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保卫战亲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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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中的江阴要塞

杜隆基作者当时系江阴要塞司令部探照灯台台长。

自一·二八之后签订淞沪停战协定以来,江阴要塞已成为长江的大门,扼苏州至常熟、福山之线要冲,地位非常重要。当时我正在江阴要塞司令部工作。要塞司令许康,经常教育官兵,有几句口号:“江阴要塞是我们的家!”“江阴要塞是我们的坟墓!”“我们一定要与江阴要塞共存亡!”每次总理纪念周,他一定要带头高呼这几句口号,凡有点血性的男儿,都为这些口号所激励,决心守卫在长江大门前。

要塞的战备,从外表上是不易看出的,就是江阴要塞的工作人员,也难知其全貌。如在江阴构筑要塞工程的工程处,是由参谋本部城塞组派出的。就在八一三以前,军政部兵工署突然运来八门从德国买来的八点八公分高平两用半自动火炮,弹药和观测、通讯器材齐全,四门装在东山,四门装在肖山。这种火炮兵工署共买了二十门,江阴要塞装八门、江宁要塞装八门,还有四门装在武汉外围的白浒山。这种火炮命名为“甲炮”,其番号是:江宁要塞为甲一台、甲二台;江阴要塞为甲三台、甲四台;白浒山为甲五台。甲炮高射时,射面高为六千公尺,射程远为九千公尺;平射时最大射程为一万四千五百公尺。当时高平两用火炮“甲炮”算是最先进的。同时还运来四门十五公分加农炮,命名为“丙炮”,装在西山为丙一台,弹药和观测、通讯器材齐全,弹重为五十公斤,弹型尖锐,弹种有穿甲、爆炸两种,最大射程为两万两千公尺,“丙炮”亦为当时最先进的火炮。甲三台、甲四台、丙一台的官兵,均由陆军炮兵学校要塞科负责的要塞炮兵干部训练班组织训练,当时由德国负责技术的人员陈门荪(译音)指导训练,训练完毕,即编属江阴要塞司令部。这样,江阴要塞就增强了抗战的力量。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一、十二日两天,日本的兵舰陆续不断地下驶,它们通过江阴要塞时,日舰的炮衣穿得好好的,炮手都离开炮位,在舰尾甲板上站着,没有丝毫的战斗气氛。按要塞的惯例:敌舰或友舰,无论是上驶、下驶,立即电报参谋本部,下驶一舰即电报一次。日舰为什么连续下驶,我们当时是不知道的。八月十二日傍晚,接到南京的电话,问这天晚上值班人员的姓名,这就引起司令部的重视,值班人员每晚都有,上级从来没有查询过。这晚的值班人员,也就查询了各处的情况。这晚十一时左右,江防司令部派员将江阴要塞各内港所停泊的海船,调离内港,开赴长山脚下面滩头,按等间隔,一字排列江面,抛锚看齐,由一位海军军官带来一分队海军军士,每只船上去一名军士,下到舱底水门处待命。到了夜间十二点整,即八月十三日零点,一声号令,指挥舰上口哨齐鸣,叫原来船上的人员速到甲板上集合,下船登岸。在水门处待命的军士,已将水门旋开,船已进水,船身渐渐下沉,成为江阴要塞的长江封锁线。这时的值班人员,从夜间十一时起,不断地以电话查询各台和港口,听到号令,才知道是封江。被沉了船的船员,集结在黄山港待遣,访问了他们,才知道沉船时的详情。长江已封锁了,八月十三日参谋本部来电说:日舰有一艘已关在封锁线内,速派队搜捕。江阴要塞司令部即派部队,沿长江两岸向镇江要塞方向搜捕,至团山边境,两队相会,并未见日舰的踪迹。再询问狼山、白茆口监视哨,才知日舰已全部逃走了。封锁长江,是抗战的一个措施,也企图把长江内河的日舰封锁在长江之内,消灭日军一部分海军力量。这样的机密情报,敌人是怎么知道的?后来才知道是行政院的机要秘书黄浚将行政院高级会议决定的抗战决策和措施出卖给日本驻京使馆,以致日舰都在封江以前全部逃走。封锁长江的计划落空,也使我军处于被动的状态,未能在短期内把上海的日军推下海去。

江阴要塞正在从精神和物质方面,准备对日作战,日本侵略军的空军经常袭击江阴要塞。大约在九月下旬,日机的两次空袭,都从上午起延续到下午四时左右,每批来袭的敌机三架至九架,这批未走,那批又来,轮番轰炸长达七小时之久,把当时停泊在江阴江面的宁海、平海、应瑞(还有一艘记不清)等四艘兵舰全部炸坏。江阴要塞新装的甲三台、甲四台高平两用火炮,第一次向敌机射击,尽管当时是初次参加战斗的炮手,动作不够熟练,仍然给敌机以重创,有的敌机负伤逃走,有一架敌机被击落坠入江里,新装的甲炮第一次就显示出威力,这就鼓舞了要塞官兵的士气。

十一月上旬某日上午十时许,日舰五艘,驶到封锁线外抛锚,准备向我要塞射击。我肖山的甲四台,早已发现敌舰,以测远机严密注视,测得敌舰距我炮为一万二千八百公尺,随着一声“放”的口令,四发炮弹齐出,正落在敌舰甲板上,而敌舰的炮弹也落在我肖山前面的江中。甲四台即又连续快放四发,只见敌舰中弹起火,迅速起锚逃走。

十一月中旬,接军政部来电:“暂守江阴候令撤退,中正。”紧接着又接军政部来电:“将新炮准备拆到后方安装,铁驳一到即行起运,应钦”。司令部接到这两封电报,先是想保密,后来因要准备拆运新炮,先松地脚螺丝,就不能向士兵保密了,本来要塞司令许康的几句口号,在官兵中激起了与要塞共存亡的决心,这样一来,我军军心就有所动摇。当时的许康煞费苦心地向他们说明情况的变化,才把军心重新稳定下来。可是,等候军政部的铁驳,等了几天也未见到。这时,接军政部电:“固守江阴,中正。”铁驳起运新炮之事,也未提及。同时又接到京沪卫戍总司令部的代电:英、美、法、苏都同情我与日军作战,并予协助,平汉线我军已收复保定,正向北挺进,津浦路的我军已收复沧州,谅京沪之敌不敢深入。我们当时也知道这是个安定人心的代电,也希望能鼓舞士气。紧接着军政部又来电报:“死守江阴,中正”。这个星期的变化之大,已让人感到事态的严重。电报由“暂守江阴,候令撤退”到“固守江阴”而“死守江阴”,新炮的地脚螺丝,由紧而松,又由松而紧,官兵的思想,由稳定而浮动,又由浮动而稍稳定。尽管如此,绝大多数的官兵,仍抱有与要塞共存亡的决心。

十一月二十二日晚,接到紧急情报:大场我军阵地已被日军突破,我军战线已转移到苏州河一带。这样,江阴要塞的作战准备,更加紧迫了。江防军总司令刘兴坐镇江阴,指挥战斗。江防,总司令部的战斗序列是:江阴要塞司令部,江防司令部——即电雷学校,及缪澂流的第五十七军,下辖第一一一师和第一一二师,早在江阴外围杨舍、后塍之线,第一一一师为总预备队在江北靖江地区,还有何知重的第一〇三师,部署在长山以北亘江边之线。十一月二十三日,敌有沿京沪线(沪宁线)进犯之势,乃将第一一二师调到锡(无锡)澄(江阴)公路的祝塘、青阳之线。第一〇三师仍在原地区,与第一一二师作为要塞的守备部队,江阴要塞司令部下辖东山、西山、黄山、肖山、鹅山等八个炮台,共有大小口径火炮三十三门,另有一个配备一五〇公分榴弹炮四门的重炮连、工兵一连、通信兵一连、守备营两个,第二营只有两个连,这两个营全是步兵,只能担任要塞区通路哨所的警卫。

十一月二十五日,无锡失守。日军开始由锡澄公路向江阴要塞区的背后进攻要塞。是日,敌炮兵向江阴城关附近的君山进行试射,我要塞炮台这时正在搜寻敌之炮兵阵地未及还击。下午,我长泾方面的步兵报告,敌已将火炮进入阵地。我利用步兵作为前进观测所,一面观察敌军动态,一面指挥我要塞炮兵射击。二十六日上午,敌炮兵向我黄山要塞炮台射击,我黄山炮台还击,我东山、西山炮台同时还击,双方炮战,甚为激烈。约在十时左右,敌升起两个气球,进行方位交会法向我要塞射击,我要塞炮台亦予还击,敌我展开激烈的炮战;在敌炮弹中,含有部分瓦斯弹,我要塞炮台,都在高地上,江风吹送,瓦斯不能久留,因而受害不大。可是敌两个气球却对我要塞的危害颇大,经测远机测得敌气球距离为一万七千公尺,我炮台其他火炮的射程都达不到,只有丙炮射程能达到,但又不知敌气球基地位置,只好瞄准敌气球射击,仅射击了两回,敌气球即行下降而消失,敌炮兵也停止射击了。这时,我前线步兵报告:敌炮兵正向无锡方向移动。二十八日上午九时许,在薄雾中,见远方无锡方向,又升起两个气球,听到远方炮声,但未见敌炮弹落在要塞炮台上,询问我前线步兵,才知道敌炮兵是向无锡方向变换阵地,避免我要塞炮火的压制,转向我步兵阵地射击。几天来的战事,都是我要塞炮火与敌炮兵火力展开炮战,敌空军很少活动,那两个气球又是危害我前线步兵的东西,测它的距离,距我有两万七千公尺,我丙炮最大射程只有两万两千公尺,要破坏敌气球,曾请求南京派飞机来协助,去电后未见飞机到来,只有让它肆虐。敌炮兵阵地后移,把火力转向我前沿阵地,我步兵受敌炮火的压制,伤亡较大,呼叫我要塞炮兵压制敌炮兵火力。因距离远无法支援,步兵只得于二十九日晚向后转移。次日上午,敌炮火又追袭我前线步兵新阵地。我方又退守南闸附近。这时敌人的重火器亦有所增加,轻型坦克已在前沿阵地出现。要塞炮台的火力,压制敌之重武器火力,战斗甚为激烈。从战况判断,江阴东北方面,似非敌之进犯方向,乃将第一〇三师调江阴城防,并有花山、齿山的永久机枪掩体侧射火力,以协助第一一二师。该师已逐渐退到江阴城壕为依托。

十二月一日下午六时,战况十分紧张,江防军总司令刘兴召集各军、师长及要塞司令开会,讨论对付战局之策,第一一二师师长霍守义提出:我们步兵与敌人激烈战斗了一个星期,伤亡很重,既无部队来接替,又无部队补充,要求撤走,第一〇三师师长何知重也有同样要求,电雷学校教育长欧阳格表示走也可,守也可;江阴要塞司令许康则表示坚决不走。会上“走”与“守”坚持不下。适南京要刘兴接电话,刘兴接了电话回来说:不必争论,上级命令撤出江阴要塞,撤退的办法如下:一、从现在起(晚八时),要塞炮兵火力,向江阴西门外射击,掩护步兵突围,到十二时为止;二、十二时后,要塞进行破坏,破坏完毕,从靖江方面向镇江撤退;三、江防司令部准备快艇和船只,载总司令部向南京撤退。各部队受命后,按撤退命令行事。

是夜,支援步兵突围的任务完毕,开始破坏要塞。多年建造起来的要塞一旦破坏,心实不忍,又不能资敌,只得狠心破坏。先将两架六公尺基线的实体视测远机和两架两公尺直径的探照灯,由山顶推下,然后破坏火炮,由于支援步兵突围时,射击速度较快,改装后的火炮,有的炮身前端已炸掉一截,破坏比较容易,唯甲炮和丙炮不易破坏,将炮口堵塞上泥土发射,炮身仍然是完好的,只好又派人到军机械库去拿硫酸,把硫酸倒入弹药膛,使甲三台、甲四台和丙一台浸蚀,成为废炮。我们陪同许康到各个山头检查一番。在山上,看到日军的轻型坦克已到黄山脚下公路上,向肖山行驶。早晨五时左右,我们随许康乘最后一趟轮船驶向靖江,傍晚到达泰兴宿营。

许康认为江阴要塞虽已弃守,还应该协助镇江要塞,指示向镇江要塞前进。行到仙女庙,得知镇江要塞已吃紧,决定组织一队炮兵干部到都天庙炮台协助作战(我也是其中的一个)。都天庙炮台在长江北岸,江面方向尚无敌情,江南岸之敌,正在向镇江要塞进攻。隔江支援,通讯时而中断,炮兵火力又恐伤及友军。在都天庙协助了一天半的时间,都天庙亦接命令准备撤退,叫我们离开,归还建制,回到扬州司令部。

十二月八日,许康在扬州见到了顾祝同和镇江要塞司令林显扬。顾祝同对许康说:仪征方面没有部队,你率江阴要塞的部队,到仪征守江防,尤其要注意沙漫洲这个地方。许康奉命率部开赴仪征,同时向军政部报告行踪。到了仪征县,县长出来迎接,询问了近来情况,才知该县没有驻军,县里连一个自卫队都没有。许康只好将残余部队组成一个连,配备在仪征县城附近的江边。

十二日上午,许康偕我和钟勋去沙漫洲侦察地形。沙漫洲在仪征上游二十余里,有一沙咀突出,是一个登陆的滩头,再向上面不远,有一岔江支流,地势确很重要,准备派点兵力来防守。可是这里并无人烟,部队又无帐篷,决定回县再商量。我们在回县的途中,听到仪征县以东江边有机枪声和小炮声。回到县里才知道刚才的枪炮声,是我江边的机枪阵地,发现敌人汽艇由下向上驶,我机枪向敌汽艇开火,敌汽艇上的机关炮向我机枪阵地还击,一面射击,一面掉头逃逸。

这天中午,接到第八军军长黄杰由天长来电,要许康把江阴要塞司令部的残余部队,开赴天长。许康决定派我和钟勋率官兵十人,十二月十二日下午起程,到武汉向军政部汇报,他自己率残部去天长。

十二月十二日晚,我们十余人就在离六合县十余里的地方借宿,十三日一清早就赶赴六合县吃早饭,这时遇到原江阴要塞司令部的传达班长,他佩戴着“京沪卫戍总司令部”的黄色红字袖章,他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南京昨夜失守了。”我当时将信将疑,敌人不会来得这样快吧?我们即离六合县,向滁县前进。走了约两小时,碰到我的同学程奎朗。他在公路旁看守着一堆“十五榴”的炮弹,他对我说:“南京昨夜失守了,这炮弹等车子来运到滁县。”南京失守已经证实。当晚我们一行十人赶到滁县,乘坐炮兵第十团的运炮列车到达武汉。

到达武汉后,即找到军政部要塞科,要塞科埋怨江阴要塞为什么不通信息。我把在泰兴、扬州、仪征等地向军政部发电,均未得到回电的情况向要塞科说明。这时军政部军务司司长王文宣到要塞科,询问要塞情况,叫我快把江阴要塞作战经过作个书面报告。我就把如上面所述江阴要塞作战经过,写了一份报告报军政部。不久,许康奉军政部命令回武汉办理江阴要塞的结束事宜。