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