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广东留学百年潮

广东留学百年潮，其时间范围是从中国留学第一人容闳1847年留学美国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一百余年。

广东，在中国几千年封建王朝的版图上，一直就是一块被遗忘的地域。可是，当西方列强把它们的殖民目光聚焦到这块地方后，处在大庾岭背后的岭南从此就成了古老中华开风气之先的风尚之地，尤其在中国近代社会历史发展中的价值意义更是非同凡响。无论是在历史还是文化上，无论是在政治还是经济上，它都具有触人深思、发人省悟、促人奋进的价值。

这里是近现代中国商贸经济的生长地，买办之乡的商贸经济活动，为洞开国门发展经济搭起了全新的通衢之桥。这里是近现代中国留学教育的发祥地，西学东进和东学西渐之风，就是由这里迈开了坚实的步伐。这里是近代中国革命的策源地，中国近代革命文化的一切形态和特征，都是从这里繁衍派生开来。正由此形成了广东地理区域中两种特有的文化形态，这就是融于世界一体的发展性文化和向着经济贸易的商务性文化。融于世界一体的发展性文化，专注的是社会政体和人文观念的变革；向着经济贸易的商务性文化，专注的是社会经济活动和民生状态的变革。也正由此构成了广东文化的变革创新、博爱和谐的精神特质。在这两大变革性的文化活动中，融涵了广东人全部的精神心理和行为力量，广东文化的光芒就集中凸现在这里，广东文化中的其他诸文化性要素也都是由这里繁衍滋生出来的。而留学文化作为一种民族间异质文化交流融汇而实现自我更新发展的文化行为，在近代中国之所以能够首先发轫于广东地区，也正得益于广东文化的滋养促进。可以说，是因为广东特殊的地理环境与发生在这块地域上的特殊历史时代机遇的融合，才有了近代广东文化的形成。而又正是因为这广东文化的滋养，才有了广东地区开风气之先的留学现象的蔚然成风。

中国人到西方世界留学，肇始于广东，起步于香山，形成潮流于中国岭南大地。它看似偶然的选择，实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

中国人出国留学，由一个特别的人，在一个特别的地域，开始于一个特别的时间。

这个特别的地域，就是广东古香山县。

这个特别的时间，就是与两次鸦片战争相交错的1847年。

这个特别的人，就是广东香山县南屏村贫苦农民家庭出身的容闳。

所以，广东古香山县这个地方，我们应该特别铭记，因为这是中国人首开留学海外风气的地方。

所以，1847年这个年份，我们应该特别铭记，因为这是中国人迈步海外求学的一个历史性时刻。

所以，香山南屏容闳这个人，我们应该特别铭记，因为这是中国第一个远赴美国耶鲁大学向西方学习的海外留学第一人。

由此，也是香山人的黄宽于1850年踏上了英国的土地，成为中国留学欧洲的第一人。也还是香山人的唐宝锷于1896年踏上了樱花岛国日本的土地，成为中国留学日本的第一人。更由于从1872年第一批留美幼童开始的先后四批共120人的官方留学教育，使得海外留学由个人行为转化成了政府的主导行为，由少数的个体零散形式转化成了有规模的社会组织。120名幼童中，得风气之先的广东人就占了84名，乃至后来的庚子赔款等政府组织的留学中广东籍留学生都占有较大的比例。

于是，在得风气之先而敢为天下先的广东香山人的引领感召下，广东海外留学蔚然成风。蔚然成风的广东留学又影响带动了中国社会海外留学的蔚然成风。于是，在中国先后出现了19世纪中后叶以留美幼童为代表的中华第一次留学潮，20世纪初以留学日本为代表的第二次留学潮，20世纪前半叶以留法勤工俭学为代表的第三次留学潮，20世纪中叶以留苏为代表的第四次留学潮，20世纪80年代的新时期中国留学进入一个黄金时代的高峰期，到21世纪中国留学又开始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中国人经历了160多年的留学追求，才使自己真正开始融入世界民族之林，才真正开始实践自己大国崛起的强国梦。

因为，留学教育是人类文明进程中一条异质文化融合而快速自我更新发展的进步之路。

百年留学，百年梦幻，祈求的就是一个伟大中华的新复兴！

一 广东留学概述

广东是近代中国最早大面积全方位感受西方社会文化生活的地域。广东人是近代中国最先远渡重洋留学西方的人群。广东由此就成了中国近代留学的发源地。

广东留学从19世纪中叶开始到20世纪中叶所经历的百年，是中国社会风云际会、动荡变化的百年。是广东留学促成了中国社会的留学，是广东睁眼看世界促成了中国社会的睁眼看世界，是广东与西方社会的相融汇促成了中国社会与西方世界的相融汇。广东留学不仅改变了广东人的文化心理和意识观念，更带动了中国社会整体文化心理和意识观念的转型。正是这些学成或半学成归国的留学人，成了中国近现代社会现代政体变革、现代教育起步、现代工商发展的开创者和栋梁之材，由此促进了中国社会全方位的现代性转型。

广东留学教育和留学时间的界定，是指1847年容闳、黄胜、黄宽三人赴美留学起到1949年新中国建立止。留学的类型，有个人留学和官派留学。留学的区域，主要是美国、欧洲和日本。留学生所属地域范围，不仅是今天的广东省区域，还包括澳门、海南、北海等地。

1．广东是中国留学教育的发源地

广东是中国留学教育的发源地。

如果说1847年广东香山人容闳赴美留学，掀开了广东留学教育的第一页；如果说自1872年开始先后派遣的120名幼童留美，开启了中国官费留学的先河；如果说20世纪初的庚子赔款留学，广东也以人数最多而引领中国人海外留学的时代新风尚。那么，无论是中国留学海外的时间之早还是人数之多，无论是留学海外是个人行为还是官方组织选派行为，无论是涉及国别地域之广还是学成回归之后的社会作用之大，广东可以说都占尽了风头，创造了多方面的第一。所以，广东成为中国留学教育的发源地，是时代的选择，是历史的必然。

那么，作为中国留学教育发源地，时代为什么选择了广东？什么样的缘由促成了这种历史的必然？

广东是中国近代社会得风气之先的门户地。泱泱中华五千年，虽然有过盛唐时代的门户开放，但千年一贯之的治国之要策却是锁国以自进，闭关图自强。乃至于到了近代以后，西方已经进入工业文明而愈见强盛，中国却依然沉浸在传统农业时代而日渐羸弱。由此就愈发门户紧闭，锁国禁海，拒恐他夷。然而时代的欧风美雨裹挟着欧美帝国不断扩张殖民的强势，天朝上国的中华帝国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如往常那样禁着海关着门了。当1513年葡萄牙人的商船绕过马六甲海峡进入中国南海澳门附近海域时，就意味着中国漫长的封建自闭时代开始了它结束的步伐。就一个社会的民族政治来说，这种被动式打破和被殖民的过程是一个民族国家的耻辱。但从人类文明发展的过程来说，它客观上使一个闭关锁国的国度亮开了天窗，推开了门户，看到了另样一个世界，开始了融入世界以发展自我的新时代。

于是，中国与西方世界的第一个通商口岸诞生了，1573年澳门开埠，中外关系的通道和华洋商贸的新时代由此开始。澳门的开埠，带动了广州1757年的开埠，由此才有了1841年的香港开埠，整个中国南海成了当时中国社会最早也是最多的门户开放地。而五口通商以及其他通商之地都是在第一次鸦片战争后随着《南京条约》签订才陆续出现的。

正是这中华的第一口岸之地、商贸之地、西化之地的特殊地缘，成了近代中华留学现象形成、发展的首先的也是必须的条件。口岸之地，使广东香山成了近代中国向西方世界打开的第一扇窗户；商贸之地，使广东香山成了近代中国发展经济的策源地；西化之地，使广东香山人在另样的文化中汲取到了更新自强的力量。由商贸活动深入到文化意识的融汇，新观念下的新广东香山人就有了一个新的行为，这就是了解、认识、学习另一个异域的世界，更新、构建、发展一个全新的自我。

因此，由物品的使用到为何会有如此物品的思考，由物质财富的发展到心理意识的变化，由理性观念的反思到强体救国的梦想，中国人“以夷制夷”的不屈心态促成了无数仁人志士学习西方、发展自我的时代潮流。可以说，当留学现象成为中华民族的一种风气时，自闭了几千年的“天朝上国”终于开始了自己融于世界的全新发展历程，近代中国的留学现象正是在这样的一个背景中开始了它绚丽图画的描绘。而这一切，始于广东香山人，更成于广东香山人。

近代华人留学现象的出现，才使得中华近代的复兴有了现实性的可能。而随着留学行为的方兴未艾，近代中国的复兴脚步也才一步一步地留下了它分量特别的辙痕。

独特的历史文化和政治经济环境因素的积淀，使广东的留学运动一方面体现了中国近代留学整体变迁的轨迹，另一方面也折射出区域发展的特点。首先，由于优越的地理、经济和文化背景，广东成为中国近代最早出现留学现象的地域。中国的留学生之父容闳来自广东香山县，中国最早的官派留美生70%来自广东，中国第一批官派留日生仅有二人获得日本大学学士学位，其中有一人就是来自广东。因此可以说广东是中国近代留学运动的起源地。其次，俯瞰整个近代留学史，广东省的地位也不容忽视。以往的研究显示，无论是历年分省留学人数统计，还是各领域精英人物的籍贯分布，广东始终走在留学教育的前列。再次，近代广东留学生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发挥了启蒙者和开拓者的中坚作用。他们当中涌现了许多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教育家、工程师、文学家，在他们的努力下，近代西方实用科学、政治社会学说、外交思想、经济思想、教育思想和军事思想等传播到中国，为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转型启动做出了重要贡献。最后，广东留学教育是岭南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其进行研究能使人们更深入地了解和认识岭南文化。

2．广东留学的发展过程及分布状况

广东留学教育的兴起，源于广东香山县南屏村的容闳和他的老师布朗。

容闳能够成为中国留学海外第一人，其契机就在于作为贫苦渔农之家的容闳与其父母对读书成人的渴望。澳门口岸近300年商贸所促成的香山社会商业买办的集群式发展，由此扩展到广州、香港乃至于内地的上海、汉口、九江等所带来的社会效应，使得祖祖辈辈靠土地靠打鱼为生的渔农人看到了土地之外靠工商谋生致富的新出路。本来就有着“耕读传家”传统的中国人面对新兴的工商业发展，更感觉到了读书识字断文的重要。出生于1828年香山县南屏村的容闳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7岁去了澳门就读于英国人创办的马礼逊免费教会学校男塾班。1839年美国教育家布朗牧师抵达澳门，正式开办马礼逊学堂。1842年马礼逊学堂迁往香港，容闳亦随之继续学业。1846年年底布朗校长夫妇因病准备返美，临行前表示愿意带三五名学生一同赴美留学。1847年1月初，布朗牧师返回美国时带容闳、黄宽及黄胜三人前往美国留学。先是就读于麻省孟松预备学校，1850年毕业后考入耶鲁学院，1854年容闳以优异的成绩从耶鲁大学毕业，获文学学士学位。如果说是美国人布朗引领了中国人留学海外的第一步，那么容闳就是迈出这第一步的第一人。中国留学海外的先河由此打开通道，中国留学潮，从此波涛汹涌，后浪不断推着前浪。

广东人容闳首开的留学美国之风尚，广东人黄宽首开的留学英伦之气象，广东人唐宝锷首开的留学日本之先河，使中国人的留学风潮由广东的香山不断扩大到广州，再由广州扩大到浙闽湘鄂乃至中原。所以，广东不仅开启了中国近代留学海外的风气之先，更引领了中国近代留学海外的风潮，使留学由个人行为逐步发展成了国家行为，由散兵游勇式的零散状态发展成为群体性的官方组织状态，呈现由香山一地到广州境域再到东南沿海乃至不断向内地中原推及发展的态势。

从容闳、黄宽和唐宝锷的个人留学，到出现120名官方选派的幼童留学，广东留学所选择的目的地多是美国、欧洲和日本。而且这个过程也大致是，先美国，再欧洲，再日本。是美国的强大人类影响力，首先吸引了当时羸弱的中国社会的特别关注；是欧洲人类文明的文化动因激发了中国仁人志士汲取力量源泉的渴望；是日本人学西方快速改变自身而强盛的榜样激励了中国社会就近取经的心愿。广东留学的这种行进路线，也就成了中国社会日后的留学路线。

可以说，广东留学乘势而为的这种心态，集中体现了当时中国社会的普遍心态。广东留学的这种行为选择，也变成了当时中国社会的选择。

3．广东留学对中国近代留学的作用及影响

广东留学，引领了中国社会的海外留学。广东留学，促成了中国社会的海外留学。广东留学的发展，影响了中国海外留学的发展。

中国社会进行到明清尤其是清政府时代，特别是到了晚清，社会愈发保守，自闭日益严重。而越是自闭，就愈怕风吹草动的惊扰。于是，越有外来的风吹草动，就越要锁关自闭。特别是当西方列强野蛮不讲理地踏足国门以后，清政府不仅没有表现出丝毫的自持相拒之力，反倒表现出更加弯曲了腰低下了头的屈辱忍让。其能够做的就是实行老祖宗延传下来的怀柔政策，于是不断地签约，不断地割地赔款。广东香山人对葡萄牙入侵者的抵御，广东淇澳人白石街的抗英，广东三元里人的抗英，在当朝看来都是惹祸行为。如此病态孱弱的国度，怎能不激发一代又一代仁人志士的奋起。广东人开启留学海外的脚步，就是敲响了教育救国的钟声。而正是这种拳拳强国之心，成了留学的动因，才形成了社会共识，也才发展成了潮流，更因此影响了中国全社会的留学风气。

广东留学对中国近代留学的作用和影响，不仅来自于宏大的教育救国理想，而且表现在留学教育行为的所有方面。

留学教育的观念是广东人树立起来的。中国留学现象之所以肇始于广东，就在于广东人是最早开启大门看世界的人群。他们作为中华民族的早醒者，就是他们看到了、更意识到了渔猎和农耕的时代将很快被现代工业时代取代，不接受现代西方文明的洗礼，就难有现代社会的形成发展。所以，为何求学西方的吃螃蟹者是广东香山人？为何120名留美幼童中广东籍就占了84人？而84人的广东籍中香山县就占了40人？而香山县40人中唐家湾一个村就占了13人？由此足以说明广东人是从心理上认识到了留学教育对自己对国家的重要性，因而才会趋之者众，行之者力。这在当时那样一个畏惧多于认知的时代情势下，的确起到了示范榜样的影响作用。

留学教育的过程是广东人实践的。海外留学对于当时闭关锁国的中国来说，是一个全新现象，怎样迈出海外留学的第一步？由谁来迈出这第一步？走出去到底要经历怎样的一个过程？这在当时确实是一个不可想象的行为。但是，广东人就有那么一种敢为天下先的精神。先做起来，在做的过程中学习和完善，就是广东人立身兴业的生命哲学。所以，广东人海外留学的过程，就是自己摸着石头趟出来的，就是一个个的人与一次次的经历凝结成的经验。广东人留学的先行之路，成了后来中国人留学的通途。

留学教育的发展模式是广东人摸索出来的。从个人被迫式的走出国门求学到主动性的有意识的选择留学，从个人性的个体留学到有组织的群体性留学，从幼童的留学到成年人的留学，从寄宿制的从小浸润性留学到直达高等学府的速成性留学，广东人开辟了中国人在海外接受留学教育的各种方式。方式的迥异虽然有各种内外条件因素的制约，但更重要的是其展现出了开放的广东人以开放的胸怀所进行的多路径探索，以及其追求先进文化思想的精神。留学生之父容闳的“以西方之学术灌输于中国，使中国日趋于文明富强之境”的教育救国思想所促成的120人的幼童留美教育，是中国几千年封建社会开始向现代社会转型的伟大创举。

正是由于广东人的这种先行先试的留学观念、留学实践和留学模式的表率作用，中国近代留学才蔚然成风，欧风美雨的洗礼才使得古老的中华大树焕发出了新生机。

4．广东留学与近现代中国社会发展

中国人留学海外的开始，也就是中国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开始。

1854年，容闳以优异的成绩从耶鲁大学毕业获文学学士学位，这是中国人第一次获得的西方现代大学的学位。他婉拒留美，返回中国，全力实施自己教育救国的强国思想。他游走太平天国而失望，他寄希望于清政府官宦而屡受磨难。终于在1868年，向清政府提出以选派幼童出洋留学为重点的四项条陈得以呈上。1870年在容闳的反复劝说下，曾国藩终于表示愿意向清政府奏请派留学生并获得批准。1871年“幼童出洋肄业局”成立，陈兰彬任出洋局委员，容闳为副委员。1872年容闳奉命率幼童30人赴美留学，任学生监督，兼任驻美副使，长期驻美，中国幼童留美教育运动由此正式拉开帷幕。从1872年第一批幼童留美开始到1881年留美幼童被撤回的近十年间，清政府先后派出四批计120人的9～12岁幼童到美国全面接受西方现代教育，由寄宿制的小学教育开始，到现代大学教育完成。这本来是一个充满了远见卓识的教育大战略，但刚刚萌生的现代文明理念终究还是抵挡不过千百年封建陋规的打压，处在半途的留美幼童就这样中断了学业，于1881年被迫撤回。一个具有战略意义的教育强国之举就这样令人痛惜地夭折了。但是，这留美教育的伟大创举却犹如星星之火开始了蓄势燎原，这留美教育的开天辟地行为却犹如精良的种子开始了生根发芽。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帝国就在这样的星星之火和生根发芽的种子下，开始了它封建旧根基的坍塌和现代社会转型的生长。

就是在这批120名留美学生中，走出了引领中国社会由古老落后向现代转型的先驱者和栋梁之材。他们当中，从事工矿、铁路、电报业的有30人，其中工矿负责人9人，工程师6人，铁路局长3人。从事教育事业的有5人，其中清华大学校长1人、北洋大学校长1人。从事外交行政的有24人，其中领事、代办以上者12人，外交部部长1人、副部长1人，驻外大使1人，国务院总理1人。从事商业的有7人。进入海军的有20人，其中14人为海军将领。

现代文明社会最重要的三大标志，就是现代社会政体的形成、现代教育的发展、现代工商业的兴盛。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一批留美幼童的出现，才在中国社会变成了可能，才在中国社会开始了身体力行的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