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德国古典哲学家论人和自然的关系
哲学史上,通常把18世纪后期到19世纪中期的德国哲学称为德国古典哲学。德国古典哲学处于一个承上启下的重要阶段,一方面,它对于古希腊罗马哲学、中世纪文艺复兴哲学、17世纪形而上学和18世纪启蒙哲学进行了批判性的总结,吸纳了传统西方哲学的精华,从而形成了一系列思想深邃、结构严谨、内涵丰富的哲学理论体系,包含众多细致的分析、周密的概念、复杂的论辩和宏大的话语,体现着德国民族精神和启蒙运动精神的精华。另一方面,德国古典哲学也为整个近代西方哲学向现当代西方哲学的发展提供了极为重要的思想资源。马克思的思想便受到了德国古典哲学所蕴涵的问题意识的深刻影响,其中,又以康德、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思想为最。那么,他们又是怎样看待人和自然关系的呢?需指出的是,他们中的每一位都建立了宏伟的哲学体系,关于人和自然关系思想的论述也散落在不同的著作中,贯穿其一生的创作内容,极为丰富。本书中,笔者仅论述对马克思影响深远的部分。
一 康德关于人和自然关系的先验形而上学认识观
康德的墓碑上刻着这样一段话: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康德终其一生对形而上学、道德、自由和自然的关系等问题的探索,造成西方哲学在近代的重大转折,使哲学研究进入一个全新的领域,可谓意义深远。由于康德强调人的主体地位,主张人为自然立法,因此在人和自然的关系问题上,人们长期以来对康德存在着一定误解,认为他的思想助长了人类中心主义。事实并非如此。相反,与传统的物我分离不同,康德认为,人虽可以认识和改造自然,但其终究是自然的一部分,地位不可无限抬高。他的相关思想具体可从以下三方面来看。
第一,“物理自然”与“道德性自然”并存,共同构成“自然”。早在康德哲学的前批判时期,康德便对自然科学研究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如在《自然通史和天体理论》中,他首次提出了天体演化的星云理论,后又在《自然单子论》中证明了单子的不可分割性和简单性与空间的无限可分割性并不矛盾等。自然科学研究与认识论、伦理学研究相结合,使康德得出了对于“自然”的综合认识,即在他看来,自然是由物理自然与道德性自然共同构成的。其中,物理自然是外在于人的,“一切现象的总和的自然界”,包含能被人的感官所把握的、占据一定时空且受自然规律支配的外界自然现象和人用感性直观与理性思维所能把握的经验自然,而道德性自然则指以自由意志为依据,遵循道德法则支配的自然。在这里,我们主要关注前者。那么,既然人是外在于物理自然的,是不是就意味着人对于自然具有绝对的优越性,可以高高在上呢?不!对此,康德警告道:“人对自己是如此之自信,乃至仅仅把自己视为上帝的安排的唯一目的,仿佛除了人自己之外,上帝的安排就没有任何别的着眼点,以便在对世界的统治中确立各种准则似的……我们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但却想成为整体。”意即,尽管人类可以认识自然,并对现实自然提供的材料、素材进行再加工、再创造,但人类能做的很有限,且不能不遵从规律。
第二,人是自由的道德主体,具有“先验的自由”与“实践的自由”。康德所处时代哲学的最重大问题,是西方近代以来凸显的自然和自由之间的紧张关系,是如何恢复理性的尊严与人类的独立价值。表现在人和自然的关系问题上,那就是,人怎样又是在何种程度上认识自然。按照传统的观点,只有在人们所掌握的知识符合了认识对象的情况下,这种知识才会具有客观性。而康德则提出,我们应模仿自然科学的变革,不再让知识去符合对象,而是让对象来符合知识。正如他所说:“自然界的最高立法必须在我们心中,即在我们的理智中,而且我们必须不是通过经验,在自然界里去寻找自然界的普遍法则;而是反过来,根据自然界的普遍的合乎法则性,在存在于我们的感性和理智的经验的可能性的条件中去寻求自然界。”应是人类理性为自然立法,而不是自然为人类理性立法。康德这一对知识与对象的相互关系的颠倒,可谓哲学史上的一场重大的“哥白尼革命”,但也恰如其分地印证了他对人类自由观的看法,即人类具有先验的自由与实践的自由。其中,先验的自由在理论理性中为实践的自由预留了一个可能的自由的“理念”,而实践的自由则充分表现了自由意志。自由,不代表为所欲为,而是能够“独立于感性冲动的强迫而自行规定自己”。康德将真正的自由建立在他的道德律,即他在实践活动中命令自己遵守的道德法则之上,自由的事实也就是道德律的事实。这样一来,在对待自然时,无论是科学研究还是其他认识与改造自然的渠道,都必须以自身主动的道德思考为前提。这也因此形成了他与将自然作为手段的工具理性主义者的重大区别,“前者为了实现人的自由而力图超越感性欲望的满足,从而最大限度地保护了自然,维持了生态平衡。而后者为了功利欲望的最大化满足而置自然规律于不顾,因而最大限度地攫取自然,破坏了生态平衡”。
第三,自在之物不可知,人对自然的认识是有限的。康德一方面主张人是目的,另一方面又以自在之物限定人,认为作为现象基础的自在之物是不可知的,人无法穷尽对世界的认识。自在之物不同于我们肉眼所见的自然现象,是指存在于我们之外又作用于我们的感官,从而给我们提供感觉材料的物。换句话说,康德认为现象世界不能独立自存,它的根在自在之物的深处。对此,他在《未来形而上学导论》中作了详细而明确的回答,我们之所以不能认识自在之物,是“因为我要知道的不是我关于一个物的概念里所包含的东西(因为那是属于它的逻辑上的东西),而是在物的实在性里加到这个概念上去,并且使物本身在我的概念以外的存在性上得到规定的东西”。这样,知识同自在之物之间就永远存在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康德的这一观点说明其深陷二元论的泥沼,在割裂自然整体性的同时,实际忽视了自然和人、社会的有机统一。其实,我们生活于其中的所谓现象世界经人们的社会实践活动的改造已被赋予了更多的含义,与所谓自在之物并无明显分别,康德所认为的纯粹感性的自然现象是不存在的。即使是康德所指的自在之物,人们也同样可以通过社会实践来认识。社会实践推进人类对事物从现象到本质的认识,推进自在之物向为我之物的转化。而这些恰恰都被康德所忽视了。
二 黑格尔关于人和自然关系的唯心主义辩证整体观
康德的疑问被黑格尔消除了,黑格尔断言,物自体是所有事物中最容易认识的,它就是没有任何特殊的质或量的规定性、空间或时间的规定性、物质或精神的规定性的存在。存在可以被创造,也可以转化,创造和转化的过程都是理念运动的过程。由此出发,黑格尔发展出了一个以绝对精神为核心的理念体系,对于他来说,自然中的变化以及自然的起源,都是这一绝对精神运动的结果。
黑格尔是这样定义自然的:“自然界是自我异化的精神。”自然是作为终极实在的理念的外化存在的,虽是客观有生命的,但这种客观性和生命力源于抽象普遍的概念,是绝对精神必然要经历的领域。不经过自然界的发展过程,绝对精神就没有外在的丰富多彩的形态,就不能最终成为真正自由的精神。他为此打了个比方:“亚当在看到夏娃时曾说:‘这是我肉中的肉,这是我骨中的骨。’精神具有亚当曾具有的这种确信,这样自然就是新娘,精神同她配偶”。同样,也正是因为自然界始终贯穿着精神的运动,它才不是偶然性和杂乱无章事物的堆砌,才体现出一个由低级到高级辩证发展的过程。首先,这个辩证发展的过程体现了必然性和偶然性的统一,“自然在其定在中没有表现出任何自由,而是表现出必然性和偶然性。”必然性是指概念的各个形成物的必然性及其在有机总体中的理性规定,它的作用在这里自不用言;偶然性则是指理念形成物的偶然性及不可规定的无规则状态,是必然性的外在表现形式,受必然性的支配。倘若否定了偶然性,便会把无限的、普遍的精神实体贬低为有限的、特殊的东西,自然的丰富性将大打折扣。其次,自然的辩证发展过程是理念与自然的矛盾运动过程。正因为引导自然界各个阶段向前发展的是理念,而理念的发展又是从它的直接性和外在性中回到自身的,一开始仅表现为一种潜在性,因此理念与自然之间实际展开着一场矛盾斗争,并最终推动力学、物理学和有机学的发展,从而将整个自然界呈现了出来。虽然黑格尔在论述的过程中,一些论断与当时和后来的科学理论相违背,例如他说:“声音是观念的东西在他物的暴力下发出的控诉,但同样也是对这种暴力的胜利”,但他毕竟是用辩证法对自然作了一次最为系统的总结,是后世自然辩证法的直接来源。
那么,人和自然之间的关系又是如何呢?黑格尔认为,包括人在内的世界上所有动物也都是按照绝对精神的原型发展起来的,但生命愈是高级,也愈是复杂,也愈具有特殊性。人是动物机体发展的最高阶段,因此人的地位高于自然界的其他物种,不仅可以认识自己,还可以借理念把握外界自然。当时社会流行两种对待自然的不同态度,黑格尔认为它们都十分片面。针对第一种认为人类只是从感性认识出发认识自然,听任事物自由存在、自生自灭的观点,黑格尔说,“连动物也不会像这种形而上学家那样愚蠢,因为动物会扑向事物,捕捉它们,抓住它们,把它们吞食掉”。自然界的事物只是直接一次的,而人作为心灵却可以不断重现自己,“人以实践态度对待自然”,“人的必需和智慧曾发明无数多的运用和征服自然的方式”。人可以通过实践活动使自然人性化。“自然对人来说只是人应当加以改造的出发点……人能超出他的自然存在,即由于作为一个有自我意识的存在,区别于外部的自然界。”由此可见,黑格尔高扬人的主体性,把自然作为人加以改造的对象来对待,并且指出,人不能总是停留在自然状态的阶段,否则就会成为自然规律和原则的奴隶,只有在对自然的改造活动中,把自然人化,人才能超越自身,提升自身的价值。这种通过实践将自然人化的思想深刻影响了马克思,是其“人化自然”思想的先声。而针对另一种认为人类把自然作为满足自身欲望和需要的手段,按照自己的方式处理自然、命令自然的观点,黑格尔则认为这种方式也不能达到征服自然的目的。这是因为,“自然界自在地是一个活生生的整体”,自然“在其特有的生命活动内是自由的”。有机整体不能被机械地加以割裂,割裂即破坏,而“人征服了自然,自然也要向人报仇”。因此,正确的方式应是,充分认识大自然为人类提供必要的生存资料,人类遵守自然的客观规律,利用自然物发明工具、使用工具,用“自然”对付“自然”。
总而言之,黑格尔用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辩证法构建了他的自然观,在人和自然的关系上,认识到遵守自然客观规律的重要性,提倡人对自然的合理利用和改造,这些都是具有历史意义的创见。遗憾的是,所有这一切都是在黑格尔的理念中构建的,只存在于其以绝对精神为核心的理念大厦中,只是一种抽象的思辨的表达。
三 费尔巴哈关于人和自然关系的抽象人本唯物主义观
宗教和思辨唯心主义从不否认自然界的存在,但二者都否认自然界是不依赖于某种精神的独立存在。前者把这种精神称为上帝,后者称为绝对精神。而今摆在费尔巴哈面前的重要任务便是,驱散宗教神学和思辨哲学加在自然头上的阴霾,使自然摆脱从属精神的附属地位,还自然以本来面貌。而费尔巴哈也正是这样做的。“我的学说或观点可以用两个词来概括,这就是自然界和人。”
首先,费尔巴哈坚持自然的客观性、独立性和可感性。他继承了斯宾诺莎关于实体是自本自因的观点,指出自然界是独立存在的、不以人的精神或理念为转移。“自然界概不存在什么被造物,绝不是被制作的或简直无中创有的事物,而是一个独立的、只有自己可以支配的、只从自己派生出来的东西。”即自然界是自己发展自己、自己完善自己的,它就是它自己的目的因、动力因、存在根据和对自身存在的最好说明。自然界的运行是既没有始端,也没有终点的,它是永恒存在的,其运行法则绝不是来自自然之外的某个神秘的理念,而是来自于自身。“在自然界中也没有什么神来统治,有的只是自然的力量,自然的法则。”费尔巴哈以19世纪自然科学,尤其是物理、化学、地质学和生物学领域中的最新发现为依据,进一步提出了自然界是一个进化的、发展的过程,而人只不过是自然进化的产物的观点。“地球并不是一直就像现在这个样子,它只是经过一系列的发展和变革以后,才达到现在这个状况。地质学已经考察出来,在这些不同的发展阶段里,还曾经存在着许多现在或早已不复存在的动植物。”“说到直接的自然科学的证明,我们虽然离达到目标还很远,不过比起过去的各个时代来,特别是通过最近所证明的无机现象与有机现象的同一,我们已经有了充分的发展,至少已经进展到足以使我们信服生命起源于自然了,虽说这种起源的方式我们还是不知道,甚至还会继续不知道。”自然界以光、电、磁性、空气、水、火、土、动物、植物和人等具体形式真实存在并为人所感知,它们从一开始就互有差别、各具特色。人是这个独立体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从时间上来说,先有自然后有人,人不是自然的“异在”,而是自然的产物,“人产生自自然界这一问题,对于每一个稍微了解自然界的人来说,都是显而易见的,并且,都是直接地可靠的”。但人又是任何自然物所不能直接等同的,因为人是感觉主义的活生生的最高级阶段,可以感知世界上其他所有自然物,而自然界不能。费尔巴哈为此打比方说,纸张归根到底是植物界的产物,但如果谁把自然界当作纸厂老板就可笑之至。
其次,费尔巴哈以自然性为人的本质。只有把人和自然相联系起来,才能理解人和解释人;人也只有在与自然的联系中才能理解自己。对于人,费尔巴哈认为,人作为自然进化的产物,本身就是自然的一个部分,是一种与自然物并无差异的本能的生物,自然性就是人的本质。“空气是感觉和生命的第一需要,我们要靠空气生活,但不是单纯靠空气生活,还靠无数其他的物和物质,我们不仅呼吸,我们也吃和喝……我们还用我们的不懂美感的牙齿咬碎和咀嚼食物,不仅为了尝它的味道——这里味道以及其他感觉都只是手段——而是为了把它正式消化,使它变为血和肉,把它的本质变为我们的本质”,“没有喝的,没有吃的,我成了半个人而不是完整的人,为什么只是半个人呢?因为我所吃所喝的东西是我的‘第二个自我’。是我的另一半,我的本质,而反过来说,我也是它的本质。因此,可喝的水,即能够成为血的组成部分的水是带有人的性质的水,是人的本质”。此外,人的本质还包括人对人的直接的、自然的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关系,即两性关系。因为,人的情欲并非上帝或者其他精神力量赋予的,而是人从自然界获得的,可以证明人是自然的产物,是感性存在。而相应的,由本能需求的满足所带来的快感和幸福感就是人类永恒的、至高无上的价值诉求。“人的最内秘的本质不表现在‘我思故我在’的命题中,而表现在‘我欲故我在’的命题中。”对此,马克思毫不客气地说道:“吃、喝、生殖等等,固然也是真正的人的机能。但是,如果加以抽象,使这些机能脱离人的其他活动领域并成为最后的和唯一的终极目的,那它们就是动物的机能。”将吃、喝、性行为作为人类最崇高的活动,实际使人降低到与动物相同的位置上来。
再次,费尔巴哈主张“顺其自然”的人和自然相处方式。既然自然性是人的本质,那么在处理人与自然关系的方法上,费尔巴哈自然是认为应无条件顺从自然了。一是感谢自然。人是自然界的派生物和附属物,作为回报,人们理应对生我养我的自然界予以赞赏和感激。二是不干涉自然。既然自然界是一个相互联系的整体,环环相扣,其中的每一个环节出现问题都会引起自然的一系列破坏性的连锁反应,那么,正确处理人与自然关系的办法就是不干涉,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和客观规律行事,顺其自然。无怪乎,恩格斯这样评价费尔巴哈:“就形式讲,他是实在论的,他把人作为出发点;但是,关于这个人生活的世界却根本没有讲到,因而这个人始终是在宗教哲学中出现的那种抽象的人。这个人不是从娘胎里生出来的,他是从一神教的神羽化而来的,所以他也不是生活在现实的、历史地发生和历史地确定了的世界里面;虽然他同其他的人来往,但是任何一个其他的人也和他本人一样是抽象的”。
应该说,费尔巴哈的思想对于批判唯心主义和宗教神学起到了很大作用,对马克思人和自然关系思想的形成也有着直接而深刻的启迪。但他仅仅从自然感性直观出发,把人看成是一个生物学和生理学的实体,即“人自身”,没有体悟到人对自然积极的、能动的反作用,认为既然自然的一切都是在“内在联系”,即自然的内在必然性下进行的,那么自然的原因就应当在自然本身中寻找,人们研究自然现象时不应使用任何“人的尺度”。过分关注人和自然的纯粹性,使费尔巴哈看不到社会、历史、工业活动中形成的现实的人和自然,这决定了他对人和自然关系的理解必定片面、狭隘。尽管费尔巴哈也曾说过,“理论所不能解决的那些疑难,实践会给你解决”,看上去似乎他很重视人类改造世界的实践活动,但他的所谓实践也绝不是马克思所理解的具有主体性、能动性的人类实践,而是“感性活动”,是被动的、本能的、机械的、照镜子似的反应。“他紧紧地抓住自然界和人;但是,在他那里,自然界和人都是空话。无论关于现实的自然界或关于现实的人,他都不能对我们说出任何确定的东西。”费尔巴哈未完成的这一步,后来由马克思超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