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研究年度报告(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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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述这样的文化研究的角度,可以看出今日中国“住房问题”的若干特别的地方。以下的分析文字,主要是依据本文开头所介绍的问卷调查的数据及其分析报告而展开的,这里就不一一列出具体数据和图表了。

比如,与购物中心里那些人声鼎沸的餐馆和影院不同,“住房”和“居家”状况清楚地提示了都市青年在日常生活中的被动位置。这一被动不仅来自实际的情形——雇用劳动强度的普遍增加,愈益强悍地制约他们的作息时间,越是低收入的群体,在睡眠上越是被动;来自家庭,主要是父母的支援,这不仅指提供购房首付款之类直接的货币支援,还包括例如以照看小孩和提供餐食(所谓“去父母家蹭饭”)等非货币形式体现,实际上仍具有明显的经济意义(当然,不止于经济意义)的支援。也愈益成为决定他们能否买房和安家的关键因素——还来自都市青年的主观认知:他们普遍觉得,“家”的一项必备条件,就是得有稳定的工作或不低的收入,可同时他们又确信,他们的经济状况主要不取决于自己的努力,而是取决于那些个人无法控制的社会因素……

不仅如此,“住房”和“居家”状况还呈现了这一“被动”的深刻程度。比如,都市青年虽然乐意、实际上也普遍与父母分开居住,其中大部分人同时形成了对父母的日常经济支援的不同程度的依赖。这一状况,正在不知不觉间深刻地改变代际交往关系,将其导向一个与15年前几乎相反的方向。倘若说1990年代中期开始,相当多的城市青年深信搭上了“市场经济”的顺风车,在“父母—自己—子女”这一代际接棒关系中,理当处于强势位置,今天的新一代青年中,却有越来越多的人表现出相反的情状:一方面是对长辈的经济依赖的迟迟不得减弱;另一方面是自己的生育愿望的日益普遍的低落,如果这二者形成持续的循环,它的社会后果一定是惊心动魄的。

难怪我们问卷的受访者(都是25~42岁的青年人)在展望未来的时候,多是感叹时光流逝,青春不再,父母衰老,未来不可“宅”极大比例的受访者表示,如果有一个满意的家,就愿意当一个“宅”人。:人生态度的趋于消极,相当触目。

更值得注意的是,都市青年对于居家生活的物质的追求,并没有因此放松,相反,通过全情投入对“家”的物质条件的辛苦营造,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似乎正日益自觉地努力转化自己对上述被动的体认,不但继续从中感受被逼无奈的苦恼,也同时从中发掘值得追求的生趣。

在这一方面,他们显然得到了新的社会风尚的极大鼓励:1990年代初以来,我们这个社会的文化趋向的一大变化,就是一系列“物=意义”的新等式的涌现和重返,及其日益稳固的普及:“高收入=人生成功” “购物=享受自由”“出手阔绰=浪漫风流”“佩戴iWatch=与时俱进”…… 依据可标价的物品去确认人生价值。这样的习性,差不多已经构成今日中国人情感结构这是在雷蒙· 威廉斯式的定义上用这个词。的核心部件了。在这样的情形下,秉持“买房=成家”和“成家=人生成功”的信念,每日孜孜,为购房而缩减,甚至放弃其他的生活内容和责任,并由此体会奋斗的乐趣,在许多时候,甚至不觉得人生的欠缺和被动:这样的精神和心理进向,正是会普遍展开的吧?

知道房价已经蹿上了自己不可能够得着的高度,却依然习惯性地憧憬买房、努力体会攀高的快感,正是在这里,凸显了今日社会对“弱者”的无情的定义。100年前梁启超等热烈呼唤的、自任天下之重的革命“少年”,现在似乎被全力筹攒购房款、至多上网“围观”十分钟的“居家”青年取代了。愤恨于老板或长官的压迫,想大叫一声“老子不干了”,却忽然记起每月要还的房贷,一下子软了下来。类似这样的情形,你我肯定都不少见。

这种影响深远的巨变,应该给出入情入理的解释。在笔者看来,“城市式居家生活”的视角所呈现的“住房”景象,已经提示了可行的方向:从人与“物”的关系,尤其是人对“物”的感知习性的变化入手,去把握都市青年在新的社会结构中的位置。这位置并非单由其实际的政治和经济状况所决定,而是有越来越大的部分,最终确定于他们的精神和文化状况,确定于他们如何理解自己的身份证和银行卡。因此,循着这一路向展开的探究,有很大的可能,比那些主要根据政治地位、经济收入等一般指标展开的分析,更多地揭示都市青年受制于现实秩序的复杂情状和深刻程度,以及建基于这些之上的内部的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