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今天的都市青年,有两种明显不同但每每并行不悖的“消费理性”。一种是以自己的实际需求、经济能力、商品的实用价值和与之配合的“通行价格”为标准,由此展开的消费行为,通常聚焦单一,就物论物,不免于斤斤计较,也因此更显自主的强度,“网购”的如火如荼就是显例;另一种则主要以宏观风尚为导向,包括主流价值观、政治和经济大势、支配性的生活方式、不同层面和场域的集体氛围……正是对这些因素的体认,合力形成一种弹性很大的“心理价位感”,由此展开的消费行为或计划,往往多点聚焦、视域不稳定、符号意味浓烈、很容易超出青年的实际消费能力,楼市是凸显这一种消费的最醒目之处。
在两种消费理性的背后,是两种范围更大的精神状态:有些时候,在有些事情上,我们能够清楚把握,知道事情是怎么来的,也知道对它该怎么做;另外一些时候,在另外一些事情上,我们又很茫然,不明白它们是怎么回事,只知道不能被它们甩得太远,犹如月台上搞不清开车时间的乘客,看见别人忽然跑起来,就不由自主跟着跑。
我们早已习惯说,现代人嘛,就是内心分裂的!但“住房问题”所凸显的“消费理性”的矛盾,还有让人无法心安的一面:一个下班时常常在便利店仔细地比较盒饭价格的青年,却起意购买一处他不吃不喝20年、用全部薪水也不见得能还清房贷的公寓;一个分明被通行标签定义为“底层”的人,却衷心按照“顶层”推荐的思路构想人生之梦。你看多了这样的事情,会不会疑心他们对世事的理解出了大问题?是不是越来越多的人,只在单个往往也是小的事情上精明敏捷、火眼金睛,一到了需要触类旁通、把多个事情综合起来判断的时候,就失了定准,眼神茫然,很容易被忽悠?
我们这个调查的多项数据,都证明这样的担心并非多余。比方说,都市青年普遍视住宅为一种资产,但在估量自己的资产状况的时候,却有极大比例的受访者,并不将自有住宅的升值计算在内。他们清楚什么是自用的生活必需品,不会因为房价飙升就真以为自己是×万富翁。但同时也是这些受访者,普遍觉得自己的住房偏小,即便买了面积超过110平方米的公寓,也有相当一部分想要住得更大。在上海这样人口密集、房价冲天的地方,整体收入不高的青年人,却对住宅空间有如此普遍的豪迈要求,这是怎么回事?
再比如说,受访者中的那些尚未买房的人,比那些已经买了公寓的人,更在意“家”的整体装潢的更新;对于各类家具、摆设、布艺产品的在意程度,前者也都普遍高于后者。为什么会这样呢?你可以说这暴露了主观认知与实际体验的脱节:住得并不小,却觉得小,房子还没有,却兴致勃勃要更新。也可以深掘一层,说都市青年对各种实际匮乏的体验,完全可能激发出对于虚拟丰裕的畅想,唯其此刻蚁居于群租房,才更在意将来“家”中的墙壁刷什么色。这些,正向看来明显是脱节的现象,其实深含着反向的紧扣。
的确,今日社会的统治秩序,并不只是靠兑现许诺来维持运转的,最近20年来,其不能兑现的范围和频率,都在逐渐扩大。这迫使它发展多种转化民众的消极经验的能力,把炸弹改造成顺风旗。上述都市青年的经验与欲望的反向紧扣,就是这一能力施展的结果之一。
顺着这个思路,你甚至可以接受如下的判断,尽管它不符合“政治正确”的信条:越是匮乏体验尖锐强烈的群体,其受制于各种宏观风尚、有意无意被带着走的程度往往越高,倒是那些在生活资料上有所习获并非两手空空的人,反而有可能在月台上保持自己的步速。调查数据也能做证:比如,受访者中已经拥有住宅的群体,对于主流媒介所营造的“居家生活”模式的依顺程度,就比其他的群体低,其居家行为中的符号/仪式意味也相应淡一些。
不过,只说到这里是不够的,还得进一步往下解释:比如,同是已经买了房并不两手空空的人,为什么有的依然只能在小的事情上头脑清楚,另一些却能在较大的事情上不发懵?“住房”和“居家”状况的确证实了,都市青年的大量负面消极的生活经验,经由譬如上述“反扣”那样的途径,被改造成了附和主流意识的积极意愿。但是也有数据清楚地显示,仍有一股拒不服从改造,依然保持爆破现实的潜能。统治秩序改造民众消极经验的成败之点,分别是在哪里呢?从都市青年与两种“消费理性”的不同关系,或者说,从他们分别将自己的哪一些生活内容交付给两种“理性”管理的这一安排上,能发现进一步分析的有效线索吗?
显然,这再次领我们走到上一节末尾提出的那个任务前:如何以对文化和精神状况的深入分析,激发政治经济分析所内含的潜能?在这里,“城市式居家生活”状况的提示相当明白:事情并不只是发生在政治经济的层面,甚至也不只是发生于譬如“消费理性”那样的层面,应该再往下追,看那生命的深处,人的普遍的心智结构和习性已经或正在发生怎样的转变?也许只有“追”到这一步,我们才能真正开始把握,在今天这样复杂的社会条件下,“剥夺”与“被剥夺”、“支配”与“被支配”,实际大概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