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春江花月夜
(唐)张若虚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春江花月夜》这几个曼妙的字,实则为乐府吴声歌曲名。
传说为南朝陈后主所作,只是原词在那个不易留存文字的年代失传;后来,隋炀帝杨广曾用此美名著诗两首,虽得以留存却因只五言四句,短浅空洞得不值一提。
唯有这首《春江花月夜》,千百年来倾倒世人无数。
张若虚,一生虽仅留下两首诗,却凭这一首诗“孤篇横绝,竟为大家”。闻一多曾评价此诗:“在这种诗面前,一切的赞叹是饶舌,几乎是亵渎。”
的确,在六朝浮华文风笼罩下,无病呻吟的宫体诗盛行一时,而他这首动情真挚、富有哲理意味的优美清新、婉转悠扬之诗,一洗宫体诗那份厚重的浓脂艳粉之气,给人澄明、空灵、清丽之感。
此诗既归于乐府,它便自带乐府诗一贯的离愁情愫,浅显的白话语境里,我们依稀看到一个离人立于江岸边,眼前是一望无垠的潺潺流水,一袭浓稠得化不开的哀愁,如烟似雾地笼罩着他。
春江潮涨,明月初升,这美幻交错叠现的美景,恍然将人带入一个奇妙美景:春天的江潮水势浩渺,与浩瀚的大海连成一片,一轮皎洁的月从海上袅袅升起,仿佛要与潮水一起涌出一般。月色真美,皎洁月光辉映下的春江水波潋滟千万里。春江水蜿蜒流淌,绕着花草丛生的原野,月光辉映下的树林里绽放着的鲜花丛,犹如细密的雪珠在闪烁。
如此月色,将世间万物浸染成梦幻一般的银灰色,流霜飞泻而下竟然不被察觉,洲上的白沙更是和这月色融为一体,看不分明。江水与天成一色,澄明的天空中一轮孤月高悬。如他一般。
不由得感叹,这江边谁是第一个初见江上月亮的人,谁又是被江上月亮初照的那一个?明月一岁一千年,看尽世间人情冷暖,世人或伴月初生,或望月而终,没有谁可以参透这自然玄妙。唯有这江月,无论人是年华如水逝去不复返,还是繁衍生息绵延久长,它总是年年如此。
心似被触动了,这孤寂的江上月似在等待什么人一般,却又永远不能如愿地孑然一身;月光之下,只有大江急流奔腾不息着。真真应了那句“江月有恨,流水无情”,一如世间男女的相思离愁别恨。
游子们多如那一片白云悠悠,无情离去,只剩下思妇站在离别的青枫浦,愁怨恨懑。
今夜,是否有游子坐在小船上漂流?而某一处抑或多处,也有人在月色穿透的楼阁上相思成灾。月色撩人相思泪,不照楼阁,偏生照进相思人的门帘内,照进她的梳妆台、捣衣砧上,风拂而入,相思人欲借风将这恼人的月光赶走,却谁知是卷不去,拂还来。
既然拂不去,就随它相思入梦吧。
或许,她思念的人正如她一样沐浴在同一片月光下;或许,也像她一般望月思念,那就托这月色遥寄相思一片吧。更何况,鸿雁飞不出这无边的月光,鱼龙跃不出这深水,唯有这月色可遥寄相思了。
望月而入梦,竟然梦见了落花凋零满闲潭,春已过半,而自己回家的日子还遥遥无期。此刻,望向江水,只见奔流不息的江水一浪又一浪地拍打着,好像要将这整个春天都带走一般。不知不觉里,江边的月亮已经西斜了。
渐渐地,渐渐地,斜月隐入海雾之中,夜色凄迷、月光如水里,不知会有几人在这轮明月下赶着回家,亦有多少离人思妇远隔在千山万水之外思念着归人?
反正,诗人自己那无着无落的离情,已然无处安放了,唯有守着这野蒲孤舟蓄满思念,看江流依旧、落月徒照,将江边花树点染得凄清无许;看人间离情万种,皆在那花树上摇曳、弥漫。
就此,全篇结束。
意境却未绝,仍勾魂夺魄,余音绕梁。
有人说,自《诗经》至张若虚,其间一千几百年,没有谁可将一轮江月写得如此妙笔生花、凄美多情的。
确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