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天下如一家,中国犹一人焉”
——王守仁的仁学新境界
宋明理学家都重视仁,并且在对仁的阐释中,把仁诠释为“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所不同的是,如果说程朱通过仁与公、爱、恕密切相关乃至崇仁同时崇礼来寻求仁之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具体实践和操作的话,那么,在王守仁那里,一切都变得简单、直接起来——沿着吾心为宇宙本原的思路,将仁视为吾心之仁,将差等视为良知之条理。这样一来,在仁心的沟通下通过仁民爱物而一体,一体之中自然分厚薄。一方面,在彰显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方面,王守仁与程朱等人的观点是一样的;另一方面,在对仁的阐发中,王守仁将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宇宙秩序贯彻到人类社会,用以建构“视天下如一家,中国犹一人焉”的理想蓝图。
一 “视天下如一家,中国犹一人焉”——仁从宇宙秩序到社会秩序
在对仁的认识上,王守仁的看法与二程、朱熹既有相同点又有差异处。相同点是,仁之境界是“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差异处是,基于心本论的思路,断言天地万物与我原本一体是因为“其心之仁本若是”。对此,王守仁论证说:“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是故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焉,是其仁之与孺子而为一体也;孺子犹同类者也,见鸟兽之哀鸣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与鸟兽而为一体也;鸟兽犹有知觉者也,见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悯恤之心焉,是其仁之与草木而为一体也;草木犹有生意者也,见瓦石之毁坏而必有顾惜之心焉,是其仁之与瓦石而为一体也。”(《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六·大学问》)这就是说,大人“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是其心发用、流行的结果。在仁的支配、驱使下,大人“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见鸟兽之哀鸣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甚至见“草木之摧折”“瓦石之毁坏”也有“悯恤”“顾惜”之心。这样,在仁的沟通下,大人与他人以至与鸟兽、草木、瓦石连为一体。王守仁进而指出,大人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是“其心之仁”发用、流行的结果,此之仁心圣凡皆同,人人无异。因此,人都能够,也都应该通过吾心之仁的发现而与天地万物为一体。
进而言之,王守仁所讲的天地万物与我一体的仁之境界是一个爱的世界,他宣称大人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就是要以大人为榜样,呼吁人们用仁爱之心来处理各种关系,自觉地维护既定的社会秩序。在这方面,通过对仁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阐发,王守仁力图让人明白,现有的社会秩序发端于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宇宙秩序,最终体现为以血缘亲情为纽带的家庭秩序,天经地义、天然如此,犹如人自身天然的生理秩序一般。在此基础上,他将“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与“视天下如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联系起来,将“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大学问》)说成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之仁爱的体现。对于这种理想境界,王守仁多次展望说:
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王阳明全集卷二·答顾东桥书》)
视民之饥溺犹己之饥溺,而一夫不获,若己推而纳诸沟中者。(《王阳明全集卷二·答聂文蔚》)
在对仁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论证中,王守仁侧重社会秩序,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说成在吾心之仁的沟通下的家庭血缘关系,使社会秩序成为爱的世界。那么,怎样才能实现这个爱无处不在的“视天下如一家,中国犹一人焉”的理想呢?他从消极和积极两方面进行了阐释和说明。
首先,在消极方面,王守仁认为,与天地万物为一体是世界的天然秩序,本该如此;不能一体是因为小人“间形骸而分尔我”,“自小之耳”。(《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六·大学问》)。只要没有“私意间隔”,人人都可以达到天地万物与我一体的理想境界。循着这个逻辑,为了臻于理想境界,人必须从事道德修养、克服“私意”。对此,他解释说:
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岂惟大人,虽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顾自小之耳……小人之心既已分隔隘陋矣,而其一体之仁犹能不昧若此者,是其未动于欲,而未蔽于私之时也。及其动于欲,蔽于私,而利害相攻,忿怒相激,则将戕物圮类,无所不为,其甚至有骨肉相残者,而一体之仁亡矣。是故苟无私欲之蔽,则虽小人之心,而其一体之仁犹大人也;一有私欲之蔽,则虽大人之心,而其分隔隘陋犹小人矣。故夫为大人之学者,亦惟去其私欲之蔽,以自明其明德,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而已耳;非能于本体之外而有所增益之也。(《大学问》)
这就是说,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是人“心之仁”的自然发用和流行,不带有任何刻意或故意——“非意之也”;只要仁心未冺,不被私欲所夺,自然可以无所“间隙”,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如此说来,不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以及一体消亡的原因是人之欲与私。由于欲望作祟,人被各种私欲迷惑,于是一体不存。基于这种认识,王守仁指出,私与仁背道而驰,要臻于“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境界,必须克私。至此,他将私置于仁的对立面,致使私成为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最大障碍。王守仁的这个说法与程朱主张在大公无私、崇公灭私中体仁走到了一起。
其次,在积极方面,王守仁呼吁显露吾心之仁。按照他的一贯说法,“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是吾心之仁的作用,充分显露吾心之仁是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前提和方法;并且,仁与私是对立的,只有公才能有效地克服私欲,避免一体之亡。有鉴于此,王守仁对充分显露吾心之仁寄予厚望。在这方面,他将吾心之仁与《大学》中的“明德”相提并论,指出吾心之仁就是“明德”:“是其一体之仁也,虽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灵昭不昧者也,是故谓之‘明德’。”(《大学问》)这样一来,显露吾心之仁就成了“明明德”。在此基础上,王守仁进一步将吾心之仁与“明明德”“亲民”联系起来,试图通过“明明德”和“亲民”实现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对于“明明德”和“亲民”的重要性,他写道:“明明德者,立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也。亲民者,达其天地万物一体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大学问》)在王守仁看来,彰明吾心之仁德(“明明德”)是“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根本和实质,“亲民”是达到“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手段和途径,二者合起来就是把吾心之仁德推广于天下,与万物没有间隙,达到一体。对此,他论证说:
是故亲吾之父,以及人之父,以及天下人之父,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父、人之父与天下人之父而为一体矣;实与之为一体,而后孝之明德始明矣!亲吾之兄,以及人之兄,以及天下人之兄,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兄、人之兄与天下人之兄而为一体矣;实与之为一体,而后弟之明德始明矣!君臣也,夫妇也,朋友也,以至于山川鬼神鸟兽草木也,莫不实有以亲之,以达吾一体之仁,然后吾之明德始无不明,而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矣。夫是之谓明明德于天下,是之谓家齐国治而天下平,是之谓尽性。(《大学问》)
在这里,王守仁坚信,通过“明明德”和“亲民”,人可以成为推行吾心之仁的仁者;作为一个仁者,人会把吾心之仁推广于天下的每个人以至于每一物,使一人一物无不沐浴在仁爱之中。在这个意义上,他断言:“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尽处。”(《王阳明全集卷一·传习录上》)毫无疑问,通过克灭私意与显露吾心之仁相互作用,当天地万物无一所失地沐浴在仁爱中时,便实现了人与天地万物的一体,“仁者以万物为体,不能一体,只是己私未忘。全得仁体,则天下皆归于吾。仁就是八荒皆在我闼意,天下皆与,其仁亦在其中”(《王阳明全集卷三·传习录下》)。这时,“视天下如一家,中国犹一人焉”的境界便真的实现了。
王守仁对仁“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论述基于宇宙境界或宇宙秩序,其重心和落脚点则在社会秩序。在对社会秩序、道德境界的阐释中,通过对“视天下如一家,中国犹一人焉”的构想,他把重点放在了对如何臻于这一境界的回答上。
二 同体之厚薄,良知之条理——仁之一体中的等级之分
王守仁不仅强调仁“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而且设置了“天下一家,中国一人”的现实蓝本。通过对“视天下如一家,中国犹一人焉”的展开论述,仁从宇宙秩序转化为人类社会中的宗法等级秩序和家庭秩序。可以说,植根于仁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视天下如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说是王守仁为挽救当时的社会危机开出的药方,也是其把社会秩序家庭秩序化的理论构想。
王守仁之所以能够从仁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中推出现实社会的等级秩序,是因为这里存在一个逻辑前提,即一体而差等是仁的题中应有之义。对此,他解释说,仁所蕴含的一体之厚薄就是亘古不变的社会秩序。王守仁强调,仁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一体之中有厚薄之分。这个一体之中的分别、厚薄是良知上的条理,因此自然而然。据载,
问:“大人与物同体,如何《大学》又说个厚薄?”先生(指王守仁——引者注)曰:“惟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体,把手足捍头目,岂是偏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兽与草木同是爱的,把草木去养禽兽,又忍得。人与禽兽同是爱的,宰禽兽以养亲,与供祭祀,燕宾客,心又忍得。至亲与路人同是爱的,如箪食豆羹,得则生、不得则死,不能两全,宁救至亲,不救路人,心又忍得。这是道理合该如此……《大学》所谓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不可逾越,此便谓之义;顺这个条理,便谓之礼;知此条理,便谓之智;终始是这条理,便谓之信。”(《王阳明全集卷三·传习录下》)
在这里,王守仁一面把人与万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定位为洋溢着爱的“一体”“一家”,一面强调“一体”“一家”乃至“一身”之中的厚薄之分。对于既要一体又要分出厚薄的道理,他解释说:一方面,人与天地万物是一体的,这决定了人对天地万物都是爱的;另一方面,厚薄是良知的自然条理,一体之中的厚薄使人对人类、禽兽与草木分别对待,施予不同的爱。于是,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这样的状态:在“与万物同体”中——“人与禽兽同是爱的,宰禽兽以养亲,与供祭祀、燕宾客”;在“视天下如一家,中国犹一人焉”中,人与人都是被爱的对象,“一家”“一人”之中的厚薄又使爱先由至亲后及路人——“至亲与路人同是爱的,如箪食豆羹,得则生、不得则死,不能两全,宁救至亲,不救路人”,这正如一身之中手足与头目同是爱的,遇到危难时自然“把手足捍头目”一样。不仅如此,王守仁强调,“一体”“一家”之中的厚薄基于宇宙秩序,是天经地义的;这种秩序正如生理秩序一样不仅天生如此、毋庸置疑,而且不可颠倒。如此一来,通过把人与人、与禽兽、与草木之间的宇宙秩序、社会秩序说成基于血缘关系的家庭秩序乃至天然的生理秩序,他为至亲、路人、禽兽、草木等宇宙万物找到了各自的位置。在此基础上,王守仁宣布,万物在宇宙中的位置基于宇宙和谐,由万物各安其位组成的这种秩序不可颠倒或改变:“一体”之中,草木养禽兽,禽兽养人,小人养大人;“一家”之中,先至亲后路人;“一身”之中,手足捍卫头目。
可见,从强调仁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开始,王守仁把一体中的厚薄之分、差等之别说成基于宇宙秩序的社会秩序,接着将作为宇宙本体——仁蕴涵的等级秩序贯彻到现实生活中,致使等级秩序下的社会分工成了基于一体之中的厚薄,最后将其进一步说成基于血缘亲情的家庭成员内部的自然分工乃至一身之中的生理分工。在此过程中,通过大而宇宙秩序、小而生理秩序的相互印证,他系统、全面地证明了上下尊卑的宗法等级制度天然如此,自然而然。这使宗法等级制度下的社会秩序具有天然性和神圣性,拥有无可置疑的合法性、合理性,维护、顺从之也成为天经地义的。
三 宇宙秩序、社会秩序与家庭秩序的相互通约——宋明理学的基本特征
宋明理学家对仁的诠释呈现出两个基本特征:在内涵上,强调仁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在践履和操作上,突出仁爱之中的差等。作为这套理论的具体运用和展开,王守仁将天地万物与人视为一体,并且指出这种一体天然如此,正如家庭、一身为一体一样;在此基础上,突出一体之中的差等之分,宣布一体之中的差等犹如家庭成员或者身体各个器官的天然分工一样与生俱来、自然合理。这彰显了王守仁思想以及宋明理学的基本特征:从逻辑结构和思维方式来看,一体而等级即是和谐,和谐以承认差等为前提;从价值取向和现实操作来看,各安其分就是和谐。在这方面,王守仁对理想之世的描述极其具有代表性,不仅是其设想的“视天下如一家,中国犹一人焉”的蓝图范本,而且直观地展示了宋明理学家的和谐理念。
王守仁从仁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推出的“视天下如一家,中国犹一人焉”具有泛爱色彩,仁爱是贯穿始终的主线,是手段似乎也是目的。然而,上述分析显示,这套理论以维护上下、尊卑的等级制度为出发点和目的地。经过他的一番包装和处理,宗法等级制度规定的上下尊卑、劳心劳力的统治关系、剥削关系不仅由于是对宇宙秩序的贯彻而拥有了天经地义的合理性,而且由于成了家庭内部成员甚至一身之中各种器官的分工而天然如此、不可颠倒。正是在这个前提下,王守仁呼吁,每个人都应该在现实社会中恪守自己的等级名分,安于现状,各处其处:在下者理应安于劳苦卑贱的地位,正如“目不耻其无聪”“足不耻其无执”(《王阳明全集卷二·答顾东桥书》);在上者也要满足已有的地位,不做非分追求。基于这一思路,他在“拔本塞源论”中对理想的社会秩序进行了这样的安排:
唐、虞、三代之世……下至闾井、田野、农、工、商、贾之贱,莫不皆有是学,而惟以成其德行为务……当是之时,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视如一家之亲。其才质之下者,则安其农、工、商、贾之分,各勤其业以相生相养,而无有乎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异若皋、夔、稷、契者,则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务,或营其衣食,或通其有无,或备其器用,集谋并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愿,惟恐当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王阳明全集卷二·答顾东桥书》)
在这个理想社会中,才能高者“出而各效其能”,“其才质之下者,则安其农工商贾之分,各勤其业”。为此,王守仁要求人们皆“不以崇卑为轻重,劳逸为美恶”,特别是才质下者要“终身处于烦剧而不以为劳,安于卑琐而不以为贱”(《答顾东桥书》)。他试图告诉人们:天下之人“相视如一家之亲”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务”便是一体,士、农、工、商之分以及才能之殊便是差异;无一体则无差异,无差异则不能一体;一体而差异便是和谐。循着这个逻辑,在他的理想社会中,士、农、工、商各守其业、各尽所能,其具体分工是:士管政治教化,农劝其田,工肆成其材,商通有无。这是一个人人各安其分、各守其位、各竭其力、各尽其能的社会;各阶层各安其业,整个社会井井有条、和谐友爱。深入剖析则会发现,这个社会之所以如此友好和谐、井然有序,根本原因在于,每一位社会成员都在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之仁心的沟通下,克除私意,“皆相视如一家之亲”;各守自己的名分,各尽自己的职责,“出而效其能,若一家之务”。不难发现,这套思路与王守仁认定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坚信通过仁心的沟通可以臻于“视天下如一家,中国犹一人焉”的设想完全一致——天下亲如一家,是在仁之沟通下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最佳境界。这一境界得来的前提是每个人认同、恪守一体之中的差等,坚守自己的名分而各尽其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