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梦的材料:梦中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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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成梦内容的所有材料都是以某种方式来源于经验,这些经验在梦中再现或者被记起——至少这一点是不可争辩的事实。但是如果认为梦的内容与现实之间的关系可以通过对两者的对比就轻易得出,那就错了。两者的关系需要仔细寻找,在很多案例中,两者的关系可能很长时间都无法被人发现,原因在于梦中记忆官能存在一些特性,虽然这些特性经常被人提及,但都没有得到解释,因此值得我们深入探索。
首先,清醒的时候,有时我们认不出梦中的内容是知识或者经验的组成部分。我们清楚记得自己梦到过某件事,却无法记起这段具体的经历或者其发生的时间。因此,我们对梦的来源一无所知,甚至相信梦具有自产性。后来(通常是很久以后),一件刚发生的事情让我们突然记起那段早已忘记的经历,也揭开了梦的来源。这使得我们不得不承认,在梦中我们可以知道并记得在清醒状态下不记得的事情。
| 出版于1899年的《梦的解析》的封面及弗洛伊德的签名。
德尔波夫(Delboeuf)曾用自己的经验举例,令人印象深刻。他梦到自家白雪皑皑的院子里,有两只已经冻得半死的小蜥蜴埋在雪中。他非常喜欢动物,便抱起它们,给它们温暖,然后将它们放进墙洞里,那个墙洞原本就是为它们保留的。最后,他还从墙上摘了一些蜥蜴爱吃的蕨草叶子。在梦中,他知道这种植物的学名是——Asplenium ruta muralis。接着,他梦到了一些与此无关的内容,然后又梦见了蜥蜴。令他惊讶的是,另外两只蜥蜴正在吃剩下的蕨草。他环顾周围,看见第五只、第六只蜥蜴正朝着那个墙洞爬过去,最后成群结队的蜥蜴都朝着那个方向爬去。
德尔波夫在清醒状态下知道的植物的拉丁学名很少,对Asplenium更是一无所知。令他大为吃惊的是,这真的是某种蕨类的名称,只不过正确的拼法与梦中的稍有不同,应该是Asplenium ruta muraria。这种巧合令人难以置信,对于德尔波夫而言,这是一个未解的谜团。
这个梦发生于1862年。16年之后,这位哲学家在朋友家看到了一本植物标本集,是瑞士一些地方专门卖给游客的纪念品。这本标本集唤起了他的回忆。他打开标本集,在一种植物的下方发现了梦中的这个词Asplenium,而这个词竟是他手写的。联系由此建立,1860年,即梦到蜥蜴的前两年,这位朋友的妹妹曾经在蜜月旅行期间拜访过他。她带来了这本准备赠给哥哥的标本集。当时,德尔波夫在一位植物学家的口授下,不厌其烦地在每种植物下方写下了拉丁学名。
这个例子的特别之处在于,德尔波夫后来发现了另一部分梦的来源。1877年的某一天,他偶然发现一本旧画刊,里面有一张蜥蜴队伍的图片,与他在1862年梦到的情景一样。该画刊上标注的日期是1861年,而德尔波夫记得自己从第一期起就开始订阅。
梦可自由支配在清醒状态下无法触及的记忆,这一事实非常值得注意,并且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我现在举几个“记忆增强”的案例。莫里说,有一段时间,“Mussidan”这个词常常在白天浮现在他的脑海。他只知道这是法国一座城市的名字,但对其它方面一无所知。有一天晚上,他梦到和一个女人对话。这个女人说自己来自Mussidan,莫里问Mussidan在何处,女人则回答:“Mussidan是法国多尔多涅省某地区的主要城镇。”莫里醒来后,没有相信在梦里获得的信息。但是他查了地名词典,结果信息竟然准确无误。如此看来,梦中的人拥有更高级的知识这一点已得到证实,但是这些知识被遗忘的原因还无法确定。
杰森举了一个为时久远的案例,与之类似。“我们在此要提一下老斯卡利格(Scaliger)做的梦(亨宁斯(Hennings)引证)。他写了一首诗赞美维罗纳市的名人,有一个叫布鲁罗勒斯(Brugnolus)的人出现在他的梦中,抱怨自己被忽视了。尽管斯卡利格不记得听说过此人,但还是为他写了几句诗。斯卡利格的儿子后来知道,确实有一个叫布鲁罗勒斯的评论家曾经在维罗纳赫赫有名。”
马奎斯•赫维•德•圣丹尼斯(Marquis d'Hervey de St. Denis)曾描述一个记忆增强梦(瓦歇德(Vaschide)引证)。这类梦的特点是随后的梦会识别之前的模糊记忆。“我曾经梦到一位年轻的金发女人跟我的姐姐聊天,向我姐姐展示一件刺绣。在梦中,我觉得她很熟悉,我认为我见过她几次。醒后,我仍然记得她的样子,却想不起她是谁。后来我又睡着了,又开始做梦。这次我梦到自己和那位金发女人在说话,问她我以前是否在哪里见过她。‘当然’,她答道,‘你难道不记得波尔尼克的海滨浴场了吗?’接着我就醒了,记起了与梦中人相关的所有细节。”
同一作者谈到他认识的一位音乐家曾梦到一段似乎完全陌生的旋律(瓦歇德引证)。直到若干年后,这位音乐家才在一本旧的音乐作品集中发现了这段曲子,但他始终想不起来自己曾经何时见到过。
我知道迈尔斯(Myers)在《心灵研究会会报》上发表过有关一系列记忆增强梦的文章,但可惜我没有获得这份资料。我相信,致力于研究梦的人都会认可这一普遍现象:梦能证明知识和记忆,而在清醒状态下这些知识和记忆并不为我们所知。在我对神经质患者进行分析研究时(后面我会详谈),我每周总有几次要说服病人,让他们相信,他们非常熟悉一些引语、污言秽语等等,并将之运用到梦中,尽管他们在清醒状态下完全不记得这些话。在此我还要举一个记忆增强的案例,因为在此例中,很容易发现仅在梦中出现的知识的来源。
我的一位病人曾经做过一个相当长的梦。其中,他梦见在一家咖啡馆点了“kontuszowka”。他告诉我此事后,便问我他点的是什么东西,因为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我告诉他“kontuszowka”是一种波兰利口酒,这名字不是他自创的,我早就在广告上看到过这种酒。起初他不相信,但几天后,他在一家咖啡馆让梦变成现实,之后他在街角看到一个布告牌,上面写着这个酒名。此前,有好几个月他每天至少要经过这里两次。
从自己做过的梦中,我知道了,能否追溯梦中某些特殊元素的来源,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运气。例如,在考虑写本书之前的几年里,我的脑海中总会出现一个结构简单的教堂尖塔,但是我始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它。有一天,当我途径萨尔斯堡和赖兴哈尔之间的一个小站时,我突然认出了它,并且确信无疑。那是九十年代后期,而我初次经过那条路线是在1886年。之后的几年里,我一直致力于梦的研究,一个奇异的地方的画面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并困扰着我。我梦到,在我的左边是一个黑暗的区域,竖立着许多奇形怪状的砂岩塑像,十分引人注目。我对于此梦的记忆已经模糊,我记得那是一个啤酒窖的入口。当时我无法解释此梦的意义,也无法追溯其来源。1907年,我偶然去了帕多瓦,自1895年后我一直遗憾没有机会再去。第一次访问这座美丽大学城的经历令我失望,因为我没有见到麦多拉•德尔竞技场教堂中乔托的壁画。我已经动身前往那座教堂,但在路上听说那天教堂不开放,只好折回。故地重游已经是12年后,我下决心要弥补上次的遗憾,所以我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麦多拉•德尔竞技场教堂。我走在通往教堂的街道上时,我在左边(可能就是我在1895年折回的地方)看到了经常出现在我梦里的那个地方以及砂岩塑像。实际上,那个地方是一个餐厅的花园入口。
童年经历是梦中再现的材料的来源之一,这类材料的某些部分在清醒时无法被记起或利用。在此我要列出几位作者的论述,他们都注意到并强调了这一事实。
希尔德布兰特:“人们已经明确认可,有时梦以强大的再现力将童年久远的、甚至早已忘却的记忆带回到我们的心灵。”
斯顿培尔:“当我们注意到,梦有时将一些深深埋藏的童年沉淀物挖掘出来,特定的人物、地点和事件原封不动、活灵活现,这个主题就变得更为有趣了。这并非仅限于发生时令人印象深刻或具有较高心理价值,在梦中重现时给清醒意识带来愉悦感的印象。梦中记忆的深处也包含可以追溯至童年早期的人物、事物、地点、事件的画面。这些画面可能不生动,也可能不具备精神价值,或者它们原本具备的生动性或精神价值早已消失,因此,无论是在梦境中还是在清醒状态下,它们都使人感到奇怪和陌生,直到它们的早期来源被发现。”
沃克特(Volkelt):“童年和青年时期的记忆很容易进入梦中,这一点尤其值得注意。我们早已不再考虑的事情,对我们不再重要的事情,常常被梦唤醒。”
因为梦可以自由支配童年期的材料,又因为,众所周知,大多数童年期材料掉进有意识记忆的缝隙中,就产生了有趣的记忆增强梦。对此,我要再举几例。
莫里曾谈到,他小时候经常从他的家乡莫城(Meaux)去邻近的特利尔波特(Trilport)。那时候,他的父亲在特利尔波特督建一座桥梁。一天晚上,他梦到自己来到了特利尔波特,在他经常去的街道上玩耍。一位身穿制服的男人走到他身边。莫里问他叫什么名字,那个男人说他叫C,是个守桥人。醒来后,莫里感到这个梦很奇怪,就问从小照顾他的女佣是否认识此人。女佣说:“当然认识了!他就是你父亲督建的那座桥的守桥人啊。”
莫里还举了一个相似的案例,进一步证明童年记忆在梦中的可靠性。这个梦来自F先生。他小时候住在蒙特布里森(Montbrison),离开家乡二十五年后,他决定回家乡看看,拜访老朋友。出发的前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回到了蒙特布里森。离城不远处,他遇到一位绅士。那个人说他叫T,是他父亲的朋友。做梦者记得在小时候听说过这个名字,但在醒来后就忘记了那位绅士的模样。几天后,他回到了蒙特布里森,再次看到梦中他几乎不认识的那个地方,并且遇到一位先生,他立即认出他就是梦中的T先生。唯一不同的是,T先生看起来比梦中的人物要年长一些。
再讲一个我自己的梦,但这个梦中的人物不是独立的,而是一个关联的形象。我梦到一个男人,我在梦中认出他是我家乡的一位医生。在梦中,他的模样不是十分清晰,而且与我的一位老师的模样混合了。我现在有时候还会遇见这位老师。醒来后,我想不出他们之间有何关联。后来,母亲告诉我,那位医生只有一只眼睛。而在梦中与那位医生的模样产生重叠的老师也只有一只眼睛。我已经有三十八年没有见过那位医生了,我觉得在清醒状态下我也从未想到过他,尽管我下巴上的疤痕可能提醒过我,他给我看过病。
很多作者认为大部分梦中显现的元素取自于最近的经历,这种观点似乎是为了平衡过分强调童年经历对梦的影响。罗伯特(Robert)甚至说过,一般而言,梦只会呈现做梦前几天的印象。由此可见,罗伯特的梦理论将最近的印象推到前台,而将久远的印象置于背景中。不过,罗伯特提出的是正确的事实,我在研究过程中证实了这一点。美国作家纳尔逊(Nelson)认为,梦中出现最频繁的是做梦前两三天发生的事情,似乎做梦前一天的印象还不够稀薄和遥远。
很多作者都坚定地认为梦的内容和清醒状态的关系非常紧密,他们都对一个事实深有感触:占据清醒头脑的强烈印象只有在一定程度上远离白天的精神活动后,才会出现在梦中。因此,在亲人去世后,即便我们的内心充满悲伤,也不会立即梦见死者(德拉格)。而另一方面,最近专门做过观察的赫拉姆女士收集到一些与此相反的案例,并声称在这方面因人而异。
梦中记忆的第三个特征在于梦中再现材料的选择,这也是最明显和最令人费解的特征。与清醒状态下不同,在梦中值得记住的事情,不仅有最重要的事情,还包括最无关紧要和最不重要的细节。我要引用几位作者的论述,他们对于这一点表达了强烈的惊奇。
希尔德布兰特:“一个值得注意的事实是,梦的元素并非源于重要的、有意义的事件,也非源于前一天引起强烈关注的事情,而是源于不重要的小事、最近或者更久之前经历中毫无价值的琐事。比如说,一个家庭失去亲人,必定会非常悲痛,深夜无法安然入睡,但这时的记忆反而会变得模糊,第二天醒来,悲伤才会涌上心头。又比如,一个前额有疣子的陌生人从我们身边经过,此后再无交集,我们也不会想起此事,但是这疣子竟然进入我们的梦中。”
斯顿培尔说:“我在分析梦的案例时发现,梦的一些元素确实源于昨天或前天的经历,但在清醒意识看来,这些经历根本无足轻重、毫无意义,发生后早已被抛诸脑后。这类经历包括无意中听到的话、偶然看到的动作、短暂瞥见的人或物、读到的短语等等。”
哈维洛克•艾利斯(Havelock Ellis)说:“我们在清醒生活中最强烈的情感,以及苦思冥想要解决的问题和难题,通常不是立即入梦的材料。梦中再现的近期事件大多是琐碎的、偶然发生的、‘被遗忘’的日常印象。清醒时最活跃的精神活动睡得最深沉。”
宾兹(Binz)曾一直支持某种释梦方法,可正是因为梦中记忆的这些特点,他才表达了对那种方法的不满。他说:“通过对梦的分析,往往会发现这些问题。为什么我们一般不会梦见前一天的印象?为什么我们往往会毫无缘由地梦见遥远到几乎已经忘记的事情?为什么梦中意识总会选择那些无关紧要的记忆画面,而对经验最为敏感的大脑细胞在大多数情况下会保持安静,直至醒来后才会被激发出新的活力?”
梦更倾向于体现一些无关紧要而且常常被人忽视的小事,这常常会让我们忽视梦对清醒状态的依赖,至少使我们难以找到能证实这种依赖性的案例。惠顿•卡尔金斯(Whiton Calkins)小姐对自己和朋友的梦进行了统计研究,她发现其中11%的梦与清醒状态没有任何联系。希尔德布兰特认为,如果投入足够的时间并搜集足够的资料探究梦的来源,就能对每一个梦意象做出解释,他的观点毫无疑问是正确的。他说这是一件“最繁琐最费力的工作。因为我们需要从记忆库最遥远的角落搜寻各种毫无精神价值的琐事,或者从一发生后就被抛诸脑后的事件中挖掘各种无关紧要的线索。”很遗憾,这位目光敏锐的作者因为看不到这条路的前景而放弃了。如果他坚持向前,可能会发现解释梦的核心。
记忆在梦中的表现方式对所有记忆理论都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它告诉我们,“我们在精神上拥有过的一切都不会彻底消失”(肖尔兹)。又或者如德尔波夫所说,“再微不足道的印象也会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尽管它不知何时能在白天再现”。这是我们根据大量精神病理表现得出的结论。后面还会谈到一些梦理论,这些理论试图通过白天记忆的部分缺失解释梦的荒诞性和不连贯性,但只要我们记住刚刚提到的梦中记忆的非凡力量,就能深刻理解这些理论中的矛盾。
也许有人会将做梦现象归纳为记忆现象,认为梦是某种再现活动,这种再现活动在夜晚照常进行,其本身就是目的。这个观点和皮尔泽(Pilcz)的主张类似。他认为,做梦的时间和梦的内容之间存在着一定关系——沉睡时,梦中再现的是遥远的印象,在清晨时再现的则是最近的印象。然而,梦处理记忆材料的方式决定了这种理论是不成立的。斯顿培尔明确地指出一个事实:梦并非重复经历。诚然,梦朝着这个方向迈出了第一步,但在第二个环节就断链,或者以不同的形式出现,或者被全新的东西替代。梦再现的只是一些片段,这是梦理论的结论依赖的普遍规则。当然,也有一些例外,有些梦完全再现了一个生活片段,就像在清醒时回忆一样。德尔波夫曾谈到,他的一个大学同事梦到了白天时一次死里逃生的经历,竟然所有的细节完全相同。卡尔金斯小姐曾谈到两个梦,梦的内容与前一天的经历完全一样。后面我也会提到我自己做的梦,那个梦完全复制了我童年时的一次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