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八事变目击记
一九三一年一月,我在沈阳东北陆军高等军事研究班第二期毕业后,被分配到北大营东北陆军独立第七旅司令部(旅长王以哲)任少校参谋,并兼任教授步兵研究班的战术课。七月又被派任本旅军士队的总队长。该总队包括两部分人:由全旅军士及上等兵中选拔二百多人,携带武器参加;另外东北保安总司令部所属军需、军医训练班的学生二百多人也参加,由本旅代办六个月的入伍生教育。
军士队共编四个中队。从步兵研究班毕业学员中,选拔优秀的尉级军官分任中队长及中队附。军士队进行了修整环境、清理宿舍、购置用具和教材等一系列工作,准备于九月十九日上午九时举行开学典礼,请柬业已发出。谁知九月十八日夜就发生日军夜袭北大营中国驻军的突然事变。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夜十时许,突然从营房西侧、南满铁路方向发生了一声霹雳的巨响,震撼了沈阳全城,也震醒了刚刚入睡的全旅官兵。我正惊惧疑虑中,一发炮弹击中了我的寝室的屋顶,将我由床上震到地上。我在灰尘迷雾中爬起来穿上衣服,只听到西围墙附近已经一片机关枪、步枪射击声以及炮弹的连续爆炸声。我拎着手枪将出屋门,又一声轰然巨响,一发炮弹击中外屋会议室的西北角。霎时间烟尘弥漫,半壁屋顶摇摇欲坠。我立即卧倒在地。当我带着轻伤跑出屋外时,听清枪声确从西围墙传来,而且比刚才更激烈了。几个中队长齐来报告:“日军已占领西围墙,正向第六一九团及步研班营房射击中。”我一面派传令兵去旅部请示(电话已中断);一面令各中队在营房东侧集合,伏卧在甬路上,派军士两名去西围墙侦察情况。这时北院第六二〇团传令兵跑来说,旅部赵参谋长让我团通知军士:“一律不得轻举妄动,更不能向日军还击,原地待命。”当时我想,在敌人枪炮密集射击下,怎能等着挨打呢?正踌躇中,派的军士来报:“日军已过围墙,冲进第六一九团的营房了。”我静听一下,果然枪声已向前、向两侧扩展,火力更密集起来,情况变得严重了。于是我当机立断,一面派人向旅部继续请示行动,并派两名中队长向第六一九团密集枪声处详细侦察;一面令各中队按四至一队的顺序,以低姿势跑步到营房西侧壕沟内潜伏,同时派出警戒哨在西沟沿任警戒。我乘机爬上炸塌的房顶,借颓垣的遮蔽观察形势。适值旅部后面骑兵连草垛中弹起火,在漫天火光映照下,我隐约看见西面营房前,有人影跑动。随着爆豆似的枪声,人影应声倒地,有的人正在没命地奔逃。显然这是日军在追杀我方士兵。这时北院第六二〇团尽管人员都已起来,还听到口令声,可能已集合隐蔽待命,但毫无动静。草垛火光已微弱下去,除敌人炮弹爆炸时发出火光外,周围漆黑一片。日军到底进来多少?有没有日军沿南围墙壕沟窜过来?一时判断不出来。但我们肯定这是日军有计划、有准备的侵略行动。因为几个月以来,日军已经不止一次地向我们挑衅。可是我怀疑旅部为什么不立即按演习计划下达撤退命令呢?是否西营房的第六一九团,甚至连旅部和第六二一团都撤不出来呢?这时潜伏在壕沟里的各队学兵们一听警戒兵传话,又看到火光下日军枪杀我西营房士兵的惨状,莫不义愤填膺,怒火中烧,纷纷装弹入枪膛,准备射击。这时我派去旅部请示的军官回来汇报说:“参谋长让我回来报告总队长,旅长从城里来电话,总部荣参谋长指示,日军进入营房,任何人不准开枪还击,谁惹起事端,谁负责任。”学兵们一听立即纷纷提出质问:“那咱们就这样眼看咱们的弟兄都被打死吗?”“为什么叫小鬼子这样欺负我们?”“我们就这样白白等死吗?”我无法回答,连忙和各中队长厉声制止,才静寂下来。这时派出侦察的军官又回来报告:“旅部、第六一九团和第六二一团的士兵,已有少数人跑到东边来了,大部分仍没消息和动静。估计可能被日军火力封锁或被密集火力压制在营房的一侧,或压制在林荫路附近,必须赶快进行火力支援,否则有被全歼的危险。”又说:“据逃过来的士兵讲,日兵进入营房内,由于无人还击和抵抗,如入无人之境,见人就杀,一个不留。有的死守‘原地待命’的安排,竟被日兵用刺刀活活挑死在床上;有人冲逃出来,日兵仍追着枪杀。”学兵们一听,立刻又叫嚷起来:“队长,难道我们不是人吗?他妈的,咱们和鬼子拼了吧!”“简直是欺人太甚了!我们也有枪,怕什么!”其中第一、二中队因有枪、有弹,吵嚷得最厉害。三、四中队虽是徒手兵,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懑,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我和各队军官们虽然心情和学兵们一样,但迫于命令,只得仍以压抑的口吻要求大家镇静,听候上级的指示。这时敌方的枪炮声越来越密集了,显然是日军得到增援,正在向前挺进。忽然在旅部以及第六二一团附近的林荫路上响起了自卫还击的枪声,虽然稀稀落落,但我们听来,却是那样的清脆、有力,而且越来越猛烈了。我初步判断这可能是处于绝境的士兵们,出于自卫迫不得已地向日军开火了。可是十分清楚,如果没有我们这方面的火力支援,林荫路附近士兵仅凭少数抵抗火力,是不能持久地与日军对抗并脱身的,情况不容再拖延了。这时持枪的学兵和大部分军官纷纷要求马上开始射击。我也在考虑是否先干一下,把友军救出来再说。正要下达“开始射击”的口令时,忽然旅部的传达长跑来,口头传达总部和旅长转张副司令(张学良)转奉蒋委员长的命令:“日军进攻,绝对不准抵抗。缴械任其缴械,占营房任其占营房。”因为这是最高级的命令,人们听后都寂然无声了,但全总队士兵的惊讶、怀疑和愤懑是可想而知的。良久,一个学兵说话了:“现在不是缴械和占营房的问题,而是日本小鬼想要全部打死我们!”另一个说:“我们这里看情况还能跑得出去。可是,旅部和那两个团怎么办?难道扔下不管吗?任凭小鬼全部歼灭吗?”又一个接着说:“就是现在想走,恐怕只能走出一小部分了。”的确,这些人说的都是实际情况。我们只有不顾一切马上逃跑,不然会被敌人全部歼灭的。但我们是军人,当然得听从上级的命令。于是我又派一个中队长和中队附由北院过去到旅部向参谋长请示。一面命令各队按四至一队的顺序,马上跑步撤到营房后面隐蔽,暂避敌人的火力,由第一队留一个分队任掩护。当学员兵沿着壕沟往后低身跑时,日军机、步枪突然向这边扫射起来。几个没战斗经验的学兵,因姿势稍高,中弹负伤。邻近的人就搀扶着他们随后赶来。留在后面掩护的分队,一看这样,眼睛都红了。有的人干脆不顾一切,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也向日军射击起来。我和两个中队长一再制止,他们才愤愤不平地退下来。当我们最后到达房后时,先退到这里的军官向我报告说:“第六二一团有一部分撤到这里来了。”我马上率全总队,继第六二一团一部分之后,按原来顺序向东卡子门快速前进。这时派去旅部的中队长及队附跑回来报告,参谋长指示:“旅长命令以第六二〇团任掩护,其他团队按演习计划向东大营大操场撤退。”不久,就看见东围墙上卡子门两侧空隙处,约有几十条步、机枪喷出愤怒的火舌,指向逼近的日兵。对方的枪声已明显地稀疏下来。这是日本侵略者的攻势开始遭到初步压制。大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当军士队到达东卡子门时,发现第六一九团、第六二一团已经绕道第六二〇团院墙,撤到这里。有的军官背几支枪,有的搀扶着伤员,衣帽不整,队形混乱,十分狼狈。军士队等候两团走后,立即跟了上去。当我们走出很远,第六二〇团掩护的枪声,仍在时断时续地响着,但不如最初那样猛烈了。我们顺便向第六二〇团预备队打听,才知道旅部和直属连队已先行撤出,正在前方领着我们这支退兵前进呢!我看了一下怀表,正是夜半十二点多钟。
由于第六二〇团的掩护,日军炮兵延伸射程,盲目向东大营路上轰射,他们没有越过围墙追击我们。
全旅溃退的部队,像一条乌合之众的长龙,在黑夜里行走着。忽然受到敌炮的远程追射,队伍顿时混乱起来,向东急促奔逃。最痛苦的莫过于伤员了,包扎本来就草率,无药可医,还得拼命地跟上队伍。重伤员虽有人换班抬着,但因颠簸震动,痛苦呻吟之声一路不绝于耳。士兵们边走边骂:“蒋介石纯粹是日本鬼子的干儿子,为什么打上门了还不让还手?叫我们白白送命!”“难道日本鬼子是人,我们就不是人吗?”“咱们为什么听蒋介石的?得了他什么好处?”“这是蒋介石想借刀消灭咱们的东北军呀!”“老帅(张作霖)要活着,日本小鬼子就不敢来!”……在军官们的一再制止下,士兵们的咒骂声稍平静些,但低声私语的咒骂声、斥责声仍然不断。这时敌人的大炮延伸射程,向山嘴子东大营狂轰起来。
九月十九日晨三时许,全旅官兵到达东大营大操场清点人数。这时在城内的团、营长都跑步赶来,掌握队伍。我们发现讲政堂十一期学员及教职员工等已麇集在大操场的一侧。原来他们也得到总部转达的“不准抵抗”的命令,为了躲避敌炮弹的轰炸,自动集合在大操场的。步科学员背着空枪,骑、炮科学员牵着空马,群龙无首,乱作一团。正当两队会合时,几发敌人的炮弹在操场东边和南侧爆炸了。于是人们犹如惊弓之鸟,又继续慌乱地向东溃逃,显然是想逃出敌人炮弹射程以外去躲避一阵,这就引起全操场的秩序混乱。这时又接连打来几发炮弹,大部队就不顾一切地拼命向东狂跑,狼奔豕突,争先恐后,窘态毕露,而敌炮仍在尾随追击中。黎明时,先头部队已到达灰山街村附近,后尾拖得很长,两侧田地漫山遍野黑压压地拥挤着武装的人群。大家都以为到了安全地带,可以喘息一下了。不料敌机掠空而来,向俯卧的队伍侦察、扫射、投弹。所幸队伍闻声疏散,纷纷躲进树林、高粱地里卧倒,没有受到损伤。当敌机俯冲时,机中人影和机尾上的太阳徽清晰可见。这次仅来一架飞机,盲目投射一番就飞走了。于是部队重整队伍,入村休息。这时由沈阳城内外逃来的宪、警、守卫队以及一部分老百姓也掺杂在我们的队伍中。我立即组成纠察队,由十名持枪的学兵、一名中队附率领,佩带临时制成写有“旅司令部纠察队”的红袖章,维持秩序。并与当地的村、保长联系,出具借条,由他们帮助我们安排了一顿早饭。其他各队也仿效这个做法,出具借条,饱餐后各奔前程。
下午,旅长王以哲找到了我们。我来到旅部,知道他是化装由沈阳城内出来,直奔东大营预定集合地,又尾追前来的。于是各团、队长依次向他汇报。这时我才知道第六一九团伤亡较重,不仅在营房内因严令卧倒假寐,被日兵刺杀一部分;当撤离敌人火力圈时,腹背受敌,又受损伤。而第六二一团以一部分兵力掩护,绕道旅部经第六二〇团院内跑出,所以损伤较轻。该团驻东陵的一个营尚没有消息;另一个营跑得又快又远,已派人去联络,尚未返回。第六二〇团掩护我们撤退,敌人不敢尾追,故无伤亡。军士队在转移时,有三名徒手学兵负轻伤,可以随队行动。旅长听了我们汇报后表情凄惨,没说什么,当即决定各团、队清点人数,逃散的部队马上派人找回,清查枪械、弹药、装备,集中伤员,军士队解散,军士各回原队,入伍生分到各连当兵,我也回到参谋处。讲武堂学员少数愿留下的到参谋或副官处听候差遣。接着旅长就去巡视岗哨,探望伤员,和地方负责人接头工作。其他人员分头执行旅长的指示。
队伍休息一宿后,第二天继续向东前进,途经章党、苍石、斗虎屯、草市等村镇。第六二一团一个营、讲武堂骑兵队和沈阳散兵等经东丰县也先后到达山城镇。经和驻军旅长兼东边镇守使于芷山联系,稍予接济,即暂驻该地待命。于旅多次和总部联络不上,旅长命我化装回沈阳后沿沈山路线寻找总部接头,请他们来电指示行动。我冒着风险混进沈阳,风闻总部已移往锦州,乃连夜乘车到锦州,终于在薛家屯一家粮栈内找到总部,经向总部参谋处科长王达汇报后才得知,总部昨晚已用无线电与山城镇于旅长处的队伍联络上了,总部命令旅长王以哲绕道即来锦州集结待命。这时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终于落地。
在等候部队到来的几天里,总部派员和地方机关联系,寻找全旅各团、队的驻地、编号标志,并委托地方机关代管。锦州车站连日来受到敌机的狂轰滥炸,遭到一定的破坏。薛家屯一带也被波及。我随总部人员多次到郊外躲警报。这期间由总部透露,得知当北大营和沈阳失陷后,在短短的六七天里,日军又占领了本溪、安东、抚顺、辽源、通辽等许多城镇。不久,吉林、长春、洮南等地也相继沦陷。我身为军人,受东北父老的抚育,而今竟弃置国土沦陷不顾,深受良心上的谴责,心情十分沉重。我确信,如果九一八之夜,全旅绝对服从蒋介石“不准抵抗”的严令,一枪不放,驯从地听任日军的杀伤,那么第七旅早就不存在了。正是由于士兵和下级军官们激于义愤,为了自卫,自发地奋起抵抗,才促使旅长下达了以第六二〇团任掩护撤退的命令,稍挫日军的凶焰。第七旅虽有伤亡,受到损失,总算基本上保存下来了。至于人、马、武器、弹药、营房设施、个人财产方面的损失就无法估计了。
十月上旬,第七旅绕道黑山县打虎山附近,黑夜越过铁路到达锦州休息整训待命。
当全旅官兵由北大营撤退在各村镇宿营休息时,军官们都在私下争论。有人问我:“我们这样屈辱地撤退,到底对不对呢?”“蒋介石‘不准抵抗’的严令,有无道理?”等等。而广大士兵群众由于背井离乡,远别亲人,他们都主张坚决抵抗,驱逐日军,重返家园。而军官们总是要找出各种理由为自己执行命令辩解。有人认为:“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管它别的什么呢。”有人认为:“这种撤退和不抵抗是为了顾全大局,使冲突不致扩大并免去外交上的许多麻烦。”有人甚至把这看作是“抛家为国,忍辱负重”,或者认为“日帝造成这样不合理的局面,国际上是要干涉的,国联会伸张正义,对日帝会施加压力的”等等。然而事实是那么的无情,只有一个星期的工夫,辽、吉两省除辽西一隅外,几乎全部沦入日军之手。两千里国土,三千万骨肉同胞,包括军官的家属、士兵的家长,全部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肥沃的土地,无尽的宝藏,都成了日军的囊中物。日军得寸进尺,继续向黑龙江、内蒙古一带扩张。不足百日,除锦州附近一小块地区外,整个东北三省已被其全部占领,这一切都教育了我们军官,包括高级军官在内。
当我们受命从锦州向关内的清河镇转移时,途中,在一节车厢上,我清楚地听到旅长王以哲沉痛地讲了这样一段话:“如果九一八之夜,我们坚决抵抗,事情就不是这样的结局,敌人的野心可能遭到遏止。我们犯了一个根本性的错误,我们将成为千古罪人,真是有口难辩呀!”正因为他有了这样的认识,终于在一九三六年,在更多的事实教训下,在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停止内战、团结抗日”政策的感召下,他成了和共产党接触、联系的东北军高级将领中的第一人,并在同年四月九日极力促成张学良将军在第一〇七师的防地、延安天主教堂内秘密会见了敬爱的周恩来副主席,共同商讨了联合、团结的大计,从而为红军、东北军、西北军共同抗日统一战线的建立奠定了基础,为发动西安事变起到了十分重要、积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