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案之见证
作者于济案前后,躬历其变,当5月3日以后,10日以前,尝与驻济各领事、国军各将领,日相周旋。故于中日两方冲突之经过,及其将士之行动,颇能洞悉。因设身于非中国人之见地,而成斯篇,务期以公平之事实,暴诸世界。倘公义具足凭者,则吾言当不河汉也。
欲究济案之责任,当自日本出兵山东始,连累计之。吾为此言,非先加日本以罪证也。衡论一案其直接近因,有不可抹者,抹者便非公允。国际法庭报告书中,言之审矣(见国际法庭1926年报告书第83页)。
考日军来济,为4月之28日,其数则为1500人,时北军已无斗志,济南陷落,直指顾事。日军乃自定防界,称为警备区域。区域凡三段:一以日领馆为中心,而及于纬五路;一以正金银行为中心,而及于纬一路之南;一以济南医院为中心,而及于五大马路。其范围直占商埠繁盛地带之半而强。其左右前后,又多折断商埠入城主要路。沙垒电网,军用电话,随处纷设。更以满载机关枪之汽车,白昼奔驰,周绕防线。市民自是,已多不安。洎5月1日晨,南军方振武之部,自北门入;刘峙之部自东门入。两部皆以城内督省公署为目的地。顾日军警线散布,南军将士至不得不绕道通过。通衢之地,无端割裂,使数千里转战饥渴之胜军,而迂回于己国疆土之下,旁观民众,且觉难堪;矧南军之夙疑日人与北方有勾结者,其感愤如何,不亦可想见耶!
夫日本出兵山东之真意如何,至今吾无由知。而其宣言,则曰为保护日侨也。藉曰此宣言之目的,即其出兵之真意;然此真意,是否能一一全达于各个之日兵,吾实不能无疑。吾何由疑之?疑之于吾目击之事实。其事实则如下:
5月1日傍晚4时半之顷,日军六人,至小广寒影戏院防线前,刺杀一身穿灰绸长袍青缎马褂之中国人。其人不知何事,必欲步入防线以内。日兵一人,先以枪挥之不去,且向前徐行。另一日兵,突出刺刀,刺其人之胸部。同时又一日兵,更以刺刀刺其肩部。血光四溅,其人立毙。时街立市人,方如堵墙,见状惊呼。日兵立出实弹之枪,举拟欲发。群众惊退,日兵以布兜舁尸去,更以枪刺掀上,践没地上血迹毕,举枪伺卫如故,状至睥睨。
右之事实摘诸吾日记中之一段。自誓所叙文字,确于当时情状,无所出入。夫被杀此人,其非军队,非能加害于日侨,由其外状,决可断之。日兵纵不许其入线,拘之可也,絷之可也,彼一人耳,而日兵且六七人焉,又身荷全副武装,曾何危惧?而必遽以利刃直揕其胸,使之立死。谓此等行动,系宣言中所指护侨之必要手段乎?吾诚百思不得其解。吾于目击此事之后,已断定必有中外冲突之一日。后更闻有好事者,将此人姓名,及其被害情状时日,具报于南军之宣传部。彼大和民族,倘设身处地,为我一着想者,我军人对彼之感想如何?又不难想见也。
福田司令于率队由青入济之际,曾以强调训词,激励其将土,其言曰:“凡我士兵,于奉令开火之后,必当尽力,歼吾敌人,以保持我大日本帝国之威权。”夫福田司令之入济也,以5月2日之下午,距南军入城,已逾一日。是时市面秩序,固已无虑;即日侨之生命财产,亦绝未闻有何等危害之事迹。而福田之训词乃如此。推其训词之意义,已显示南军为敌人,与日政府出兵之宣言,已大相径庭。其至少之限度,已足使日兵对于南军有仇敌之误感。果也,5月2日之日军既到,而3日之衅端遂开。谓日军此中,别未受有何种刺激与阴谋之煽动,以酿此变者,又谁信之?
5月3日冲突之衅因如何,吾虽有所闻,但非目击,故不遽断。就华方言,则谓日兵实先开枪;就日方言,则谓华方实掠日本商店。而日方此外更得有一种辩护,谓:当2日晚间,日军已将防线撤去,电网沙垒,皆已除削。若日军意存构衅,岂有不构于沙垒防线未撤之时,而构于既撤之后,以自危其防御?则衅端之由于华方也无疑。其言甚辩,驻济各领事类皆述之。但余亦有一言足质日方者:当2日傍晚,日军之撤沙垒也,吾亦亲见之。但同时吾在日领馆后墙外之一楼上,实亦曾见日领馆后院中,方亦忙于沙袋之重实。馆内黄土刨成巨穴。楼为吾友沈伯循所居,沈亦见之。同时沙袋之由街上运回者,皆堆垒于馆之左右,亦未一去其土。日果诚意撤防,则重实沙土,又何为者?且3日冲突之后,华方士兵,除被迫自卫外,未尝鸣一炮,未尝加一弹,是时南军环城内外,无虑二三十万人。军实武器,无一不足。吾于是日傍晚,亲见南军方列队于城,由普利门以至东城,密如排蚁,愤激之气盎于眉宇。三五将卒相谓:倘总司令之接战令下,两小时内,必将日军尽数相除。所憾者总司令禁吾辈发弹耳。是时日军在济,数不过5000人,军实不充,防垒未固。若谓华方有意构衅,则区区日人,宁有噍类。且论此次事件,衅端孰开,较为细事。盖纵令一如日人之言,衅由掠店而起;然8小时中,华方拥数十万之众,未敢以一矢相加,抑又退避三舍,纷派代表,商请外领,从中调解,为事可以已。乃竟炮轰电台,伤害无抵抗之居民。4、5、6、7数日中,又常无端开炮,日数十响,排枪机枪,发无间时。其用意安在?吾所由深惑也。
日政府之报告于国际联盟会也,诚多自辩之词。彼为其国,无足深怪。但其中两点,于吾亲见之事实,相去太远,则不可以不辩。一、蔡公时之被杀,谓日兵不知其为交涉署。二、12小时哀的美敦书之期限,谓出于司令官认为必要之处置,倘稍延长,日方全体,便有全没之虞。就第一点言,日方所声明者,遁词也。交涉署之设于纬二路有年矣。蔡氏就职于旧署,非有临时之办公处也。交涉署之对方为外侨,故外侨之来济者,第一必先识交涉署。日兵入济,非一日矣,交涉署门首,悬有木牌,上述标识,中日本同文之国,日兵曾受教育,应能识字。署之左右,本多日商,日方参战之中,又多日商之义勇队,曾有不知交涉署者乎?蔡之被缚就义情形,以及有无残杀之事,吾非目击,姑不具论。独怪日人于蔡死消息宣播之时,其通讯社方极力否认;而今乃又以必不可遁之交涉署,诿为不知,以卸其加害外交官之罪名。则义和拳案内之克林德碑,列强于我,何独责焉?就第二点言,日方所声明者,伪辞也。3日冲突之后,南军队伍,当晚撤出城外者,达四五万。其由辛庄过河而北者,达10余万。辎重军实,历4、5、6、7四个月,垒垒相继于道路。此吾之所亲见,而各外领所目击者也。蒋介石于6日将赴泰安之时,即以城内所存军队实数(2000人)函告福田。而哀的美敦书之提出则在7日下午之4时。福田以何根据,而谓倘过12小时之期限,则日兵便有全灭之危殆。平心而论,华方倘有交绥之意,则3日之晚,足尽歼日军,又何待于8日?此数日间,日军由胶济路上,陆续增兵,华方岂无所闻?不交绥于对方兵力未厚之时,而交绥于兵力既集之后,华虽疏于军略,宁有是理?凡在济埠之中外人民,目击南军之撤退,咸以为冲突之事,必可尽泯。故哀的美敦书之期限,虽至48小时,犹属多事。况既定以12小时,且谓过此,便有不可测之危殆,亦饰辞之甚矣。
抑日军来济之非以保护日侨生命财产为职志也,吾尤得以证明之。据日本电通社公布之消息,谓:济南事件发生之后,日方士兵已死或伤者数十人,居留民之遭害者,百余人,财产已损失者约20万,被掠者达120家。夫出兵倘以保护侨民生命财产为目的者,而出兵之后,其侨民之生命财产,仍有如此之损失,以较诸未出兵之他国,反加剧焉,则保护之谓何?其领事既于事前不能为适宜之处置,其司令官于临事之际又不能尽保护之全力。设日政府果以此为目的者,则对于其领事、其司令官必有相当之处分。然吾人方闻日领正在搜集被害资料,为他日向我国取偿之的;其司令官亦正以炮射正确,自豪于各领事之前。夫具护侨之目的,拥三万之大军,以保其二千之侨民,以最新之武器,横射一无抵抗之对方,而其侨民反受损害,曾不自羞,尚敢向人求偿。吾以是可知其出兵目的之别有在,驻济日侨特为其目的之牺牲耳。
抑就数目字上言,则日本以护侨而出兵,其事非特不智,且可怪焉。驻济日领西田氏,吾十年前之旧友也。吾于4月24日访之,谈次及日本出兵事。吾诘日领:“在济日侨若干人,出兵数目当若干人?”日领忸怩答曰:“在济日侨共2196人。出兵数目,至少亦当如上届之数(即5000人)。”吾笑谓:“是以二护一而有余耳。”日领曰:“此外尚有财产及事业之投资在也。”夫日商之在济者,自正金银行、济南医院从事者以外,余皆为转贩之小商人,既无确定之职业,并无巨大之资本。此辈商人倘日领以一纸通告之力,便可全数离济,毫无困难。至其投资据日政府公表之计算,则如下:
济南7335000日金元
博山1211000日金元
张店800000日金元
坊子331000日金元
青岛146881000日金元
总共156558000日金元
上列数目,即日本所谓山东利益之总量,而胶济路不与焉。然胶济铁路之利益,非南军此次所能否认者也。则由田中宣言中所指应保护之财产,殆即指此15000万元耳。然此15000万中,即青岛一隅已占14600余万,而日政府出兵,不仅入青,而且抵济,则其来济之目的,并非为保护其15000万元之财产,而实为济南以及胶济沿线之957万元之利益也甚明。然查日政府第一次出兵,其公布之费用,为160万元;5月3日事件发生之后,其第二次出兵之公布费用,为1300万元。两者合得1460万元,是为日本本届出兵费用公布之总数。夫以1400万元之费用,而仅仅保护950万元之财产;以5万大军之跋涉而保护2000人之安全,日虽庸昧,亦何至是?盖日政府倘果真以护侨为职志者,则将驻济日侨撤退青岛,费既省而又安全,实为不易之策,乃不此之图,而暴师于人国,毁公法,危侨民,重本国之负担,启世界之疑虑,诱起排日之风潮,使己国经济,蒙不可测之影响。日政府之出兵,倘如其宣言之所云者,其下愚无识之举,亦将腾笑于万国。倘此外果含有他种目的者,则所望日政府有以语我也。
胶济铁路者,日以较微之代价,取之于德,经华盛顿会议,而认为有4000万之投资利益者也。日政府谓南军入济,将危及胶济路乎?则南军非能挟铁路而趋者也。谓将危及胶济路通行之利益乎?则当5月1日以后,潍县、高密一带之北军,毫无斗志,青岛直鲁残余之军官,且作迁逃之准备,一昼三易其处,入夜迁诸军舰,此彰彰在人耳目之事。设日政府果仅以保护投资之利益为前提者,将惟北军速退青岛之是冀。乃自启衅以后,历时半月,潍县以东之北军,犹荷枪沿路如故。直至今日,青岛北军之一部,尚以改编警察,而负固于一隅。南军方面,则并行政人员,而不许其来济。日政府宣言世界,谓将竭力维持南北公正之态度,然乎?否乎?况用兵索债,保和会条约,早有禁止。胶路亦不过国债之铁路耳,何独敢于用兵?津浦铁路,自南北交战以后,不通车者已5年,彼关系利益之国家,未尝敢遣一卒于其境。矧济南非租界之区域,20里以外之范围,其根据又何在?此吾就公法上,所欲亟闻于日政府者也。
党家庄者,距济南38里,为南军北上济南以外之惟一要路,日军于5月8日,实加弹焉。泰安者,距济南180里,其津浦宾馆,为南军主将之办事机关,而日军于5月14日,实以飞机投炸弹焉。谓此行动,果守护日侨之范围乎?抑又否乎?此又吾所亟欲闻悉者也。
田中义一5月18日招待各国大使席上声明曰:“中国内乱,影响于外侨之利益殊巨,故凡在邻邦以及世界,咸以中国息争统一为念。”然中国迟至今日尚留满蒙之余孽未能统一者,则日本实为之梗。郭松龄事件,济南事件,皆其明证。而山海关必要有效处置之宣言,尤其图穷匕首见之征。南军此次之终克北军亦幸耳。设蒋介石氏于5月3日之后,不即迁大军渡河而北,不即合余队,退回泰安,则蒋不为郭松龄之续也几希。至启衅后之屠忍行为,吾不具论,然所得以报告者,则红卍字会于日军破城之后,曾在中央医院验收伤兵尸首,至112具,由医生与在场外人之目证,确认为曾受生前之刺挞而后死者。此种有组织有规模之屠虐,诚近代文化史上不可磨之耻辱。嗟乎,黄色人种之将由此轻视于世界耶?彼日人实任其咎。呜呼,吾欲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