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研究年度报告(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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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把讨论的范围稍稍扩大一点,不只是“消费理性”,人的整个资本和市场意识都在发生剧变。

1950~1970年代,中国人尤其是年轻人的这个意识,总体上是比较薄弱的,也因此,这个意识的大规模复兴,乃至超乎常情的膨胀,才构成1980年代开始的社会文化的一大巨变。1980年代晚期快速重建的房地产市场,作为中国内地与民生直接相关的各类市场中资金规模最大、起伏也最剧烈的一个,起的作用特别大。

这不只是说,它以住宅商品化这一触目的巨变,教育无数青年和非青年明白,他们现在可以也只能到市场里去谋取基本的生存条件;也不只是说,它以住宅价格夹着过山车式波动的一路暴涨,激励无数人形成“进市场就是要赚大钱,无能之辈才赚辛苦钱”的判断。都市青年的“居家”状况清楚地显示,它在培训我们的资本和市场意识上,还有更多别的成功。

比如说,已经拥有产权房的都市青年中,有极高比例的人继续关注楼市,思忖是否以及如何再次入市。但在我们这个调查的受访者中,这一群体中大约2/3的人,是只有一套住房的,虽然这是花了巨款此处的“巨款”之“巨”,指的主要不是款项的数额,而是这数额占都市青年的通常收入的比例。买下的,却是生活必需品,并不能像别人的第二套、第三套房那样,可以方便地当作增值的工具投入市场。上一节说了,都市青年对于自用住宅的生活必需品的性质,大多有清楚的认识。在这种情况下,这个群体中仍有这么高比例的人愿意再次进入楼市,他们对于房地产市场的信任和乐观相当惊人。

这不只是一份经济的信任,其对象甚至主要不在商品房,而且指向许多范围更大的因素:政府的利益、制度和法规、城市化的趋势、一般消费者的心理、30年“改革开放”的历史、全球化和世界经济的大势……正是综合了对这些方面的或自觉或懵懂的积极判断,都市青年才会形成如此热衷楼市的心态,尽管按照狭义的资本市场的通则,他们中的多数人并不具备以房产投入资本博弈的充分条件。

这自然是上一节所说的第二种“消费理性”的一大显例。不过跟股市相仿,中国内地的楼市极富“中国特色”,常常违反一般教科书说的经济定律,到目前为止,都市青年的这份信任,仍然能获得特别是“北上广深”之类标杆性城市楼市状况不同程度的验证。2010年以来,各地楼市愈益分化,许多三、四线城市的房地产状况,与这份信任的抵牾之处越来越明显,但与此同时,所谓“恐慌性入市”的爆发式蔓延,又从一个反向的角度,给这份信任提供了新的证明。在这里,可以看到前一节所说的“统治秩序”转化民众的消极体验的能力的又一个成功的表现。

这不奇怪。最近30年的社会状况和主流教育,早已养成了民众一种凡事只看“投入—产出”之比、其他基本不问的习性,连谈婚论嫁都常常如此,评估市场走向和经济前景的时候,就更是如此了,只要数据显示价格——放大了说就是GDP继续上涨,就尽可安心憧憬货币的回报:“恐慌性入市”能掀起这么大蜂拥跟进的浪头,这个习性显然功不可没。

因此,笔者才要特别指出,都市青年的这一份对楼市的信任,实际内含了颇多的“其他”因素。其中极容易被忽视、作用却可能最大的一类,是那些范围远远超出“经济”边界的宏观判断,它们兼有正反两向,既有“正常情况下,经济总是发展的”“过去是这样,今后也会这样”一类近乎盲目的确信,也有“全球化人民币都靠不住,只有造在稀缺的土地上的房子才是真家伙”这样赤裸裸的阴暗之论。显然,在楼市这间大教室里,经济课同时也是政治课、文化课和历史课,甚至是伦理课。都市青年不但从中领受对市场感觉和投资意愿的激励,更经由这一激励的中介,获得对多方面的远非“经济”一词所能涵盖的重大关系的领悟:过去与未来、政治与文化、功利与伦理、城市与乡村…… 甚至不妨说,新的支配性意识形态的全套内容,都在这里开讲了。

都市青年的居家生活,最直接地体现了这一教学的效果。比如他们对经济压力的感受,我们这个调查的受访者中,超过六成的已经还清房贷的人,继续感受到从“一般”到“非常大”的经济压力的比例,与那些还在苦苦还房贷的人差不多;而尚未买房者中,无须付房租的人和每月须付房租的人,其感受到“较大”和“非常大”的经济压力的比例,也都相当接近。值得注意的是,每月须还房贷,因而可被称为“房奴”的人,对于经济压力之强度的感受,整体上反而小于租房此处的“租房”是指居住于非自己拥有产权的住宅,如父母长辈提供的公寓,或者公司提供的宿舍。但无须付租金的人!看起来,就像对房价涨跌的判断,多半包含了对若干非楼市因素的判断一样,都市青年对经济压力的体认,也不只是依据狭义的收入和资产计算的,而是深刻结合了其他非经济的计较——虽然这多半并不自觉,是在对综合性的社会压力做评估。如果不是接受了“买房=人生成功”的流行观念,确信自己“应该”买房,那些已经有房可住,而且不用付费的人,是不会感觉到那么大的经济压力的。

再看他们消费时候的自主程度。首先,我们的数据显示,在大城市长大的青年中,不迷信品牌、相信自己能够鉴别者的比例,明显高于出生于乡镇的青年——哪怕他们后来也移居大城市了。这是否显示了社会阶位与文化自主能力之间的联动关系?但是调查的另一些数据,比如,在拥有产权房和依然“群租”两个至少经济地位明显高下的群体当中,“相信品牌”的比例,前者高出后者不少,这提醒我们,情况可能没这么简单。比如,在商品质量和行政监管方面,大城市的状况多半与乡镇明显不同,是否正是类似这样的不同,一面令大城市的青年能从自主鉴别中获益,因而更愿意发展自主消费的能力;一面又令乡镇青年“私人”一词之所以在最近30年来在中国被赋予这么突出的正面价值,是有多种原因的,其中最重要的有两条:一是民众普遍确信公共生活中缺乏非政府的力量能动参与的空间,二是“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的迅猛发展对于“私有化”有强烈的需求。不得不依赖品牌,以避免伪劣商品的戕害?

其次,如何理解都市青年面对商品,尤其是大件服饰、家具、家电产品和汽车之类高价商品时的复杂心理?今天中国的社会状况,令人在面对这一类商品的时候,很难以单纯的消费者自视,各种符号性的感受都会涌入心中:买不买,买哪一款,常常牵涉对身份的界定,是否正是这样的多维心理,一面令收入较高者不惮于承认自己相信品牌,因为这意味着高消费的能力;一面又令低收入者本能地就要避开名牌商品。那可是他们无力承受、有伤自尊的。许多看上去应该归入“文化能力”范围的事情,可能从一开始就嵌入了大量非文化的因素。

倘说当今社会,文化与政治、经济等早已深度融合,难分彼此,都市青年的“住房”和“居家”状况,则以堪称尖锐的方式,将这融合的若干叵测之处,清楚地暴露出来。即以这一节所述的情形为例,社会一方面鼓励人们把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当成经济来处理;另一方面又把大量远远超出经济范围的因素,嵌入他们权衡经济的思路之中。什么叫造化弄人?没有什么能比这更厉害了吧!可是,这么欺负人的事,为什么做得成?是哪一些有形无形的社会条件,让我们对这一类播弄如此缺乏抵抗?

这么追问下去,大概又会遭遇上一节里都市青年的两种“消费理性”已经有所揭示的大问题:这些年中国人的心智结构的变化。文化研究的一大可赞之处,就是将“情感结构”这样的无形之物,看作社会再生产的关键之一。无论是此刻面对的都市青年的居家生活,还是我们自己的切身经验,都促使我们相信,探究现实的至少一部分最精悍的目光,应该投入类似这样的方向。笔者相信,通过分析房地产市场如何高强度地培训青年人的资本和市场意识,能打开探照同一处地窟的另一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